黑洞合拢的前一秒,张之年猛地抽出被抓住的脚踝。掌心的暗红印记突然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逼得那些拖拽的手瞬间缩回黑洞。他连滚带爬地扑到窗边,撞碎玻璃翻了出去,碎渣划破胳膊,渗出血珠——这次是鲜红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七楼的风很大,吹得他衬衫紧贴后背。他低头看手腕,镇魂珠的碎片不知何时嵌进皮肤,红绳的断茬缠着血肉,像道狰狞的 bracelet。左眼角的鳞片还在发烫,但幽蓝的光弱了些,能看清楼下王婆婆站在黑洞边,兜帽下的黑雾正缓缓旋转。
“跑不掉的!”王婆婆的声音顺着风卷上来,带着金属摩擦的锐响,“祂要的不是你的命,是你的眼睛!”
张之年没回头。他抓着空调外机的支架往下爬,指甲抠进生锈的铁架,留下几道血痕。三楼的窗台摆着盆仙人掌,是王婆婆养的,刺上还挂着片干枯的艾草——这是他第一次搬来时,老太太塞给他驱蚊子的那把,当时他嫌味道冲,随手放在了窗台。
真实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他翻身跳进三楼阳台,王婆婆家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飘出熟悉的草药味,混着点甜腻的焦糊气,和那晚闻到的一模一样。
客厅的太师椅上坐着个“人”,穿着王婆婆的蓝布衫,背对着他,手里正用蒲扇慢悠悠地扇着。藤编的扇面上,“出入平安”四个字被墨绿色的黏液浸透,糊成一片模糊的黑。
“后生,喝茶。”“王婆婆”转过脸,头皮下鼓起无数蠕动的包,像有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刚泡的薄荷茶,你以前最爱喝的。”
茶几上的玻璃杯里浮着几片薄荷,叶片下沉着半只眼球,瞳孔是浑浊的灰。
张之年抄起门边的扁担——那是王婆婆挑菜用的,竹制的杆上还沾着干硬的泥点。他记得这根扁担,去年冬天老太太滑倒时,就是用它撑着才没摔断腿。
“别装了。”他握紧扁担,指节发白,“李娟在哪?”
“王婆婆”咯咯地笑起来,头皮突然裂开道缝,露出下面惨白的躯干:“我就是王婆婆啊。”她抬手往脸上一撕,整张脸皮像纸一样剥落,露出那颗没有五官的头颅,“你看,一直都是我。”
张之年挥起扁担砸过去,正打在头颅上,发出“咚”的闷响。头颅歪到一边,黑洞里掉出的白色虫子落在茶杯里,瞬间被染成墨绿色。
“你杀不了我。”李娟的声音从躯干里传来,带着愤怒的尖啸,“我是祂的容器!除非你杀了祂,否则我永远都在!”
她朝他扑过来,惨白的手臂在空中划出残影。张之年侧身躲开,扁担横扫过去,缠住她的脖颈——那圈缝合的痕迹果然是弱点,扁担陷入半寸,涌出透明的黏液。
“啊——!”李娟尖叫着后退,撞翻了墙角的药柜。无数个小陶罐摔在地上,里面的草药混着黑色的粉末撒了一地,散发出浓烈的刺鼻气味。其中个陶罐滚到张之年脚边,里面掉出几枚黄纸符,上面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号,和他口袋里的半张纸条一模一样。
“这是……”他捡起黄纸符,指尖刚触到纸面,符纸突然自燃起来,火苗是幽蓝的,烧出的烟聚成个模糊的人影——是精神病院那个自称“阴差”的老头。
“烧了她的根!”老头的声音急促而嘶哑,“她的根在床底下!”
张之年猛地看向卧室。李娟正用惨白的手臂捂住脖颈,黑洞洞的眼窟窿死死盯着他,躯干上的黑毛疯狂扭动,像在阻止他靠近。
他冲过去,一脚踹开卧室门。
床底下果然有东西——不是想象中的尸骨或符咒,而是个半人高的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上面贴着张黄纸符,符纸已经发黑,边缘卷曲。陶罐在轻轻震动,里面传来细碎的抓挠声,像有无数只虫子在爬。
“别碰它!”李娟尖叫着扑过来。
张之年没管她,抓起桌上的剪刀——那是把老式的铁剪刀,王婆婆用来剪草药的,刀刃上还沾着点干枯的草屑。他冲过去撕开红布,举起剪刀刺进陶罐。
“噗嗤”一声,剪刀没入半寸,罐口涌出浓稠的黑色液体,带着股腐臭的腥味。抓挠声突然变大,无数只白色的虫子从罐口爬出来,像潮水般涌满地面。
李娟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惨白的躯干迅速干瘪下去,黑毛纷纷脱落,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皮肤。她指着张之年,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最后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在地上,变成一滩墨绿色的黏液。
幽蓝的火苗也随之熄灭,老头的人影消失了。
张之年喘着粗气,看着地上的黏液慢慢渗入地板,留下一片深色的印记。陶罐里的黑色液体还在往外涌,他想起老头的话,抓起桌上的打火机——那是王婆婆点蚊香用的,外壳已经磨得发亮。
火苗窜起的瞬间,他把打火机扔进陶罐。
“轰”的一声,幽蓝色的火焰冲天而起,烧得黑色液体滋滋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臭味。那些白色的虫子碰到火苗,瞬间蜷缩成黑色的颗粒,像被烧糊的米粒。
火焰熄灭时,陶罐裂开了道缝,里面露出半张人脸——是真正的王婆婆,眼睛紧闭,嘴角带着安详的笑,像是睡着了。
张之年的喉咙发紧。他想起老太太塞给他薄荷时的慈祥,想起她每天天不亮就去早市摆摊,想起她总说“后生要好好吃饭”。
原来真正的王婆婆,早就成了李娟的“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这次的铃声很轻柔,是母亲以前最爱用的《茉莉花》。他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还是“妈”,号码却变回了熟悉的十一位数。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小年?”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里有汽车鸣笛的声音,“你在哪?我和你爸在你小区门口,保安说你没回来……”
张之年走到窗边,撩开窗帘往下看。灰色轿车停在单元楼门口,母亲站在车边,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父亲靠在车门上,眉头紧锁,手里夹着根烟,烟灰积了很长一截。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得没有一丝诡异。
“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在三楼,王婆婆家。”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拔高声音:“你去老太太家干嘛?快下来!我们带你去医院!”
“我没病。”张之年轻声说,目光落在陶罐里王婆婆的脸上,“但我会跟你们去医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母亲压抑的哭声:“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在楼下等你,别乱跑……”
挂了电话,张之年蹲下身,轻轻合上陶罐里王婆婆的眼睛。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张烧焦的纸条,塞进陶罐的裂缝里。
“对不起。”他低声说,“没能早点发现。”
走出王婆婆家时,楼道里的灯亮着,暖黄的光驱散了所有黑暗。每级台阶都在脚下发出坚实的响声,没有腐朽的呻吟,也没有拖拽声。
他走到楼下,母亲立刻冲过来抱住他,手臂抖得厉害:“吓死妈了……你这孩子……”
父亲站在旁边,看着他胳膊上的伤口和手腕上的血痕,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先去医院。”
张之年没说话,任由母亲拉着他上了车。路过小区门口的早餐摊时,老板娘正笑着给顾客装包子,嘴角没有咧开,眼睛里也没有黑洞。
车开出小区,张之年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户敞开着,风卷起窗帘,露出里面空荡荡的客厅。那棵深紫色的老槐树不见了,废弃的菜市场也恢复了破败的样子,屋顶上没有模糊的人影。
手腕上的镇魂珠碎片还在发烫,但左眼角的鳞片已经褪去,只留下淡淡的青痕,像块普通的胎记。
“医生说……要住院观察几天。”母亲小心翼翼地说,递过来一瓶水,“你别担心,妈和你爸轮流陪着你。”
张之年接过水,瓶盖拧开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真实得让他眼眶发热。“嗯。”他应了一声,看向窗外。
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卖花的小贩推着车走过,玫瑰的香气飘进车窗。一切都正常得不像话。
他知道,他们看不见那些东西。看不见王婆婆躯干里的黑毛,看不见陶罐里的人脸,看不见燃烧的幽蓝火焰。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个精神失常的病人,需要吃药,需要治疗,需要被“纠正”回他们认知里的“正常”。
也许他真的疯了。也许那些诡异的景象,真的只是精神病发作时的幻觉。也许李娟、王婆婆、老头,都只是他脑子里的妄想。
但那又怎样?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母亲的号码清晰可见。他记得王婆婆家药柜里的草药味,记得陶罐裂开时的脆响,记得火焰烧尽虫子时的焦臭味。那些触感、气味、声音,真实得像刻在骨子里。
“爸,”他突然开口,父亲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医院附近有家花店,帮我买束白菊吧。”
父亲没回头,只“嗯”了一声。
母亲疑惑地看着他:“买菊花干嘛?”
“给王婆婆。”张之年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轻声说,“她喜欢干净的花。”
母亲的嘴唇动了动,没再问。车厢里陷入沉默,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
张之年闭上眼睛,左眼角的青痕还在隐隐发烫。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会因为住院、吃药就消失。那个“祂”,那些屋顶上的人影,那个灰色的世界,也许还在某个角落等着他。
但他不怕了。
如果现实是母亲炖的排骨,是父亲沉默的关心,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那他就好好接受治疗,好好吃药,好好活在这个“现实”里。
如果虚幻是槐树上的人皮,是陶罐里的人脸,是燃烧的幽蓝火焰,那他就睁大眼睛看着,记着,总有一天,他会找到证明它们存在的证据。
车拐进医院的大门,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张之年的脸上,暖洋洋的。他睁开眼,看见母亲正偷偷抹眼泪,父亲的眉头舒展了些。
“妈,”他笑了笑,左眼角的青痕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母亲愣住了,随即摇摇头,握住他的手:“傻孩子,只要你好好的,妈就不失望。”
张之年反手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掌心温暖而粗糙,带着常年做家务留下的薄茧。
“我会好好的。”他说。
会好好接受治疗,好好吃饭,好好活着。
也会好好记住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总有一天,他会让所有人知道,那些他们看不见的,不一定就是假的。
而他,张之年,没病。
他只是,看见了更多而已。
病房的窗户正对着医院的花园,几株月季开得正艳。张之年坐在窗边,看着护士送来的药放在托盘里,白色的药片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他拿起药片,放进嘴里,喝了口水。
药很苦,但阳光很甜。
左眼角的青痕轻轻跳了一下,像在回应他的决心。
证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