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天漏了。
不是那种浪漫的江南烟雨,是北方深秋那种带着冰碴子味儿的、砸得人骨头缝都发冷的暴雨。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玻璃上,水痕扭曲了外面霓虹招牌的光,红的绿的黄的,融成一锅肮脏的颜料汤,流淌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我的办公室在“金辉大厦”17层,名字听着光鲜,实则是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破落货,电梯常年带着哮喘般的呻吟。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霉味、劣质烟草的焦油味,还有我自己那点破罐子破摔的颓废气息。
烟灰缸里堆满了“红塔山”的尸骸,我叼着今晚不知第几根,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和清醒。电脑屏幕上,一张张偷拍来的脸孔麻木地滑过,都是些俗世里见不得光的龌龊事——婚外情、商业欺诈、债务纠纷。生活,就是一堆不断发酵的垃圾。
就在我琢磨着是不是该再开一瓶廉价威士忌的时候,敲门声响了。
不是那种礼貌的轻叩,是笃、笃、笃,三下,间隔精准得像个节拍器,穿透了门外哗啦的雨声和楼道里昏昏欲睡的感应灯电流声。
门开了,外面的湿冷空气猛地灌进来,带着浓重的铁锈和泥土的腥气。
门口站着个女人,一柄巨大的纯黑长柄伞收拢着,握在她戴着黑色丝绒手套的手里,伞尖正滴滴答答,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不断扩大的深色水迹。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好的黑色大衣,领口高高竖起,遮住了下颌线,宽大的墨镜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过分小巧、颜色浅淡的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
“陈默侦探?”
声音不高,清凌凌的,却没什么温度,像块抛光的冰。
我侧身让她进来,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张吱嘎作响的旧转椅。
“坐。怎么称呼?”
我坐回自己那张还算结实的靠背椅里,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那座“小山”上。
“林。”
她报了个姓,坐下的姿态笔挺,脊背没有一丝松懈地贴着椅背,黑伞就搁在手边,水珠还在无声地往下淌。
墨镜后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即使隔着深色镜片,我也能感到那股审视的重量。
“想请你找个人。我的丈夫,周启明。”
“理由?”
“他最近…行为异常。”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夜不归宿,行踪诡秘。对我…变得很陌生。”
那浅色的唇微微动了一下,一个极难察觉的、类似嘲弄的弧度一闪而逝,
“我怀疑,外面有人了。”
很常见的开场白,有钱有闲的太太,疑心自己逐渐失控的丈夫。
我拉开抽屉,拿出份格式合同推过去。
“调查费预付一半,按行规。有照片或者其他信息吗?”
她没看合同,从大衣内侧口袋取出一张照片,两根戴着黑丝绒手套的手指夹着,轻轻放在桌面上,推到我面前。
照片上的男人三十多岁,戴金丝边眼镜,穿着考究的西装,笑容温文儒雅,背景是个高级餐厅,标准的成功人士模板,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个地址:青藤苑,7栋B座。
“这是他常去的地方?”
我拿起照片端详。
“一个开始。”
她的回答模棱两可,
“他最近常深夜独自前往旧城区,靠近废弃的‘临江门’地铁站一带。具体落脚点,需要你查清。”
她站起身,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同时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一叠厚厚的、用银行纸带捆好的现金,放在照片旁边。
“这是预付。我要知道他每晚具体去了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事无巨细。”
现金的分量沉甸甸的,崭新票子的油墨味暂时压过了屋里的霉味。
我点了点数,收进抽屉。
“成交。有消息会通知你。”
她没再多说一个字,拿起那把湿漉漉的黑伞,转身走向门口。
开门,步入外面喧嚣的雨幕和昏黄的光线中,那挺直的黑色背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门关上,办公室里只剩下雨声和一种奇异的、仿佛带着水汽的冰冷寂静。地毯上那块被伞尖水渍洇湿的痕迹,颜色深得发暗,边缘似乎微微蠕动了一下。
我揉了揉眼睛,大概是烟抽多了,眼花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块湿透的旧抹布,紧紧贴上了周启明这块“香皂”。
白天,他是光鲜亮丽的精英,高级写字楼里进进出出,西装革履,步履匆匆,在窗明几净的会议室里挥斥方遒,在昂贵的餐厅里与人谈笑风生。
一切正常得乏味,他的秘书是个笑容甜美的年轻女孩,我观察了两天,两人除了工作交流,没有任何逾矩的肢体语言或眼神交汇。
周启明看她的眼神,和看桌上的文件夹没什么区别。
然而,当城市被霓虹和阴影割裂,时钟滑过午夜十二点,周启明就像被上紧了发条的诡异木偶。
他的车会精准地驶离繁华区,一头扎进旧城区迷宫般狭窄、潮湿、被岁月遗忘的街巷。
那里是城市的伤疤,路灯坏了大半,仅存的几盏也苟延残喘,投下摇曳不定、鬼气森森的光晕。
坑洼的路面积着黑黢黢的污水,倒映着扭曲的、破碎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劣质油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某种大型地下管道深处散发出的、带着铁锈和淤泥的腥冷气息。
我的破车像条疲惫的老狗,远远地、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引擎声淹没在雨声和风声里。
周启明的车最终总会停在同一个地方——临江门地铁站那早已废弃的入口附近。
巨大的拱形入口被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封死,上面挂满了褪色的“禁止入内”警示牌。
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深不见底,往外吐着阴冷的、带着浓重霉味的穿堂风。
周启明下车,动作有些僵硬。他从不左顾右盼,目标明确,径直走向铁栅栏最右侧。
那里有一道极其隐蔽的、被巨大广告牌残骸半掩着的缝隙,刚好容一个成年人侧身挤入,他熟练地侧身,消失在黑暗里。
我试过跟进去一次,那缝隙后面并非直接进入站厅,而是一条堆满建筑垃圾和废弃物的狭窄通道,尽头是通往站台的下行台阶。
通道里漆黑如墨,只有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空气中那股子湿冷的铁锈和淤泥的腥气浓得化不开,几乎令人窒息。更深处,隐隐传来一种声音,低沉、粘稠,像是无数条巨大的湿滑舌头在舔舐着冰冷的岩石,又像是某种庞然大物在污浊的水底缓慢搅动。
那声音钻进耳朵,直抵大脑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和粘腻感顺着脊椎爬上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在手机屏幕彻底被黑暗吞噬前,狼狈地退了出来,那之后,我只敢守在外面,像个守墓人,等待他从那黑暗的墓穴中重新爬出来。
线索在第四天晚上意外出现,那晚雨势稍歇,但阴冷更甚。
周启明照例消失在栅栏后,我裹紧外套,缩在车里,试图驱散骨头缝里的寒意。目
光无意识地扫过街对面一栋破旧居民楼的侧面。
二楼,一扇布满灰尘的窗户后面,一个极小的、不起眼的红色光点在黑暗中规律地闪烁。
监控探头!
而且是那种老式的、带红外夜视功能的。
一丝希望燃起。我立刻下车,绕到居民楼正面。单元门禁形同虚设。
楼道里充斥着尿臊味和饭菜隔夜的馊味。我敲响了二楼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铁门。
开门的是个干瘦、眼袋浮肿的中年男人,穿着脏兮兮的汗衫,一脸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烦。
“谁啊?大半夜的!”
“大哥,不好意思,”
我堆起笑容,尽量显得无害,“我是对面…呃…那废地铁站管理处的。”
我随口胡诌,
“最近站里老丢东西,怀疑有人从您这边翻墙过去。想看看您家对着那边的监控,最近有没有拍到可疑的人?”
我掏出几张钞票,夹在证件里一起递过去。
男人的目光在钞票上停留了两秒,脸上的不耐烦稍减,侧身让我进去:
“喏,就那破电脑,自己看吧。能有什么可疑的,除了耗子就是野猫!”
房间狭小凌乱,充斥着方便面调料包的味道,墙角一张破桌子上摆着一台满是油污的旧电脑显示器。
我凑过去,男人不耐烦地敲了几下键盘,调出一个监控软件界面。屏幕被分割成几个小画面,其中一个正对着废弃地铁站入口的铁栅栏和旁边那道隐蔽的缝隙,时间显示是昨晚深夜。
“往前调调,大哥,就昨晚那个时间点。”我的心跳有点快。
男人嘟囔着,用鼠标拖动进度条。模糊的黑白画面在屏幕上快速跳动。终于,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人影出现在画面边缘,走向栅栏缝隙。是周启明。
时间显示:凌晨1点47分。
他侧身挤入缝隙,消失在监控视角里,画面陷入死寂,只有雨水顺着破广告牌滴落的痕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我怀疑他是否从别的出口离开时,画面边缘,靠近缝隙内侧的阴影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人走出来。
那东西几乎是贴着地面滑出来的,速度不快,但动作极其诡异。
它没有清晰的轮廓,更像是一团浓稠、蠕动着的巨大阴影,边缘模糊不清,仿佛在不断溶解又重组,阴影的核心部分似乎勉强维持着一点人形的扭曲轮廓,但四肢……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四肢的话,呈现出一种完全违背人体工学的、令人头皮发炸的扭曲角度,如同被无形巨力拧断又胡乱拼凑在一起的软体动物触手。
这东西悄无声息地滑过监控画面下方的一小片区域,消失在画面之外。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监控画面本身微弱的电流噪音。
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喉咙发紧,一股冰冷的酸水直冲上来。
我死死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1点49分。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那个“东西”滑出去后,监控画面再次陷入死寂,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几秒只是我的幻觉。
“操!”
旁边的男人突然骂了一声,吓了我一跳。他指着屏幕,一脸嫌弃,
“妈的,什么玩意儿?一大坨黑乎乎的,泥巴流出来了?还是哪个龟孙子乱扔的垃圾袋被风吹跑了?这破监控,一到晚上糊得跟屎一样!”
他看到的是一团模糊的垃圾袋?
或者流动的污泥?
我猛地看向他,他脸上只有被打扰睡眠的烦躁和对模糊画面的不满,没有一丝一毫我所感受到的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和恶心。
“妈的,浪费老子时间!”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看完没?看完赶紧走!”
我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僵硬地点点头,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臭味的屋子。
外面的冷雨打在脸上,也无法驱散那股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监控里那团滑行的、扭曲的阴影,还有那男人浑然不觉的抱怨,在我脑海里反复交织冲撞。
不是出轨!
这他妈根本就不是人类范畴里的“异常”!
林小姐的电话在第二天下午接通。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陈侦探,有结果了?”
“林小姐,”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但尾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发紧,
“我需要当面汇报。情况…比较复杂。”
“好。”
她只回了一个字,干脆利落,
“一小时后,老地方。”
一小时后,我再次坐在那间弥漫着霉味和烟味的办公室里,焦躁不安。
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烟灰缸里又多了几个烟头,那团滑动的阴影和男人麻木的抱怨声在脑中挥之不去。
门准时被推开,她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考究的黑色大衣,墨镜遮面,手里握着那把标志性的黑伞。
伞尖依旧在滴水,在地毯上留下熟悉的深色印记,她在我对面坐下,姿态依旧无可挑剔的笔挺。
“说吧。”
她的声音隔着墨镜传来,听不出波澜。
我深吸一口气,像要潜入深不见底的寒潭,我从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将昨晚拷贝下来的那段关键监控录像调出来,屏幕转向她。
画面开始播放:周启明走向栅栏,侧身挤入缝隙消失,接着是那令人窒息的几十秒等待。
然后,那团浓稠、蠕动、边缘模糊的阴影,带着那点扭曲的人形轮廓和无法形容的肢体,无声地滑过画面底部,消失。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紧紧盯着她墨镜后的脸,试图捕捉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
画面播放完毕,定格在那片空寂的、只有雨痕的画面。
“林小姐,”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如你所见。你的丈夫周启明,进入那个废弃地铁站后,出来的…不是他。”
我顿了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用最“侦探”的方式描述那无法描述的景象,
“或者说,出来的东西,已经不再具备人类的生理形态。监控拍到了…某种…异常的变化体。我怀疑他卷入的事件,远超普通的婚外情,可能涉及…”
我斟酌着用词,
“某种极其危险的、未知的因素。”
我等待着,预想中的震惊、恐惧、歇斯底里,或者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慌乱,都没有出现。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用戴着黑色丝绒手套的纤细手指,摘下了那副宽大的墨镜。
办公室窗户透进来的、被雨水晕染得昏黄的光线,落在那张脸上。
那是一张精致得近乎完美的脸,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冷瓷。
然而,所有的“完美”都在那双眼睛睁开的瞬间,被彻底粉碎、碾成齑粉。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
眼窝深处,没有虹膜,没有瞳孔,没有眼白。
占据那里的,是两团翻涌、纠缠、蠕动着的活物!
无数条细小、滑腻、闪烁着湿冷幽暗光泽的触手,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整个眼眶,它们彼此缠绕、收缩、舒张,永不停歇地涌动,像是一窝被激怒的、活着的深海蠕虫。
那蠕动带着一种亵渎生命规律的粘稠节奏,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非物质的冰冷和恶念。
一个微笑在她那浅色的唇边绽开。这笑容不再有任何人类的温度,只有一种纯粹的、非人的、近乎愉悦的恶意,冰冷地嵌在那张完美的脸上。
“陈侦探,”
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是清凌的冰,而是某种粘稠、滑腻的腔调,仿佛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喉咙深处摩擦、叠加,
“你观察得很仔细。”
她微微歪头,那双蠕虫之巢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里面的触手蠕动得更加欢快、密集。
“那的确是我丈夫。”
她轻柔地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
“只不过,是他刚刚获得的新形态。”
她稍稍向前倾身,那张非人的脸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诡异莫测,
“现在,亲爱的侦探先生,轮到你了。”
她的声音如同最粘稠的原油,缓慢地、带着恶意的重量灌入我的耳道:
“轮到你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了。”
办公室的空气瞬间凝固,变成了一块沉重冰冷的实体,死死压在我的胸口,肺叶每一次徒劳的扩张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吸入的不是空气,是冰冷的铁屑和凝固的淤泥。
那对在眼窝中疯狂蠕动、纠缠的触手之巢,攫取了我全部的意志。
它们不再是视觉的恐怖,而是直接烙印在思维底层的、活生生的亵渎。
每一次蠕动都像一把冰冷滑腻的刻刀,在我意识深处划下无法愈合的沟壑。
胃袋在疯狂抽搐,一股冰冷的酸液混合着胆汁的苦涩猛地涌上喉咙。
我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剧烈的痉挛撕扯着五脏六腑。
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冰凉的布料紧贴在背上,如同裹尸布。
“你……”
声音卡在喉咙里,破碎不堪,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你们……是什么东西?”
林小姐——如果这个称谓还有一丝意义的话,她脸上的非人笑意扩大了。
那笑容里没有嘲弄,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绝望的“展示”意味。
“我们?”
她的声音带着那种非人的粘滑腔调,无数细小触手在眼眶深处搅动得更加兴奋,
“我们是旧日的碎片,是深海的回响,是你们这层薄薄现实之下……涌动着的真实。”
她优雅地抬起一只戴着黑色丝绒手套的手,指尖轻轻拂过桌面,
“我的丈夫?他只是……回归了更宏大的怀抱,抛下了你们这脆弱、可悲的‘人形’枷锁,他自由了。”
自由?
那团滑行的、扭曲的阴影?
一股混杂着极致恐惧和荒谬的愤怒冲上我的头顶,短暂地压倒了身体的失控。
我猛地直起身,右手本能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
我不是什么硬汉警探,我只是个在垃圾堆里刨食的私家侦探,从不带枪。
“别紧张,陈默先生。”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
“暴力毫无意义。看看你的四周。”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扫过办公室。墙壁上,那些我从未在意的、因潮湿而微微鼓起的水渍霉斑,此刻仿佛活了过来。
它们在昏黄的光线下缓慢地扭曲、延伸,边缘渗出深色的、粘稠的湿痕,像某种古老生物缓慢渗出的体液。
墙角堆积的文件阴影里,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难以名状的东西在无声地攒动。
窗户上流淌的雨水痕迹,不再是无序的水流,它们蜿蜒出无法理解的、充满恶意的几何图形,冰冷的恶意透过玻璃渗入骨髓。
空气本身变得粘稠、沉重,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咸腥味,就像置身于一个正在腐烂的深海巨兽的腹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
“感觉到了吗?”
她的声音如同耳语,却清晰地穿透了粘稠的空气,
“这并非幻觉。这才是你们赖以生存的世界……剥去那层可怜伪装后的样子。你们建造城市,点亮灯火,编造故事……像蚂蚁在巨兽的骸骨上筑巢,却对身下沉睡的、亘古的黑暗一无所知,或者,拒绝知晓。”
她缓缓站起身,那股非人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海水,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将我牢牢钉在椅子上。
那把巨大的黑伞被她重新拿起,伞尖的水滴落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每一声都像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我的丈夫,”
她低头,“欣赏”着自己手中的伞,那蠕虫构成的“视线”仿佛带着一种黏腻的触感扫过我,
“他拥抱了真实,而你,陈默侦探,你看见了门缝,这很危险。”
她抬起那张非人的脸,重新“看”向我,
“对于你们这样……偶然瞥见真相的虫子,通常只有两条路。”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品味我的恐惧,那无数蠕动的触手在眼窝中兴奋地翻涌。
“被抹去,或者……”
她嘴角那非人的弧度加深,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邀请”,
“加入我们。拥抱深渊。你会发现,这比你那可怜虫般的一生……要有趣得多。”
“选择吧,侦探先生。在你还……保有‘选择’这个概念的时候。”
办公室彻底变成了一个异界的水族箱,空气是粘稠冰冷的海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腐烂的咸腥,沉重地压迫着肺叶。
窗外扭曲流淌的雨痕像活着的、充满恶意的符文。
林小姐站在那里,黑伞滴水,非人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粘液包裹着我。
抹去?
加入?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濒临崩溃的意识上。
跑!
身体在意志彻底崩溃前做出了反应,肾上腺素像劣质的汽油在血管里轰然点燃,暂时烧融了那冻结灵魂的恐惧。我猛地从吱嘎作响的转椅上弹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动作太大,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被我的手臂扫到,“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屏幕瞬间熄灭。
我根本顾不上看它一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被怪物占据的空间!
我用尽全身力气撞开挡路的椅子,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冲向门口。林小姐没有动。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脸上凝固着那非人的、带着愉悦恶意的微笑。
她的“注视”——那对在眼窝中疯狂翻涌纠缠的触手之巢,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定了我的背影。
那目光不是物理的阻碍,却比任何锁链都更沉重,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俯瞰蝼蚁的粘稠恶意。
我抓住冰冷的黄铜门把手,用力拧开,几乎是撞进了外面的楼道。
安全通道绿色的“EXIT”标志在昏暗的尽头闪烁着,像唯一的救赎灯塔。
我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沉重的防火门被我猛地拉开又重重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楼梯间里阴冷潮湿,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忽明忽灭,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我疯狂晃动的、扭曲变形的影子。
我不敢回头,只听到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回荡。
十七层。
每一级台阶都像在攀爬刀山。肺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冰冷的铁锈气。
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或者别的什么?)浸透了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恐惧并未随着物理距离的拉开而消退,反而像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每一根神经。
那滑行的阴影,那蠕动的“眼睛”,那粘稠恶意的低语……
所有碎片在狂奔中疯狂搅动、放大,冲击着理智的堤坝。
那男人看着监控时麻木的脸,那句“垃圾袋”的抱怨,此刻显得无比诡异和遥远——是只有我看见了?还是那东西……只对我显形?
冲出一楼安全门,外面依旧是瓢泼大雨,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下来,瞬间让我一个激灵。
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冲进雨幕,在湿滑的人行道上狂奔,霓虹灯光在雨水中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扭曲、变形,如同那监控画面里滑行的东西。
街上行人稀少,偶尔几个打着伞匆匆走过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他们的脸在路灯下晃动,每一个都显得陌生而可疑,每一个低垂的眼睑下,是否也隐藏着翻涌的黑暗?
一辆亮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驶过,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疯狂挥手,车子在路边溅起一片水花停下。
我拉开车门,湿淋淋地钻进去,重重摔在后座上。
“师傅!快!随便开!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我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警惕和司空见惯的麻木。
他大概把我当成了嗑药或者惹了事的混混。
“去哪儿啊兄弟?总得有个地儿吧?”
“市中心!人多的地方!快!”
我语无伦次,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座椅边缘湿漉漉的合成革。
司机撇撇嘴,没再问,挂挡踩油门。车子汇入雨夜的洪流。
我瘫在座椅里,浑身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咯咯打颤。
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流过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车窗外的城市在疾驰中化作一片模糊流动的光影,那些扭曲的霓虹,那些雨中模糊的行人轮廓……
它们看起来如此“正常”,却在我眼中蒙上了一层无法穿透的、充满恶意的薄纱。
林小姐最后的话语在耳边尖啸:
“这才是……剥去伪装后的样子……”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我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车子不知开了多久,最终停在一个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明亮的灯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射出来,里面货架整齐,收银员在玩手机,一个普通的、安全的避风港。
“到了,兄弟。”
司机提醒。
我几乎是逃下车,冲进便利店,扑面而来的暖气混合着关东煮和烤肠的廉价香气,稍微驱散了一点骨子里的寒意。
我靠在最里面一排货架冰冷的金属边缘,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
安全了?
暂时安全了?
我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时间。指尖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我需要证据,一个能证明我不是疯了的证据!
一个能抓住那“真实”碎片的东西!
手忙脚乱地翻找着公文包内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的、方形的硬物——录音笔!
我习惯性地在重要会面时开启它!
心脏猛地一跳,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颤抖着掏出那支小小的银色录音笔,仿佛捧着的是即将引爆的炸弹。便利店明亮的日光灯下,它冰冷的外壳折射着微弱的光。
我摸索着找到回放键,用力按了下去,然后迫不及待地将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仿佛那是连接现实与疯狂深渊的唯一通道。
听筒里,先是几秒钟的空白噪音,滋滋作响。
然后,是我自己干涩紧绷的声音:
“林小姐……如你所见……”
接着是拖动电脑的声音,我汇报监控内容时极力克制的喘息和颤音清晰地传来。
录音笔忠实地记录着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我的叙述,然后是……那令人窒息的、漫长的沉默。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听筒里只有一片沙沙的背景底噪。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向冰冷的深渊,
难道……
难道那段关键的部分……
就在绝望几乎将我吞噬的瞬间,录音笔里传来了声音。
是她的声音。
但不再是人类声带能发出的任何一种音色,那是一种粘稠、滑腻、仿佛无数湿滑的肉质管腔在深海中摩擦共振的诡异声响。
它低沉地轰鸣着,带着一种非人的韵律,每一个音节都像裹满了粘液的触手,狠狠抽打在听者的神经上。
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震动传来,更像是直接灌入意识深处,搅动着灵魂的淤泥。
【…K'yarnak…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无法理解!
亵渎!
光是听到这声音的片段,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粘腻感就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胃里翻江倒海。
我猛地扯下录音笔,手指痉挛得几乎握不住它。
那亵渎的回响还在脑腔里震荡、嗡鸣,带着深海淤泥的腥臭和亘古的疯狂。
我靠着货架,剧烈地喘息,冷汗再次浸透冰冷的衬衫。
便利店里温暖的空气、食物的香气、明亮的灯光……
这一切都变得无比遥远,像一层薄薄的、脆弱的糖衣,覆盖在录音笔里流淌出的那粘稠黑暗的深渊之上。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便利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窗外,城市浸泡在冰冷的雨水中。街对面,公交站台的广告灯箱发出惨白的光,灯箱下,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伫立着。
撑着一把巨大的、纯黑色的长柄伞。
伞面低垂,完全遮住了持伞者的脸和上半身,只能看到黑色大衣的下摆和笔挺的裤线。
它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雨幕里,隔着一条湿漉漉的马路,隔着便利店明亮的灯光,无声地“注视”着我所在的方位。
时间仿佛凝固了,雨水顺着黑伞的边缘流淌成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