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万一千米。

“玄鳌”深潜探测器像一粒微尘,在太平洋马里亚纳海沟的终极黑暗里悬浮,强光探照灯划破亘古的墨色,投在下方那片不可思议的造物之上。

“天啊……”

母船“禹疆号”监控室里,首席海洋地质学家陈默博士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成了嘶哑的气音。

他的眼睛死死黏在主屏幕上,几乎要瞪出血丝,身旁的妻子林薇,团队生物学家,下意识地攥紧了陈默的衣袖,指甲隔着科考服掐进肉里,浑然不觉。

屏幕上,“玄鳌”传回的画面震颤着,带着深海高压下金属结构呻吟的电流杂音。

光柱尽头,并非预期的嶙峋海床,而是一面……墙。

一面巨大到超出人类理解范畴的墙。它由一种非黑非绿、吞噬光线的奇异石材构成,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沉积物,但依然能清晰辨识出下方雕刻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几何线条。线条并非直线,而是无数扭曲、螺旋、尖锐角度的集合,以一种疯狂而精准的方式堆叠、延伸,向上、向下、向左右,直到探照灯光束的极限之外,彻底融入无边的黑暗。

这绝非自然造物,也绝非任何已知人类文明的风格,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亵渎。

“尺寸估算?”

陈默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技术员王涛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初步建模显示……这面‘墙’的高度……保守估计超过三百米。这只是我们能扫描到的部分,陈博士,它……它可能只是某个更大结构的极小一部分。”

一片死寂,只有设备运行的低鸣和每个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这沉默比任何惊呼都更响亮地宣告着:人类,正凝视着深渊之下的深渊。

“归墟基金会会发疯的。”

林薇喃喃道,声音轻得如同耳语,这个神秘而财力雄厚的资助方,对探索地球未知领域有着近乎病态的执着,尤其是深海,他们的巨额资金和尖端设备是此次科考成行的关键。

陈默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燃烧起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瞬间驱散了所有惊惧,他猛地一拍控制台:

“准备‘潜渊号’!我们必须下去!必须亲眼看看!必须知道那上面刻着什么!”

他指着屏幕上巨大墙壁隐约可见的、如同某种巨大生物爬行留下的沟壑般的刻痕。

林薇的心骤然沉了下去,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坠入胃里,她看着丈夫眼中那陌生的、不顾一切的光芒,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她。

“陈默,等等!这太冒险了!‘玄鳌’的信号已经受到严重干扰,下面的环境……”

“风险是开拓的代价,林薇!”

陈默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是改写人类历史的机会!也可能是我们理解……理解某些更高法则的唯一窗口!基金会需要这个,科学需要这个!准备下潜!”

命令如山,三天后,载人深潜器“潜渊号”,如同一个包裹在钛合金球体里的脆弱胚胎,从“禹疆号”的腹部释放,开始向那吞噬一切光明的深渊滑落。

陈默亲自带队,林薇作为生物顾问随行,同舱的还有沉默寡言的驾驶员张海和技术专家王涛。

狭小的舱内,只有仪表的幽光和每个人脸上紧张绷紧的线条。

下潜是缓慢的窒息,舷窗外,永恒的黑暗压迫而来,偶尔有形态诡异、散发幽冷生物荧光的深海生物被灯光惊扰,在视野边缘一闪而过,如同噩梦的碎片。

压力表指针无声地向右爬升,金属舱体在万钧重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呻吟。

终于,那堵巨墙再次出现在探照灯的光圈里,近在咫尺,它带来的压迫感令人几近崩溃。

它的材质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油腻的质感,仿佛某种巨大生物的石化皮肤。

墙上覆盖的沉积物被水流和机械臂小心地清理掉一部分,露出了下方令人头晕目眩的刻痕——那不是文字,至少不是人类认知中的文字。

它们是扭曲的线条、难以理解的螺旋、令人生理不适的锐角、以及无数细小、蠕动般的曲线构成的、无法归纳的“符号”群。它们覆盖着目力所及的每一寸墙面,以一种疯狂而有序的方式排列组合,形成无法描述的“段落”和“篇章”。

一种冰冷、非人的意志感扑面而来。

“老天啊……”

王涛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抱着便携终端,手指在键盘上悬停,却无法敲下一个字符去记录眼前这超越理解的景象。

陈默却像着了魔,他扑到观察窗前,脸几乎贴在冰冷的强化玻璃上,贪婪地、忘我地凝视着那些符号,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默念某种禁忌的咒语。

他的眼中,只有那片刻满疯狂的石壁。

“潜渊号”在巨大的石墙前悬停,如同一个在巨人脚趾前颤抖的虫豸,强光探照灯在那些非人间所有的刻痕上投下长长的、扭曲变形的阴影,更添几分诡谲。

舱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只有生命维持系统单调的嗡鸣和每个人压抑的呼吸声。

陈默博士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无视了驾驶舱的指令,无视了张海关于能量储备和通讯信号急剧衰减的警告,甚至无视了妻子林薇忧心如焚的注视。

他像一块磁铁,被牢牢吸在观察窗前,便携式高分辨率扫描仪被他紧紧握在手里,对着舷窗外那堵刻满疯狂符号的巨墙,贪婪地攫取着每一个扭曲的线条、每一个令人作呕的锐角、每一组无法理解的螺旋组合。

扫描仪的冷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偏执的轮廓,眼窝深陷,颧骨突出。

“陈默,你必须休息!”

林薇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尖锐的恐惧,她看着丈夫原本温润的黑色眼珠,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浑浊的、来自深海的绿色阴翳,在仪表的幽光下,闪烁着非人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你已经连续工作超过三十个小时了!看看你自己!”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顿,像是从一场深沉的梦魇中被强行拖回,他缓缓转过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那双浑浊的绿眼睛对上林薇的目光,里面没有熟悉的温情,只有一片冰冷、遥远、仿佛隔着无尽深水的陌生。

一丝困惑在他扭曲的脸上闪过,随即又被一种更加炽热的、近乎燃烧的专注所取代。

“休息?”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着岩石,

“不,林薇,你不明白。我……我快要摸到边缘了,这些符号……它们不是死的!它们在流动!在低语!它们……它们在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起源,关于终结,关于……关于祂的故事!”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抓着扫描仪的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猛地凑近林薇,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汗味和某种……类似深海淤泥般的咸腥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林薇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后退的冲动。

“我听到了,林薇!”

陈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

“在梦里……每晚!冰冷的水,缠绕着我的四肢,拖着我向下,向下……一直沉到比这海沟更深的地方!那里……有光!巨大的光!无法形容的形状!还有……声音!低沉、厚重,像整个大洋在歌唱,在呼唤!”

他的瞳孔在浑浊的眼白中剧烈收缩,

“那歌声……和这墙上的符号……它们是同源的!我能感觉到!它们在教我……在指引我……”

他猛地指向舷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祂就在那里!在沉睡!在等待!我们必须……必须理解!”

林薇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丈夫眼中的狂热,梦呓般的话语,还有他身上那股越来越浓的、不属于人类的气息……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小腹,那里,一个尚未成型的小生命正安静地孕育着。

这个秘密,她本想在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刻分享给陈默,现在却成了她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之源——在这个被疯狂和未知包围的深渊里,这个新生命,是否也受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污染?

“陈默……”

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哽咽,

“求求你,清醒一点!看看我们现在的处境!看看你自己!”

就在这时,驾驶员张海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博士!林工!你们……你们快看!”

林薇和陈默同时扭头看向张海指示的方向——那是陈默刚刚为了靠近观察窗,无意识挽起袖口露出的手臂外侧。

在惨白的舱内灯光下,陈默手臂的皮肤显得异常苍白,而就在那苍白的皮肤上,靠近手肘的地方,几片硬币大小、湿漉漉、闪烁着幽暗绿光的鳞片,正诡异地嵌在皮肤下!

它们边缘微微翘起,像是刚刚顶破皮肤钻出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非自然的质地,那幽绿的光泽,与他浑浊的眼珠,如出一辙。

一股冰冷的腥气瞬间弥漫在狭小的舱内,林薇死死捂住嘴,才没让尖叫冲破喉咙。王涛脸色惨白如纸,连连后退,撞在冰冷的舱壁上,张海握着操纵杆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陈默低下头,茫然地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不属于人类的特征。

他没有惊恐,没有尖叫,脸上反而浮现出一种怪异的、近乎虔诚的困惑。

他伸出另一只手,带着一种病态的好奇,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片湿冷的、发着幽光的鳞片。

“祂的印记……”

他喃喃自语,浑浊的绿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胆寒的明悟,

“祂的呼唤……越来越清晰了……”

他的嘴角,竟缓缓扯开一个僵硬而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受某种巨大的痛苦。

深渊,正从内部啃噬着这脆弱的金属囚笼。

死寂...

“潜渊号”如同被冻结在巨大墨玉中的一颗气泡,悬停在宏伟而疯狂的巨墙之前,舱内,只有生命维持系统苟延残喘般的低鸣,以及四个人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

绝望像深海的水压,无声无息地碾碎了最后一丝侥幸,所有屏幕漆黑一片,仪表盘上象征死亡的红色指示灯像凝固的血珠,密密麻麻地亮着。

通讯频道里只有永无止境的、刺耳的沙沙白噪音,如同亿万只甲虫在啃噬着理智。

“全……全完了……”

技术专家王涛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舱壁,眼神涣散,嘴角挂着神经质的涎水,反复念叨着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咕噜……咿呀……嘶……嘶……”

驾驶员张海双手死死抓着失去响应的操纵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筛糠般颤抖。

每一次颤抖都让舱内死寂的空气更加粘稠一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漆黑一片的前窗,仿佛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中,下一秒就会浮现出将他撕碎的巨口。

林薇蜷缩在角落的固定座椅上,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的小腹。

冰冷的绝望渗透骨髓,带来一种奇异的麻木。她甚至没有力气再去恐惧丈夫身上那非人的变化。

陈默就站在主观察窗前,背对着所有人,像一尊融化的蜡像。

他浑浊的绿眼珠死死盯着窗外那片无光的巨墙,嘴里不断发出意义不明的、低沉而黏腻的喉音,如同梦呓,又像是某种亵渎神明的祈祷。

他身上那股潮湿的、深海淤泥般的腥气愈发浓重,几乎盖过了舱内循环空气的金属味。

就在这时,一种新的声音出现了。

它并非来自通讯器,也不是舱内的任何设备,它仿佛直接穿透了厚重的合金外壳,直接作用于每个人的骨骼、内脏、乃至灵魂深处。

嗡——嗡——嗡——

低沉,浑厚,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原始力量。它像是远古巨兽沉睡中的心跳,又像是整个星球板块在呻吟、在摩擦。

声音的源头,正是舷窗外那座沉寂了不知多少万年的神殿巨墙。

随着这声音的律动,林薇惊恐地看到,那些刻在巨墙上的、扭曲疯狂的符号,其边缘似乎开始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极其诡异的、非光谱所能描述的幽暗绿光!

光芒随着低频的脉冲明灭闪烁,如同神殿在呼吸!

“啊——!”

王涛第一个崩溃,他猛地抱住头,发出野兽般的惨嚎,用额头疯狂撞击着金属地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鲜血瞬间染红了额角。

张海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呜咽,身体蜷缩得更紧,牙齿咯咯作响。

林薇腹中猛地一抽!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强烈的悸动感传来,仿佛里面的小生命被这恐怖的脉动惊醒,正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踹了她一脚!

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生命感,在无边的绝望中显得如此突兀而惊心。

这剧痛似乎也穿透了陈默被深渊侵蚀的疯狂屏障。

他佝偻的背影猛地一僵,黏腻的喉音戛然而止,他极其缓慢地、以一种非人的僵硬姿态,转过了身。

林薇的血液瞬间冻结。

眼前的陈默,已经很难再被称之为“人”,他的脸颊两侧,覆盖着大片湿滑、闪烁着幽绿光泽的鳞片,一直蔓延到脖颈深处。

他的嘴唇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向两侧撕裂开,露出里面变得尖利细密的牙齿,和一条分叉的、猩红的舌尖。

那双浑浊的绿眼睛,此刻完全失去了人类的焦点,只剩下一种纯粹的、非理性的、源自亘古深渊的兽性光芒。

他手中紧握着一把原本用于切割样本的钛合金匕首,刃口在应急灯下闪着寒光。

他拖着沉重的、仿佛脚蹼般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林薇蜷缩的角落,那股浓烈的深海腥腐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陈默!不!”

林薇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身体拼命向后缩,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舱壁,无处可逃。

陈默(或者说,占据了他躯壳的东西)没有理会她的尖叫。

他在林薇面前停下,浑浊的绿眼珠似乎穿透了她的身体,落在她环抱的小腹上。

他那张扭曲的脸上,裂开的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无法解读的、极端恐怖的表情。

然后,他猛地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林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她只听到一阵刺耳、尖锐、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

吱嘎——!

吱嘎——!

她颤抖着睁开眼,只见陈默背对着她,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把匕首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刻在旁边的金属舱壁上!

他的动作狂暴而精准,每一次刻划都伴随着金属碎屑的飞溅和肌肉的剧烈痉挛,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学者,而是一头被某种原始意志驱动的野兽,在进行着最后的、癫狂的仪式。

刮擦声在低频的脉动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最后的丧钟。

几秒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刮擦声骤然停止。

陈默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把染血的匕首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滚到一边。

他面朝下趴着,一动不动,只有背上那件被某种内部膨胀物撑得几乎裂开的科考服,还在微微地、诡异地起伏着,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蠕动。

林薇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她死死盯着丈夫倒下的地方,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莫名的、可怕的牵引力拉扯着她。

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颤抖的手伸向陈默的肩膀,想要把他翻过来。

嗡——!!!!

这一次的低频脉冲不再是单调的嗡鸣,而是陡然拔高、尖锐、如同亿万根钢针同时刺穿耳膜、穿透大脑、撕裂灵魂的尖啸!

整个“潜渊号”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疯狂地剧烈震颤!

“不——!”

张海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哀嚎。

咔嚓——!

轰!!!

刺耳的、如同宇宙初开般的碎裂巨响!

林薇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汹涌的、冰冷刺骨的黑暗和狂暴的力量淹没!

她只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拍在身上,身体被猛地向后抛飞,冰冷的、咸腥的海水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刺透她的衣物,灌入她的口鼻耳道!

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疯狂挤压而来,碾碎骨头,压爆内脏!

意识被撕扯着,坠向黑暗的深渊。

冰冷。刺骨的冰冷包裹着一切。

林薇的意识像一根脆弱的蛛丝,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冰冷海水中飘荡。

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每一次心跳都带来胸腔撕裂般的剧痛。

咸涩的海水灌满了她的口鼻,每一次微弱的求生本能想要呼吸,吸入的却只有更深的绝望和液体。

她以为自己死了。也许死亡就该是这样,永恒的、冰冷的、黑暗的沉沦。

然而,身体深处,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生命悸动,顽强地穿透了麻木和剧痛,像黑暗中唯一闪烁的、却令人心悸的萤火。

踢动。

一下,又一下,源自她小腹深处。

那尚未出世的生命,在她濒死的躯体里,以某种无法理解的顽强,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这新生命的律动,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林薇混乱的意识,将她从濒死的边缘强行拖拽回来一丝清明。

陈默最后那扭曲的面容,他刻在舱壁上的疯狂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光,只有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冰冷的海水包裹着她,缓慢地、无可抗拒地拖拽着她下沉,下沉……

她感觉不到四肢,只有无处不在的、令人崩溃的剧痛和麻木,氧气早已耗尽,肺里像是燃烧着火焰,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溺水者濒死的痉挛。

就在这绝对的黑暗和窒息中,另一种“光”出现了。

不是视觉上的光,而是一种……感知上的“存在感”。

下方,深不可测的深渊底部,一点无法形容的、巨大的、缓慢搏动着的……暗绿色光芒。

它如同深渊本身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那毁灭性的低频脉冲,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林薇的意识上。

嗡……

嗡……

嗡……

每一次搏动,那暗绿的光晕就扩散开一圈,穿透浓墨般的海水,瞬间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就在那短暂、诡异、令人疯狂的光明闪现中,林薇看到了。

她看到了那座宏伟神殿的顶端——扭曲的尖塔、疯狂的角度构成的穹顶,在暗绿光芒下如同活物的骨骼。

她看到了无数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石雕残骸,如同远古神祇的尸骸,散落在神殿周围的海床上,被厚厚的淤泥和奇异的、散发微光的菌毯覆盖。

她看到了……在神殿中心区域,一个巨大得如同陨石坑般的凹陷,而那个搏动着的、暗绿色的“光源”,似乎就源自那深渊之口的最深处!

它并非静止,它在……蠕动。

以一种极其缓慢、却蕴含着毁天灭地力量的方式,膨胀……收缩……再膨胀……

每一次膨胀收缩,那暗绿的光芒就随之明灭,那毁灭性的低频脉冲就席卷而来,如同深渊本身在呼吸!

每一次脉动,都拉扯着林薇的意识,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某种东西也一同唤醒、一同共鸣!

嗡……

暗绿光芒再次亮起,瞬间照亮了林薇下沉路径附近的海水。

就在她身侧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扭曲的物体随着水流缓缓翻滚。

那是“潜渊号”的一部分残骸,扭曲的钛合金框架,撕裂的线路如同垂死的触手,破碎的观察窗……

而在那残骸旁边,漂浮着一个更加巨大、更加令人作呕的东西。

它像是一个被强行撑破的、巨大的人形皮囊,表面覆盖着湿滑发亮、绿光闪烁的鳞片,但大部分地方已经破裂,露出里面疯狂蠕动、膨胀、分化出的……东西。

惨白的、带着吸盘的巨大触须从破裂的胸腔和腹部钻出,在冰冷的海水中无意识地卷曲扭动。

一些覆盖着粘液、形态介于鳃和未成形肢体的肉芽在残躯上疯狂地滋生、扭结。

一个巨大、浑浊、毫无生气的绿色眼球从撕裂的颈部皮肉中挤出,茫然地瞪着无尽的黑暗,瞳孔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陈默”的、早已被彻底扭曲湮灭的惊骇。

这恐怖绝伦的残骸,随着暗绿光芒的明灭,在林薇逐渐模糊的视野中一闪、又一闪。

剧烈的恶心和灵魂深处的恐惧几乎将林薇最后一丝意识撕碎。

她想要尖叫,却只吐出一串冰冷的气泡。

就在这时。

嗡——!!!

又一次巨大的脉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

暗绿的光芒骤然炽盛,如同深渊睁开了巨眼!

林薇腹中的胎儿,仿佛被这来自深渊的、同源的呼唤彻底唤醒,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狂暴的踢打!

那力量如此之大,如此之猛烈,仿佛要挣脱母体的束缚,直接投入下方那片搏动的、暗绿的深渊之源!

剧痛如同闪电,劈开了林薇濒临崩溃的意识。在绝对黑暗再次吞噬那暗绿光芒的瞬间,在身体被那狂暴的胎动几乎撕裂的剧痛中,在冰冷海水灌满她肺叶的最后刹那——

陈默那扭曲、沙哑、如同来自地狱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疯狂和明悟,无比清晰地在她灵魂深处炸响,盖过了深渊的脉动,盖过了死亡的浪潮:

“祂在胎动……”

冰冷、黑暗、无边的压力,裹挟着那搏动的暗绿光芒和腹中狂暴的生命,彻底吞没了林薇。

深渊之下,唯有孕育着终极恐怖的、永恒的胎动,在黑暗中无声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