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梅雨季黏腻得如同裹尸布,空气沉重地压下来,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霉菌和污水管道返上来的腥气。
陈默挤在早高峰地铁的沙丁鱼罐头里,汗津津的后背紧贴着陌生人同样汗湿的前襟,每一次车厢晃动都带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滑腻摩擦。
浑浊的灯光映着一张张疲惫麻木的脸,像搁浅在泥滩上的死鱼。
他闭上眼,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景象,眼皮却沉重得像坠了铅。
昨晚又没睡好,那种无法摆脱的疲惫感深入骨髓,仿佛连灵魂都被这湿漉漉的城市浸透了,发霉、朽烂。
踏出地铁口,迎面撞上的不是新鲜空气,而是另一股更浑浊的热浪,混杂着汽车尾气、廉价早餐摊的油烟和行道树在湿气里发酵的气味。
陈默拖着步子,汇入步履匆匆、面色灰败的人流。
写字楼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电梯轿厢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昂贵香水混合的古怪味道,几个妆容精致、衣着光鲜的同事低声交谈着。
话题围绕着某个项目的截止日期和某个经理的八卦,话语里裹着糖衣的刀锋,陈默缩在角落,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像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旧家具,蒙着厚厚的灰尘。
他的工位在开放办公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紧邻着嗡嗡作响的服务器机柜,散发着一股持续的、低沉的电子元件烘烤塑料的焦糊味。
桌上堆着永远处理不完的报表、合同副本和需要签字的文件,杂乱得像被飓风扫过。
他坐下,电脑屏幕幽幽亮起,惨白的光打在他脸上,映出眼底一片青黑。
手指放在键盘上,却迟迟敲不下去,脑子里一片黏滞的空白。
昨晚那个梦的碎片又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无边无际的、在风中发出窸窣怪响的枯黄色芦苇,淹没了脚踝的冰冷泥水,还有……那个站在芦苇深处、轮廓模糊、只留下强烈黄色印象的身影。
它似乎一直在等待,无声地召唤着什么,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陈默!”
一个刻意拔高的女声刺破办公区的低噪,带着不容置疑的尖锐,
“星海项目的最终数据核对表呢?王总下午就要!你还在发什么呆!”
是隔壁组的李薇,她抱着胳膊站在隔板边,精心描绘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陈默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在文件堆里翻找,指尖冰凉发颤。
“在…在弄了,马上好。”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
“马上?”
李薇嗤笑一声,红唇撇出一个刻薄的弧度,
“我看你是梦还没醒吧?
昨晚去哪‘潇洒’了,脸色这么难看?
别耽误大家进度!”
刻薄的话语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他最敏感的神经。
周围几个同事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目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来,带着探究或幸灾乐祸。
陈默的头垂得更低,耳根烧得发烫。他想辩解昨晚只是没睡好,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噩梦带来的惊悸和窗外怪影带来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只能更深地埋下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噼啪作响,试图用这徒劳的噪音掩盖内心的慌乱和无助。
空气里弥漫的空调冷气和电子设备散发的热量混合在一起,闷得他几乎要呕吐。
李薇又说了几句什么,他没听清,只感觉那尖锐的声音像锥子一样扎着他的太阳穴,嗡嗡作响。
熬到午休,逃离那令人窒息的格子间,陈默几乎是凭着本能,一头扎进了写字楼后巷深处那家不起眼的“墨香”旧书店。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纸张、油墨和尘埃混合的、近乎凝固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
这气味奇异地带给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像是沉入了另一个被时间遗忘的、缓慢流淌的旧日河床。
光线昏暗,高高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挤挤挨挨地矗立着,投下浓重的阴影。
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在仅有的几缕从高窗透进来的光线中缓慢舞动。
店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戴着一副厚如瓶底的老花镜,坐在柜台后一张吱嘎作响的藤椅里打盹,对陈默的到来毫无反应,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陈默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狭窄的过道里穿行,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粗糙或光滑的触感传递着不同年代的印记。
这里没有职场的刀光剑影,只有被遗忘的时光在书页间沉睡,他需要这种遗忘,哪怕只是片刻。
在一排标着“戏剧/曲艺”的积满灰尘的书架底层角落,一本没有书名的薄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它被几本厚厚的戏曲汇编挤在中间,像是被刻意藏匿。
书脊是空白的深棕色硬纸板,边缘已经磨损起毛。
他蹲下身,小心地将它抽出来。入手的感觉异常沉重,仿佛里面灌了铅。
封面同样是深棕色的硬纸板,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历经岁月沉淀的陈旧感。
他下意识地翻开封面。扉页上,一行褪色的蓝色墨水手写体字迹映入眼帘:
“《黄衣之王》剧本片段——卡寇莎剧团(1923)”
字迹娟秀而略显潦草,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
1923年?
卡寇莎剧团?
陈默从未听说过,他带着一丝莫名的悸动,继续翻动。
纸张泛黄发脆,翻页时发出轻微的、如同枯叶碎裂般的声响。
内页是油印的,字迹模糊不清,排版也显得混乱怪异。
那些字母组成的词语扭曲缠绕,句子结构支离破碎,充满了意义不明的重复和突兀的转折,像是在描述一场混乱癫狂的噩梦。
视线扫过那些扭曲的文字,一种奇异的眩晕感袭来,胃部微微抽搐。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辨认出其中几行:
“他披着褴褛的、不定的黄色……
在卡寇莎,在沉没的卡寇莎……
面具并非面具……
聆听湖的呼唤……
最终之幕永不落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并非来自书店的阴冷,更像是从书页本身渗透出来,钻进他的骨髓。
他正想合上这本令人不安的册子,一张夹在书页中间的硬纸片滑落下来,无声地掉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陈默弯腰捡起。是一张老式的剧院入场券,纸质粗糙厚实,同样泛着陈旧的黄色。
票面顶端印着几个模糊不清的花体字母,勉强能辨认出“Karcosa”(卡寇莎)。
座位号是模糊的“池座”,日期则完全无法辨识,只有几道褪色的墨痕。
票根处印着一个奇特的符号:一个扭曲的、仿佛由无数触须盘绕而成的螺旋状印记,仅仅注视片刻,就让人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目眩。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这本诡异沉重的册子和那张同样古怪的票根一起,放在了柜台上。
打盹的老店主眼皮动了动,浑浊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扫过书册和票根,又落在陈默脸上,停留了短暂得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瞬。
那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两片蒙尘的玻璃。
干枯的手指在油腻的木算盘上拨了几下,报出一个低得离谱的价格,仿佛那不过是一堆废纸。
陈默付了钱,将书和票根塞进随身的公文包夹层。
走出书店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店主已经重新合上眼,蜷缩在藤椅里,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
书店那扇窄小的、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后,光线昏暗,一切显得极不真实。
就在他即将收回目光的刹那,似乎瞥见——仅仅是极其短暂、模糊的一瞥。
在书店最深处那排几乎隐没在黑暗中的书架旁,站着一个极其瘦长的、颜色异常鲜明的人影。
那人影穿着一身极其纯粹、毫无杂质的黄色,像一截突兀插入阴影中的、枯萎的巨大向日葵茎秆。
没有具体的轮廓细节,只有那刺目的黄色和一种非人的、令人极度不适的瘦长感,静默地立在书架之间的阴影里。
陈默的心脏骤然一缩,猛地眨了下眼。
再看过去,那里只有堆积如山的旧书和浓重的阴影。
什么都没有,
错觉?
梅雨季湿气太重引发的视物模糊?
他用力甩甩头,试图驱散那瞬间的惊悸,但书店深处那抹突兀的、令人不安的黄色残像,却像烙印一样顽固地留在了视网膜上,伴随着那本册子带来的冰冷触感,一路跟随他回到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夜晚降临,城市并未真正沉睡。霓虹灯管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流淌着病态的光晕,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汽车鸣笛。
陈默租住的老式公寓楼隔音极差,隔壁夫妻的争吵声、楼上小孩跑动的咚咚声、水管里不知疲倦的流水声,各种噪音在墙壁和地板间碰撞、放大,形成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
他疲惫不堪,草草洗漱后倒在床上。身体像灌了铅,大脑却异常清醒,书店深处那个模糊的黄色人影和《黄衣之王》中那些扭曲破碎的句子在脑海中反复纠缠。
窗外,对面那栋同样破旧的居民楼大部分窗户已经漆黑,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像黑暗中漂浮的孤岛。
他盯着其中一盏昏黄的灯光,眼皮渐渐沉重。
就在意识即将滑入黑暗的深渊时,一种冰冷、粘稠的触感毫无预兆地包裹了他的脚踝。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
没有天花板,没有熟悉的壁纸花纹。
头顶是低垂的、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得仿佛要塌陷下来。
脚下是冰冷刺骨的、没过脚踝的黑色淤泥,散发着浓烈的腐烂水草和淤泥的腥臭味。
视线所及,是无边无际、蔓延到天尽头的枯黄色芦苇丛。
它们异常高大,干枯的茎秆在不知何处吹来的风中剧烈摇晃,互相摩擦,发出连绵不绝的、如同无数窃窃私语般的“沙沙——沙——沙”声。
这声音单调而庞大,灌满了耳朵,也灌满了整个空旷得令人绝望的世界。
风卷起芦苇灰白色的絮状花穗,像一片片死去的飞蛾,在灰暗的空气中打着旋。
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薄的睡衣,直抵骨髓深处。
他试图移动,双脚却像被无数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攥住,深陷在淤泥里。
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陈默看到了它。
在正前方,大约几十步开外(或者更远?
距离感在这片单调的空间里彻底失效),芦苇丛中出现了一片不自然的空地。
在那片空地的中央,静静地伫立着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褴褛、宽大、质地不明的长袍的身影。
那长袍的颜色是一种纯粹到令人心悸的、毫无生命感的明黄色,如同凝固的硫磺,又像是枯萎的向日葵花瓣在腐败前最后的色泽。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陈默,面向着芦苇深处更浓重的灰暗。
兜帽低垂,遮住了一切可能属于人类或非人类的特征。
它没有动,只是存在,像一尊被遗忘在时间尽头的、浸透了不祥的雕塑。
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惧攫住了陈默,远比任何现实的威胁更直接、更原始。
他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淤泥堵死,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他想转身逃跑,双腿却如同生根。他只能僵立在冰冷的泥水中,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黄色的背影。
然后,风似乎变强了。
芦苇的喧嚣声陡然拔高,如同千万只虫豸在疯狂嘶鸣。
风中,一个声音清晰地穿透了这嘈杂的背景,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钻进他的脑海深处,冰冷、粘腻、带着一种非人的回响,如同来自深不见底的井底:
“卡……寇……莎……”
声音拖得很长,带着某种无法理解的韵律,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针,刺入他的神经。
陈默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隔壁的争吵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水管里单调的流水声,滴滴答答,敲打着死寂的夜。
他大口喘着粗气,手指紧紧揪住被汗水浸湿的床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梦境的每一个细节——冰冷的泥沼、无边无际的枯黄芦苇、那令人窒息的窃窃私语,尤其是那个静默的、纯粹的黄色背影和那声直接灌入脑髓的呼唤——都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他颤抖着伸出手,摸索着按下床头灯的开关。
啪嗒。
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床前一小片黑暗。
他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熟悉的书桌、衣柜、墙上廉价的风景画……
一切如常,是梦。
只是一个过分真实的噩梦。
他试图说服自己,是工作压力太大,是那本诡异的旧书扰乱了心神。
他掀开被子,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想去厨房倒杯水,冰凉的地板触感让他稍微镇定了一些。
他站起身,走向窗边。老旧公寓的窗户对着狭窄的后巷和对面的居民楼。
他下意识地想看看外面,确认一下这个“真实”的世界。
就在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黑暗的刹那——
就在对面那栋破旧居民楼顶层的某个没有亮灯的窗口后面!
一个瘦长的、穿着纯粹明黄色长袍的身影,静静地矗立在黑暗的窗框里!
兜帽低垂,完全看不清面目,它的姿势,它那纯粹得不自然的黄色,与梦中那个芦苇丛中的背影……一模一样!
陈默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发麻,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
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幻觉!
一定是幻觉!
是噩梦的延续!
他死死闭上眼,用力揉搓,再猛地睁开!
那扇黑暗的窗户后……空空如也。
只有深沉的夜色和对面楼模糊的轮廓。
什么都没有,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仿佛从未发生过。
他僵立在原地,心脏还在狂跳,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窗外,城市依旧在低语,霓虹灯的光怪陆离地涂抹在玻璃上。
水管里,那单调的滴水声,
滴答……滴答……滴答……
在死寂的房间里,敲打出令人心悸的节奏。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板上,双手抱住头,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那纯粹的、令人作呕的黄色残影,顽固地烙印在视野里,挥之不去。不是梦。它就在这里。
第二天,陈默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出现在办公室,脸色灰败得像一张用旧的草纸。
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键盘的敲击声、电话铃声、同事间程式化的交谈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
他努力想集中精神处理手头堆积的报表,但那些数字在眼前扭曲、跳动,如同《黄衣之王》书页上那些意义不明的符号。
梦中冰冷的淤泥触感、芦苇的沙沙低语、尤其是那声钻入脑髓的“卡寇莎”,还有昨夜窗外那惊魂一瞥的黄色身影,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着他的神经。
“陈默!”
李薇那标志性的、带着不耐烦的尖锐声音再次刺破周围的低噪,
“让你整理的客户反馈汇总呢?这都几点了?
磨磨蹭蹭的,等着我帮你做吗?”
她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过来,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他的隔板边缘。
陈默身体一颤,猛地从噩梦幻象的泥沼中惊醒,手忙脚乱地在杂乱的桌面上翻找。
那份汇总表明明就放在最上面,此刻却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消失不见了。
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他呼吸急促起来,手指因为慌乱而更加不听使唤,将几份文件扫落在地。
“对…对不起,李姐,马上…马上就好!”
他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弯腰去捡地上的文件。
“马上?”
李薇的眉毛几乎要挑到发际线,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我看你是魂都丢了吧?
瞧瞧你这鬼样子!昨晚又熬夜打游戏了?
还是被哪个女鬼勾了魂儿?”
刻薄的话语引来附近几个同事低低的窃笑和探究的目光。
陈默的脸涨得通红,羞耻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
他不敢抬头,只是死死盯着散落在地上的文件,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自己办公桌侧面的隔板玻璃。
隔板玻璃经过特殊处理,平时只映出模糊的人影轮廓。
但就在这一刹那,透过那模糊的映象,他似乎清晰地看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茶水间门口,站着一个极其瘦长的、穿着刺眼明黄色的人影!
兜帽低垂,无声无息,如同一个不祥的剪影。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他猛地直起身,不顾一切地扭过头去!
茶水间门口空空如也。只有几个同事端着杯子在闲聊,没有任何穿着黄色衣服的人。
“看什么呢?见鬼了?”
李薇被他突如其来的剧烈动作吓了一跳,随即更加不满地呵斥,
“动作快点!别在这里装神弄鬼的!”
冷汗瞬间浸透了陈默的后背,
幻觉?
又是幻觉?
可那隔板玻璃映出的影像如此清晰!那纯粹的、令人作呕的黄色!
“李…李姐,”
陈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他指着茶水间的方向,
“你…你刚才有没有看到…看到茶水间门口站了个人?穿…穿黄色衣服的?很高的……”
李薇愣了一下,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随即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和荒谬感:
“黄色衣服?
你睡糊涂了吧?
哪有什么人?
门口就小王和小张在接水!
我看你是真该去看看医生了!”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赶紧把东西给我!神经兮兮的,晦气!”
周围几个同事也听到了他的问话,纷纷投来疑惑或带着一丝看笑话的目光。
没人看到,只有他看到了。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瞬间攫住了陈默。
他感到自己正被某种无形的、无法理解也无法向他人言说的东西追逐、窥视,一步步逼向悬崖边缘。
他颤抖着将好不容易找到的汇总表递给李薇,手指冰凉。
李薇一把夺过,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扭着腰转身走了。
陈默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深深插入头发中,用力揪扯着发根,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惧和混乱。
那纯粹的黄色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和神经末梢。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必须弄清楚,
那本该死的书!
那个卡寇莎!
那个像幽灵一样无处不在的黄色身影!
它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缠上他?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
必须找到答案!
哪怕那个答案会将他的世界彻底撕碎!
午休时间一到,陈默几乎是冲出办公室,直奔后巷那家“墨香”旧书店。
他需要找到那个干瘦的店主,问清楚那本《黄衣之王》的来历。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不祥的预感。
推开书店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木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年纸张、油墨和尘埃的凝滞气息再次包裹了他。
然而,这一次,柜台后面那张吱嘎作响的藤椅,是空的。
书店里异常安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在书架间回荡。
光线比上次来时更加昏暗,仿佛所有的灰尘都聚集起来,试图吞噬这点可怜的光明。
“老板?”
陈默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书店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一丝回音。
无人应答,只有高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市声,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走到柜台后,藤椅上还残留着一点凹陷的痕迹,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搪瓷茶杯,里面残留着半杯浑浊的茶水,早已冰冷。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店主留下的痕迹,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陈默的心。
他强迫自己镇定,开始在柜台里翻找,抽屉里只有一些零散的收据、几支秃头的铅笔和几枚生锈的图钉。
没有账簿,没有进货记录,什么都没有。
那个干瘦的老头,连同他那浑浊空洞的眼神,仿佛从未存在过。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手脚冰凉,线索断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扫过幽深的书架丛林。
突然,他想起那张夹在书中的卡寇莎剧院入场券。
那个名字,
“卡寇莎”(Karcosa)!
也许……也许能从这里入手?
他立刻离开书店,就近冲进了一家烟雾缭绕、充斥着廉价快餐味道的网吧。
在油腻的键盘上,他颤抖着手指输入“卡寇莎剧院上海”。
搜索引擎飞速滚动,跳出的结果却令人心头发凉。
大多是无关的国外音乐剧信息、游戏论坛的讨论帖,以及一些关于“卡寇莎”作为神秘地名或符号在克苏鲁神话体系中的零星提及,语焉不详,充斥着“不可名状”、“终极恐惧”、“疯狂”之类的字眼。
关于上海,关于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名为“卡寇莎”的剧院,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记录。
仿佛这个名字从未在这座城市的历史尘埃中留下过任何印记。
不甘心!
他又尝试搜索“卡寇莎剧团 1923”。结果更加稀少,只有几个冷门的历史爱好者论坛里,有人提到过民国时期上海滩确实有过不少昙花一现的小剧团,但名字大多湮灭无闻,其中是否有一个叫“卡寇莎”的,无人知晓。
1923年的旧报纸数据库他也尝试了,输入关键词,返回的只有一片空白。
唯一的、稍微有点形迹的线索,是他在一个极其冷门、充斥着各种都市怪谈和灵异事件的本地论坛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两年前的匿名帖子。
帖子标题是《有人还记得“黄衣剧院”吗?》。
发帖人自称小时候听祖父提过,上世纪二十年代,在闸北靠近苏州河的一片工业区边缘,曾短暂存在过一个极其诡异的私人小剧院。
没有正式名字,但因为上演过一部内容极其晦涩、据说导致观众集体精神失常的“黄衣”戏剧而闻名一时,后来剧院莫名其妙地在一场大火中化为废墟,连带着那个剧团也彻底消失。
帖子下面只有寥寥几个回帖,大多表示怀疑,或者扯到其他毫不相干的都市传说上。
“闸北…苏州河…工业区边缘…”
陈默盯着屏幕上这行模糊的描述,心脏狂跳起来。
这和他那张入场券上模糊的地址信息似乎隐隐吻合!
他飞快地记下帖子里提到的大致方位——靠近曾经的“永丰纱厂”旧址附近。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寒风中摇曳起来。
他立刻起身,冲出网吧,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永丰纱厂旧址那边,苏州河北岸,靠近以前的老工业区。”
陈默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
“永丰纱厂?那地方早拆得差不多了,荒得很,你去那儿干嘛?”
“就…就随便看看,有点私事。”
陈默含糊地应付。
司机没再多问,发动了车子,车子驶离繁华的街区,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灰败、陈旧。
低矮破败的老式里弄、废弃的工厂围墙、蒙着厚厚灰尘的仓库……如同进入了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和化工废料混合的、陈腐的气味。
越靠近苏州河,这种衰败荒凉的气息就越发浓重。
车子在一片被蓝色铁皮围挡圈起来的巨大空地边缘停下。
围挡上贴着各种开发项目的广告画,但画纸早已褪色剥落,围挡本身也锈迹斑斑,显然停工已久。
空地内部杂草丛生,散落着建筑垃圾和废弃的预制板,远处隐约能看到几栋结构尚未完成就烂尾的水泥框架,像巨兽的骨骸,沉默地矗立在铅灰色的天空下。
“就这儿了,”
司机指了指窗外,
“永丰纱厂旧址就圈在里面,早推平了,你要找什么老建筑,这周围自己转转吧,不过估计也剩不下啥了。”
他收了钱,临走前又补充了一句,
“小伙子,这地方邪性,没啥事早点走。”
陈默下了车,冷风卷着尘土和枯叶迎面扑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站在空旷荒凉的街边,举目四望。
周围是破败的旧民居、紧闭的铁门、废弃的仓库……
哪里有什么剧院的影子?
那个帖子里模糊的指向,如同大海捞针。
他沿着坑洼不平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仔细辨认着每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建筑。
废弃的锅炉房、挂着铁锁的旧仓库、门窗破败的工人宿舍……没有任何建筑带有剧院的特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空气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
恐惧和失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难道那个帖子也是胡编乱造的?
难道“卡寇莎”真的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这片令人绝望的荒芜之地时,他的目光被远处河边一栋孤零零的巨大建筑吸引了。
那是一栋极其庞大的旧厂房,红砖砌筑,墙体斑驳陆离,爬满了枯死的藤蔓。
巨大的锯齿状屋顶在阴沉的天色下投下狰狞的阴影。
几扇巨大的拱形窗户,玻璃早已破碎殆尽,只剩下空洞洞的窗框,像巨兽被挖空的眼窝。
整个建筑透着一股被遗弃了半个世纪以上的、深入骨髓的破败和死寂。
它孤零零地矗立在苏州河浑浊的河岸边,周围没有任何其他建筑,只有一片疯长的荒草和堆积如山的工业垃圾。
吸引陈默目光的,并非仅仅是它的巨大和破败,而是在它那布满铁锈和污垢的、早已看不出原色的主入口上方,还残留着一块巨大而扭曲的金属框架。
框架的形状极其怪异,像是某种被暴力撕扯、熔化后凝固的抽象雕塑,但仍能勉强辨认出它曾经支撑过一个巨大的、向外凸出的弧形招牌。
在那扭曲变形的金属骨架最下方,一块巴掌大小、严重锈蚀变形的黄铜铭牌,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一点点黯淡的光晕。
一种无法言喻的直觉,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陈默的神经!
他几乎是奔跑着穿过荒草和瓦砾堆,踉踉跄跄地冲到那栋巨大厂房的正门前。
空气中那股铁锈和腐败的气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他喘息着,踮起脚尖,伸手用力拂去那块黄铜铭牌上厚厚的、油腻的污垢和锈迹。
铭牌上,深深镌刻的字母在污迹下顽强地显露出来,虽然边缘模糊,笔画扭曲,但依然可以辨识:
K A R C O S A
卡寇莎!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
找到了!
竟然真的存在!
不是幻觉,不是臆想!它就矗立在这里,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墓碑!
陈默后退几步,仰望着这栋死寂的庞然大物。
那空洞洞的窗户如同深渊的凝视,那扭曲的招牌遗迹诉说着无声的疯狂。
一股混合着恐惧、兴奋和强烈不祥预感的战栗感,瞬间传遍他的全身。
他找到了入口,但门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翻滚着,如同浓墨浸染了肮脏的棉絮。
风骤然变强,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抽打在脸上,带着河水的腥咸和废墟特有的腐朽气息。
陈默站在卡寇莎厂房那扇巨大的、布满锈迹和污垢的铁门前,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门并未完全锁死,巨大的合页早已锈蚀变形,门扇歪斜着,露出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幽深黑暗的缝隙。
缝隙里吹出阴冷潮湿的风,带着浓烈的霉味和铁锈味,仿佛巨兽的喘息。
“卡寇莎……”
他喃喃自语,指尖触碰到口袋里的旧票根,那扭曲的螺旋印记隔着布料传来一种异样的冰冷感。
这就是一切的源头?
那个黄色身影的巢穴?
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惨白的光束刺破门缝内的黑暗,照亮漂浮的尘埃,却照不透更深处的浓稠阴影。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侧身挤入那道缝隙的瞬间——
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抹极其刺眼、极其纯粹的色彩!
就在他侧后方,大约十几米开外,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丛边缘!
那个瘦长的、穿着褴褛明黄色长袍的身影!
如同噩梦成真!
如同鬼魅显形!
它静默地矗立在荒草和废墟的背景下,兜帽低垂,面向着陈默的方向。
没有动作,没有声音,只有那纯粹的、令人灵魂战栗的黄色,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祥!
它似乎一直在那里,无声地注视着他找到这里。
“啊!”
一声短促的、充满惊骇的抽气声从陈默喉咙里挤出!
手机差点脱手掉落!
强烈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转过头,手电光束剧烈摇晃着扫向那个位置!
荒草在风中剧烈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疯长的野草和散落的砖石。
又消失了!
如同在办公室隔板玻璃上的惊鸿一瞥,如同昨夜窗外的恐怖剪影!
它无处不在!
它在引导他!
它在嘲弄他!
一股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猛地冲垮了陈默最后一丝理智。
他不再犹豫,也顾不上思考这是否是陷阱,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低吼,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侧身挤进了那扇歪斜的铁门缝隙!
冰冷、粘腻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仿佛挤过了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粘膜。
一股更加强烈的、混杂着浓重霉味、朽木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大量死水沉淀物般甜腻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干呕。
手电光柱剧烈地晃动,刺破眼前的黑暗。
光柱所及之处,并非预想中巨大空旷、堆满废弃机器的破败厂房景象。
他看到的,是……阶梯。
无数巨大的、由粗糙的、布满裂纹和霉斑的灰色巨石砌成的阶梯,呈扇形向上、向两边无限延伸!
它们层层叠叠,如同巨人的肋骨,支撑起一个庞大到超乎想象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垂直空间!
他猛地将手电光向上抬起!
光束刺入上方无垠的黑暗,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瞬间被吞噬殆尽。
光线所能勉强照亮的极限处,是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深不见底的观众席!
那些座位并非现代剧院的样式,而是巨大、粗糙、带着原始蛮荒气息的石砌包厢,层层叠叠,一直向上延伸到视力和光线都无法企及的、令人绝望的黑暗穹顶之中!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非自然的、令人极度不安的宏伟和死寂。
空气是凝固的,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来自远古墓穴般的沉寂。
这……这绝不可能!
外面看到的只是一栋废弃的工业厂房!
内部怎么可能有如此巨大、如此古老、如此……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空间?
空间被扭曲了?
认知的边界被打破了?
陈默僵立在入口处那冰冷的石阶上,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在疯狂尖叫。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再次捕捉到了那抹纯粹的黄色!
在下方!
在巨大阶梯构成的“碗底”最深处,那片被浓重阴影笼罩的舞台区域边缘!
那个黄衣身影!
它正以一种非人的、极其迅捷而飘忽的步态,无声无息地沿着舞台边缘移动,宽大的黄色袍角在绝对的死寂中微微摆动,如同鬼火!
它正朝着舞台后方更深的阴影中隐去!
“站住!”
陈默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
声音在死寂、空旷到令人窒息的空间里骤然炸响,激起层层叠叠、空洞而诡异的回音,如同无数幽灵在黑暗中窃笑回应!
他再也顾不上思考这空间的诡异,求生的本能和对真相的疯狂渴求压倒了一切!
他拔腿就追!
沿着那巨大陡峭、布满灰尘和湿滑苔藓的石阶,不顾一切地向下狂奔!
手电光柱在狂奔中疯狂跳跃、摇晃,在两侧高耸入黑暗的观众席石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妖魔乱舞般的影子。
脚步声在死寂中异常响亮,每一步都激起空洞的回响,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追逐着他。
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他的肺部。
那纯粹的黄色身影始终在他视野的下方边缘,如同一个不即不离的诱饵,引导着他冲向舞台后方那片最浓重、最令人心悸的阴影。
终于,他冲下了最后一级石阶,踏上了舞台区冰冷坚硬的石面。
前方,那黄衣身影一闪,消失在舞台后方一个拱形的、被厚重黑暗填满的巨大甬道入口。
陈默没有丝毫停顿,紧跟着冲了进去!
手电光柱刺入甬道,照亮了布满怪异浮雕的粗糙石壁。
那些浮雕扭曲缠绕,描绘着非人的生物、无法理解的几何图形和意义不明的螺旋符号,仅仅瞥上一眼就让人感到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甬道并不长,尽头似乎是一个更加开阔的空间。
他冲出了甬道。
眼前豁然开朗,但光线却更加昏暗。手电光束扫过,这里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后台区域。
空间异常空旷,地面布满厚厚的、踩上去如同腐肉般松软的灰尘。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腥腐气息更加浓烈了。
光束扫过之处,隐约可见一些巨大而扭曲的、被厚重灰尘覆盖的物体轮廓,像是某种无法理解的舞台道具,又像是怪物的遗骸。
那个黄衣身影,就站在这个巨大后台区域的中央,背对着他,面向着更深处的一片绝对的黑暗。
它不再移动,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仿佛一尊亘古存在的雕像。
陈默猛地停下脚步,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灼烧着喉咙。手电光束死死锁定在那个黄色的背影上。
“你……你到底是谁?”
他嘶哑着嗓子问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奔跑而颤抖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缠着我?
卡寇莎……到底是什么?”
死寂,绝对的死寂!
只有他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然后,那个静默的黄色身影,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
手电光柱直直地打在那低垂的兜帽上。
兜帽之下,并非预想中的面孔或骷髅。
那是一片……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仿佛将整个宇宙的虚空浓缩在了斗篷的阴影里!
黑暗中,并非纯粹的虚无,而是有无数难以名状的、散发着微弱磷光的絮状物在缓慢地、无规律地旋转、蠕动、生灭!
它们构成无法理解的几何结构,又瞬间崩塌重组,像无数只冰冷的、非人的眼睛在黑暗的深渊中睁开又闭合!
仅仅是注视,就带来一种灵魂被剥离、被投入冰冷宇宙搅拌机般的极致恐惧和认知崩塌!
陈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度惊骇的抽气!
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踉跄着后退,手电筒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厚的灰尘里,光束向上斜射,在布满灰尘蛛网的高耸穹顶上投下一个剧烈晃动的光斑。
一个声音响起了,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意识最深处,冰冷、宏大、非人,如同亿万光年外星辰的低语,又像深海最幽寂处的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宇宙尺度的漠然和无法抗拒的力量:
[凡人……你追寻的“谁”,并无意义。]
声音在陈默的颅腔内震荡,带来剧烈的眩晕和恶心。
[我即是你所见的终极……亦是你的起源……]
[你追逐我的幻影……质问我的名讳……]
[可悲的碎片啊……你,难道从未感知到……那源自灵魂深处的……空洞的回响?]
陈默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扩散。
那声音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凿子,狠狠敲打在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灵魂深处的……空洞回响?
他想起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莫名的空虚,想起面对繁华都市时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想起那本《黄衣之王》上扭曲的文字带给他的、诡异的熟悉和悸动……难道……
[你寻找卡寇莎……]
那非人的声音继续着,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冰冷叹息。
[它是我在时间之河投下的涟漪……是呼唤碎片归来的坐标……]
[你携带的残页……你梦中的景象……你眼中所见我的形貌……]
[皆非偶然……]
[那是你……作为我遗失在这片星尘泥沼中的……感知碎片……在共鸣……在苏醒……在呼唤本体!]
“不……不可能!”
陈默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嘶吼,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泪和冷汗混合着流下,
“我是陈默!我是人!我有父母!我有……”
他试图抓住自己过往的一切来证明,却发现那些记忆在此时显得如此苍白、如此遥远、如此……像是覆盖在真相之上的一层薄纱。
[陈默?]
那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冰面开裂般的……嘲弄?
[那层覆盖在“感知”之上的……短暂而脆弱的……生物信息素聚合体?]
[你存在的意义……你经历的痛苦与迷茫……你此刻的挣扎与恐惧……]
[皆因于此……]
[你……即是我遗失的感知。]
[你……即是我。]
[你……是哈斯塔投向此间的一缕……目光。]
[你……是我在这片孤寂星海……找回自我的……钥匙。]
[归来……]
[融入……]
[完整……]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定了最终的审判。
那兜帽下的宇宙深渊骤然加速了旋转!
无数散发着幽暗磷光的絮状物疯狂涌动、聚合!
一股无法形容的、超越了物理层面的恐怖吸力猛地从那里爆发出来!
并非作用于身体,而是直接作用于陈默的存在核心——他的意识,他的感知,他所有关于“自我”的定义!
“不——!!!”
陈默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混合着绝望、抗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被唤醒的古老归属感的尖啸!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冰,正在飞速地消融、分解!
无数不属于他、却又仿佛早已沉睡在他灵魂深处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入脑海!
冰冷的星间虚空……
枯寂的、在混沌风中永恒摇曳的黄色芦苇之海……
无法理解的低语在维度之外回响……
巨大的、超越时间的孤寂……
对“感知”回归本体的……终极渴望……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属于黄衣之王的……真实!
抗拒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
一种源自存在本源的、巨大的解脱感和归属感,如同温暖的黑色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恐惧和绝望。
那冰冷的吸力不再可怖,反而变成了……回家的召唤。
他停止了挣扎,身体依旧僵硬地站立着,但眼中最后一丝属于“陈默”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空洞的瞳孔深处,仿佛倒映出旋转的宇宙尘埃和无尽的枯黄芦苇。
他缓缓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接着,又是一步。
脚步不再踉跄,不再犹豫。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的平稳和……庄严?
走向那静立的黄色身影,走向那兜帽下旋转的宇宙深渊。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的身影,与那纯粹的黄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重叠,在融合……
最终,他彻底走入了那黄色身影之中。或者说,那黄色如同流动的烟雾,温柔而冰冷地包裹了他。
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任何炫目的光影。
只有一片绝对的、吞噬了一切的寂静,降临在这死寂的卡寇莎后台。
几缕细微的、纯粹的黄色光丝,如同拥有生命般,在那宽大袍角的边缘一闪而逝,随即彻底隐没于深沉的黑暗里。
原地,只剩下厚厚的灰尘,以及那支斜躺在灰尘中、光线逐渐微弱下去的手电筒。
光斑在布满蛛网的穹顶摇晃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
……
三天后。
李薇皱着眉头,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用力敲了敲陈默空荡荡的工位隔板,发出咚咚的闷响。
“人呢?陈默呢?
这都几天了?电话关机,人影子都没一个!玩失踪啊?”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区显得格外刺耳。
邻座一个年轻男同事从电脑后探出头,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漠然:
“不知道啊,李姐,上周五下班后就没见过了吧?
他最近状态是挺怪的,老说胡话,还总疑神疑鬼的。”
“怪?我看是脑子坏掉了!”
李薇翻了个白眼,一脸晦气,
“一声不吭就消失,项目一堆烂摊子谁收拾?
HR!给这小子记旷工!
按流程处理!真是的,现在这些年轻人……”
人事专员很快过来做了简单记录,象征性地拨打了几次陈默始终关机的号码,又联系了他紧急联系人。
程序走完,这桩小小的失踪案在繁忙的办公室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激起,就被彻底遗忘。
他的私人物品被草草收进一个纸箱,塞进了储物间角落,工位很快被清理出来,等待着下一个疲惫的灵魂入驻。
一周后,两名穿着制服的片区民警敲开了陈默租住的老公寓房门。
房东老太太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拖欠的房租,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锁。
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混合着灰尘、未散尽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和水生植物腐烂的微弱腥气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
单人床上的被子凌乱地掀开着,仿佛主人只是匆忙起身。
书桌上还摊开着几份工作文件和一本翻开的、廉价的都市小说。
椅子上搭着一件皱巴巴的外套。一切都保持着主人匆忙离开时的样子,却又笼罩在一片奇异的死寂中。
没有任何打斗痕迹,没有任何外人入侵的迹象。
像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单身职员匆忙离家的现场。
除了……那扇半开着的、对着后巷的窗户。
一名民警走到窗边检查,窗框老旧,推开的角度不大。
窗台上积着一层薄灰,上面没有任何足迹,窗外是狭窄的后巷和对面同样破旧的居民楼墙壁。
就在民警准备关上窗户时,他的目光被窗户外下方,紧贴着墙壁安装的一个生锈的旧雨棚吸引住了。
在雨棚靠近边缘、满是污垢和干枯苔藓的凹槽里,半掩半露地卡着一块巴掌大小的布片。
一块极其纯粹、毫无杂质的明黄色布片。
质地不明,像是某种极其古老、脆弱的丝绸,又像是某种生物的干枯皮膜。
它在窗外吹来的、带着城市尘埃的风中,微微地颤动着,如同垂死蝴蝶最后挣扎的翅膀。
民警皱了皱眉,出于职业习惯,他伸手小心地将那布片取了下来。
入手的感觉冰凉滑腻,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陈旧感。
“这是什么?”
另一名民警凑过来看,
“垃圾吧?被风吹上来的?”
“不像……”
拿着布片的民警仔细端详着那纯粹得不自然的黄色,指尖传来一种极其微弱、如同静电般的麻刺感,
“颜色太怪了……”
他抬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对面那栋破旧的居民楼。
灰暗的墙壁上,无数黑洞洞的窗户如同无数只沉默的眼睛。
绝大多数都拉着窗帘或紧闭着。
就在他目光扫过其中一个位于五层、没有拉窗帘的窗户时——
一个极其模糊、极其短暂的影像似乎映入了他的眼帘。
在那扇窗户后面,那片室内的阴影中,似乎……似乎有一个极其瘦长的、穿着同样纯粹黄色衣袍的轮廓,静静地站在窗前,面朝着这边。
民警猛地眨了下眼,定睛再看。
那扇窗户后面空空荡荡,只有室内家具模糊的轮廓。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真切。
“怎么了?”
同伴问。
“……没什么。”
民警摇摇头,把视线从对面窗户收回,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块冰冷的黄色布片。
那股微弱的不适感依然存在,大概是眼花了,最近熬夜太多。
他随手将布片塞进一个证物袋,标记了一下。
“带回去看看……没什么特别的就处理掉吧。”
他最后扫视了一圈这间弥漫着淡淡怪味和死寂的房间,合上了记录本。
“走吧,没什么有价值的,报失踪人口处理。”
门被关上,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室内凝固的空气。
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远去。
窗外,城市低沉的喧嚣依旧,那块被封在透明证物袋里的明黄色布片,在民警的口袋里,无声无息。
而在对面那栋破旧居民楼的某个无光的、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口深处,浓重的阴影仿佛微微波动了一下,又或许只是光线的错觉。
一片枯黄、狭长的影子轮廓,如同水中的倒影,在布满灰尘的窗玻璃内侧,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