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十年……

我粗糙的指腹拂过冷杉树干上湿润的苔藓,像摩挲一张熟悉又日渐陌生的老脸。

松针与腐殖质的气息早已渗入我的骨头缝里,成了比血脉更深沉的烙印。

这里每一道山脊的走向,每一条溪流在旱季和雨季的低语,都刻在我的脑子里,清晰得如同掌纹。

可最近,这老伙计变了,

变得陌生,变得...令人脊背发凉。

动物们最先察觉,先是那些聒噪的松鸡,往日里总在我巡视的小径旁扑棱棱惊飞,留下几片灰褐的羽毛。

如今,它们的吵闹彻底绝迹。

接着是鹿群,那些优雅谨慎的生灵,往年只在深秋迫近时才显出迁徙的苗头。

可这个反常的盛夏,它们就拖家带口,沉默而仓皇地涌向森林边缘,蹄子踩过厚厚的落叶层,留下杂沓的印痕,指向山外。

连老狐狸“瘸腿”——我认得它后腿上那道陈年的旧疤——也抛下了它经营多年、固若金汤的岩穴巢窟。

最后瞥见它时,它正带着一窝刚会蹒跚走路的小崽子,消失在通往山隘口的浓密灌木丛深处,一次也没有回头。

森林深处只剩下一种死寂,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人耳鸣。

然后,是树……

我赖以辨认方向的那些高大哨兵,开始扭曲。

原本笔直向上的冷杉和云杉,躯干上突兀地爆出新的枝杈。

这些枝条并非向上追寻阳光,而是以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姿态疯狂地扭曲、盘绕、虬结,像垂死之人痉挛僵直的手指,绝望地抓向虚空。

树皮也鼓胀开裂,渗出一种粘稠、半透明的汁液,散发出一种从未闻过的气味——混合着腐烂蘑菇的甜腻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金属腥气,钻进鼻孔,黏附在喉咙深处,挥之不去。

这不是生长,更像是某种无声的、巨大的痛苦正在这些沉默的巨人体内发作。

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攫住了我,比任何遭遇过的山洪或暴风雪都更冰冷。

我徒劳地回忆着森林病害图谱,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没有一种对得上,这扭曲,这气味,这死寂……

它们指向一个我不愿触碰的深渊。

我想起了那个名字几乎被遗忘的前任——老耿。

一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的人,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片林子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传说和一座半塌的旧岗哨,在森林更深处,一个连阳光都吝于光顾的阴暗角落。

我必须去那里看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心脏。

或许,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荒谬的恐惧毫无根据。

通往旧岗哨的路早已被时间吞噬,被疯狂滋生的荆棘和那些扭曲的新枝阻塞。

我挥舞着开山刀,锋刃劈砍进那些异常柔韧的木质,发出沉闷湿滑的“噗噗”声,仿佛切割的不是树木,而是某种尚有弹性的肌腱。

粘稠的汁液溅在手臂上,留下冰凉滑腻的触感,那诡异的腥甜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空气似乎凝固了,沉重地压在肩膀上。

头顶上方,那些扭曲的枝条彼此缠绕、摩擦,发出一种持续不断的、极低沉的呻吟,如同万千垂死者被捂住了口鼻发出的最后呜咽,在浓密得透不过光的树冠层里回荡。

这声音钻进耳朵,缠绕着神经。

我咬紧牙关,汗水混合着那些冰冷的树汁,从额头淌下。

当那座歪斜的岗哨终于从一片病态浓绿中显现时,我几乎虚脱。

腐朽的木门在我一推之下向内轰然倒塌,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和霉味。岗哨内部狭小、阴暗,充斥着朽木和鼠类巢穴特有的刺鼻气味。

一张缺腿的桌子斜倚在墙角,上面空空如也。

我的目光扫过布满蛛网的墙壁和地面,最终落在角落一堆湿透发霉的杂物上——几件朽烂的衣物下,压着一个厚实的油布包裹。

我几乎是扑过去的,双手颤抖着拂去包裹上的霉斑和朽叶。

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本硬皮笔记本,边缘被湿气侵蚀得卷曲发黑。

我靠着冰冷的石墙滑坐在地上,就着门口透入的微弱天光,急切地翻开。纸页粘连在一起,墨迹被水汽洇开,变得模糊难辨。

字迹粗粝而用力,属于一个沉默寡言、内心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人。

前面大部分是枯燥的日常记录:

天气、巡逻路线、偶尔发现的动物踪迹……

字里行间透着一种深沉的平静。

然而,翻到后面,平静被撕碎了。

笔迹开始变得狂乱,句子短促、破碎,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恐。

“八月十七,雨……西坡那片冷杉……不对……树皮在动……像底下有东西在爬……”

“九月二,晴,……鹿群疯了似的往外跑……头鹿的眼睛……红的……像血泡……”

“九月末……(墨迹污浊一片)……声音……不是风声……它们在说话?……低语……刮着骨头……”

“找到……(几个字被重重涂抹掉)……在石头下面……冷的……像冰……但……它在跳……”

翻到最后一页,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中。

这一页异常干净,没有任何霉斑。上面只有一行字,用尽全身力气刻写下去,几乎穿透了纸背,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确认:

“它们不是树,是活着的。”

指尖瞬间冰冷麻木,血液似乎凝固了。

笔记本从僵硬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闷响砸在布满灰尘的地上。

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我的视网膜,灼烧着我的大脑。

空气里的腥甜气味骤然浓烈,压得我喘不过气。

岗哨外,那万千枝条摩擦的低沉呻吟仿佛陡然拔高,变成了无数充满恶意的窃笑,穿透腐朽的木板,钻进我的颅骨深处。

我踉跄着冲出岗哨,像逃离一座活过来的坟墓。

森林在我眼中彻底扭曲变形,那些盘绕虬结的枝条,不再仅仅是病态的畸形,它们成了肢体,在无声地蠕动、抓挠!

树干上皲裂的树皮,是咧开的、流淌着涎水的口器!

每一片摇晃的树叶,都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整个世界都在我脚下旋转、呻吟、充满恶意地凝视着我。

我狂奔着,荆棘撕扯着衣裤,那些扭曲的“肢体”仿佛带着意识,故意抽打在我的脸上、身上。

低语声无处不在,不再是模糊的背景噪音,它们清晰起来,带着冰冷的、非人的韵律,直接在我混乱的脑髓里震荡回响,讲述着星辰的疯狂轨迹和古老得令时间崩溃的秘密。

胃里翻江倒海,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脊椎向上攀爬,几乎要将我的理智勒断。

黑暗,以一种不祥的速度吞噬了森林。

厚重的、翻滚的乌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垮了树梢,将白昼的光彻底掐灭。

风骤然变得狂暴,不再是穿梭林间的呼啸,而是某种庞然巨物低沉而愤怒的嘶吼,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腥甜气息,粗暴地摇晃着整片森林。

空气粘稠得如同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

第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短暂地将世界定格在一种令人作呕的清晰之中。

惨白的光,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瞬间剥去了森林虚伪的平静。

就在那刺目的电光中,我看到了。

不是一棵树,不是一片林。是整座森林,目力所及,延绵至黑暗尽头的整座山峦,在同步起伏!

如同一个沉睡亿万年的恐怖存在,在闪电的鞭挞下,被强行唤醒了呼吸。

所有的树干,无论粗壮还是纤细,无论扭曲还是虬结,都在同一刹那膨胀、收缩!

树冠组成的黑色海洋,在同一瞬间掀起滔天巨浪,又在下一瞬深深伏低!

那不是风的作用!

风无法让整座森林的亿万枝条,以如此统一、如此巨大、如此……活生生的节奏律动!

树皮如同巨兽的鳞甲,在电光下闪烁着湿滑油腻的冷光。

那持续不断的、低沉到撼动大地的呻吟,此刻找到了源头——那是这头无法想象的巨物在吞吐着足以改变天象的气息!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冻结成冰。

巨大的、纯粹到超越理解的恐惧,像万吨海水轰然灌入我的颅腔,瞬间碾碎了我所有残存的认知和思考能力。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视觉神经传递回来的、这足以让宇宙失序的恐怖景象。

双腿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我瘫软下去,背脊重重撞在一棵冰冷湿滑的树干上。

那树干在闪电的映照下,正随着整个森林的呼吸节奏,剧烈地搏动着。

粘稠冰冷的汁液透过我单薄的衣衫,渗入皮肤。

风暴在咆哮,闪电接连不断地撕裂天空,每一次都将那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同步起伏的“呼吸”清晰地烙印在我濒临崩溃的视网膜上。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最终,求生的本能,或者说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本能,驱使着我的身体动了起来。

不是逃跑——在这活过来的、呼吸着的森林面前,逃向何方?——而是爬。

我像一只被碾碎了甲壳的虫子,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朝着那半塌的岗哨方向,用指甲抠进泥土,用膝盖顶着碎石,一寸一寸地挪动。

每一次闪电亮起,那同步起伏的恐怖景象都像重锤砸在我的灵魂上。

每一次雷鸣,都仿佛是那巨物低沉的心跳。

低语声在风暴的间隙里钻进来,不再是模糊的碎片,它们编织成网,讲述着星辰的堕落、深渊的胎动,以及人类渺小如尘、注定被抹去的命运。

终于,我滚进了岗哨腐朽的门洞,跌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外面的风暴和森林的呼吸依旧撼动着整个世界,但至少,这摇摇欲坠的腐朽木墙,暂时隔开了那直击灵魂的恐怖景象。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只有每一次闪电劈落时,岗哨内才被瞬间映照得惨白一片,墙壁上扭曲的裂缝如同狞笑。

我蜷缩在墙角,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

那个硬皮笔记本就掉落在手边不远处的阴影里。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遗言,我必须留下点什么。

哪怕只是几个字,证明我来过,我看见过,我……即将被抹去。

在这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怖面前,这是人类最后一点可怜的反抗,证明自己并非从未存在。

又是一道惨白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岗哨内部。

我几乎是爬过去的,手指痉挛着抓起那本笔记,摸索着翻到最后一页——老耿写下那句绝望箴言的地方。

下面,还有一小片空白,

够了……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意志,从口袋里摸出那支随身携带、早已磨损的短铅笔,笔尖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芦苇。

闪电熄灭,黑暗重新吞没一切。我凭着记忆和触觉,在冰冷的、粗糙的纸面上,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刻下歪歪扭扭、断断续续的字迹:

“我看见它呼吸,李哲绝笔。”

笔尖在纸面上刮擦出沙沙的声响,每一个笔画都耗尽了力气。

写完最后一个字,铅笔从我冻僵的指间滑落。

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倒在地,只有胸腔在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森林那无处不在的腥甜。结束了。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最终极的黑暗,或是被这活着的森林彻底吞噬。

然而,就在我闭眼的瞬间,又一道格外刺眼、格外持久的闪电,如同探照灯般穿透了岗哨的破窗,惨白的光柱正好打在我刚刚写下遗言的那页纸上。

光,冰冷地照亮了纸面。

我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收缩。

就在那片空白处,就在我刚刚用尽力气刻下遗言的位置——那行字,那行属于“陈默绝笔”的字,赫然早已存在!

墨迹陈旧,微微晕开,带着被时间抚摸过的黯淡。

每一个字的形态,那因恐惧和寒冷而扭曲的笔锋,那最后一笔绝望的拖拽……都和我刚刚刻下的,分毫不差!

那正是我自己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