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沙砾如滚烫的玻璃碎片,在靴底咯吱作响。

伊拉克的沙漠,午后的阳光是一把淬了毒的白金匕首,凶狠地刺穿每一寸暴露的皮肤,蒸腾起扭曲视线的热浪。

艾伦·韦斯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咸腥味混着沙尘,像铁锈般滞在舌根。

汗水淌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视野边缘模糊起来,他眯起眼,目光死死钉在助手哈桑挖掘出的那个浅坑底部。

那里,躺着一块石板。

它并非寻常的砂岩或石灰岩。材质幽暗,仿佛凝固了子夜最深沉的墨色,又隐隐透出一种金属般的冷光。

表面并非光滑,而是覆盖着无数深深凿刻的纹路。艾伦蹲下身,用刷子拂去最后一点浮沙,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触碰到那冰凉的表面。

图案。

非欧几里得几何图案。

线条并非平直,而是以违反直觉的方式弯曲、缠绕、分叉,角度怪异得令人晕眩,仿佛在嘲笑人类对“直角”或“平行”的肤浅认知。

某些区域,线条甚至像是要从二维的平面挣脱出来,向观察者的眼球内部钻入,它们彼此交错,构成不可能存在于现实空间的立体结构——一个扭曲的克莱因瓶?一座无限阶梯的碎片?

艾伦感到自己的眼球在轻微地痉挛,一种生理性的排斥感涌上喉头。这绝非美索不达米亚、埃及或任何已知文明的产物。

它的年代感极其古老,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崭新意味,仿佛刚刚从某个不可名状的熔炉中冷却成型。

“博士?”

哈桑的声音带着浓重口音,透着难以掩饰的不安,他蹲在坑边,黝黑的脸庞在烈日下汗珠滚滚,眼神却死死避开那块石板,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

“这石头……它看着不对劲。像……像活的?”

艾伦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全部心神已被那亵渎的几何学所攫取。

指尖拂过那些冰凉的刻痕,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竟穿透沙漠的酷热,顺着他的指骨一路蔓延向上,渗入骨髓深处。

这不是知识,他脑中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警告,这是潘多拉的盒子,但另一个更响亮的声音,属于学者的、属于发现者的、属于对未知那无法抑制的贪婪的声音,在胸腔里隆隆作响。

“打包。”

艾伦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坚定,他抬起头,目光灼灼,

“最内层的防震箱。最高级别的隔离封装。哈桑,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大的发现。”

......

伦敦的雨,冰冷而粘稠,如同某种巨大生物的冰冷粘液,无声地拍打着实验室高耸的拱形玻璃窗。

窗外的城市灯火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团,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脏器,遥远而失真。

巨大的橡木实验桌占据了房间中心,上方悬着无影灯,惨白的光柱精准地打在桌面的中心——那块来自沙漠深处的幽暗石板。

它像一块凝固的、不祥的宇宙碎片,静静躺在特制的天鹅绒衬垫上,那些非欧几里得的刻痕在强光下反射出油腻的光泽。

艾伦独自一人。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部世界,只剩下仪器微弱的嗡鸣和窗外雨水的滴答声。

他戴着白手套,手里握着高倍放大镜,镜片后的双眼布满血丝,眼眶深陷。连续六个夜晚了。

自从这块石板被安置在这张桌子上,睡眠便成了酷刑。

每晚,只要合上眼,那片扭曲的几何空间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不再是石板表面的二维图案,梦境是立体的、浸入式的。

他感觉自己悬浮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被“镶嵌”在——一个由不断变幻、自我撕裂又重组的几何结构构成的无限维度之中。

墙壁不是垂直的,地板并非水平,他看见尖锐的、不可能存在的角度如活物般蠕动;目睹完美的圆形在眼前分裂成无数锯齿状的碎片,每一片又自行旋转着构成更小的、更扭曲的球体;几何形状不再是抽象概念,它们仿佛有了血肉的质感,在虚空中搏动、呼吸。

没有重力,没有方向,只有纯粹的、令人癫狂的空间悖论,每一次试图理解这结构的尝试,都像用钝刀刮擦自己的脑髓,带来一阵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

醒来时,冷汗浸透睡衣,心脏狂跳如擂鼓,嘴里残留着梦魇中尝到的铁锈与尘土混合的腥味。

白天的研究同样毫无进展,碳同位素测定仪疯狂闪烁,给出的数据跨越了数百万年,荒谬得如同玩笑。

光谱分析只显示出一片混沌的噪音,拒绝揭示石板的物质构成,任何试图拓印或扫描其表面图案的尝试,最终都会在仪器屏幕上或拓印纸上留下一片毫无意义的、乱麻般的线条,仿佛那石板本身在嘲弄着复制。

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意志力,拒绝被测量,拒绝被理解。

第七夜。

压抑感前所未有的沉重,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阻力。

窗外模糊的光团似乎也黯淡了许多,艾伦疲惫不堪地坐在桌前的皮转椅里,背对着那块石板,双手用力揉搓着太阳穴,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梦魇残留的冰冷触感。

他需要一杯浓咖啡,需要一点现实的、温暖的、属于人类世界的东西。

“理性是有限的牢笼,韦斯特博士。”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那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古老学者特有的圆润与磁性,每一个音节都完美无瑕,如同最精密的乐器奏响。

它并非来自门口,也非来自任何已知的声源,更像是在艾伦的颅腔内部直接产生,或者……是从他背后那块石板的刻痕里渗出来的。

艾伦猛地转身,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站在惨白的无影灯光柱边缘的阴影里,那是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穿着一身剪裁完美、材质奇特的深色西装,样式古典得近乎过时,却透着难以言喻的优雅。

他的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线条清晰如雕塑,皮肤苍白得如同上好的瓷器,在灯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既像悲悯,又像纯粹的、冰冷的嘲弄。

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他的双眼——那并非人类的眼睛。虹膜是深邃的、不断变幻的漩涡状几何图案,仿佛将石板上的刻痕直接嵌入了眼眶深处,在灯光下闪烁着非自然的、亵渎的光泽。

艾伦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纯粹的恐惧,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雕。

“奈亚拉托提普,”

那优雅的存在微微颔首,动作流畅得如同没有关节,

“一个追求者的名字。你的理性框架,”

祂的声音如同丝绸滑过刀刃,

“过于脆弱,过于……平面化了。像一个孩童在沙滩上画的圆圈,自以为理解了海洋的浩瀚。”

祂向前迈了一步,皮鞋踩在光洁的实验室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随着祂的靠近,艾伦感到周围的空间开始发生难以察觉的畸变,空气似乎变得粘稠,光线在他眼中产生了微妙的折射扭曲,仿佛视线穿过了密度不均的液体。

奈亚拉托提普的目光落在那块石板上,漩涡状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非人的愉悦。

“让我教你,”

祂抬起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指向石板,

“真正的几何学。宇宙血肉的结构。存在的……骨架。”

祂的指尖并未真正触及石板,只是隔空轻轻一划。

嗡——

一股无形的、无法形容的力量瞬间充斥了整个实验室,空气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低沉而诡异的嗡鸣。

艾伦感到自己的耳膜和颅骨都在共鸣,牙齿咯咯作响。

实验室里惨白的灯光骤然变得诡异,光线仿佛被冻结、被扭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紫色调。

紧接着,实验室四周那坚实、平滑的白色墙壁,开始渗出阴影。

那不是普通的、光线不足造成的暗影,这些阴影是粘稠的、如同拥有生命的沥青,违背重力地顺着墙壁向上、向下、向四面八方蔓延、流淌。

它们汇聚、扭动,在光滑的墙面上自动勾勒出巨大的、亵渎的几何形状——无限延伸的莫比乌斯环像毒蛇般自我吞噬;彭罗斯三角在不可能的角度上相互嵌套、旋转;三维空间被彻底撕裂,暴露出其下涌动的、由纯粹角度和悖论构成的、不断增殖的巢穴结构……

整个房间的空间感彻底崩溃,艾伦感到脚下的地板在倾斜、扭曲,天花板在无限拔高又骤然压下。

他失去了“上”与“下”的感知,仿佛被抛入了一个疯狂万花筒的核心。视野边缘那些蠕动、变化的几何阴影,直接烙进了他的视网膜,灼烧着他的视觉神经。

“看啊,博士,”

奈亚拉托提普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发狂的愉悦,如同欣赏一场完美的交响乐,

“这才是真实的切片。你们的‘现实’,”

祂发出一声极轻的、冰冷的嗤笑,

“不过是盖在无尽疯狂之上的一张薄纸。”

理性彻底崩断的声音,在艾伦的脑中清晰地响起,如同琴弦被拉到极致后骤然断裂的脆响。

那根维系着他数十年认知、逻辑和“正常”世界的弦,断了。

眼前不再是实验室,不再是墙壁和仪器,他被抛入了那纯粹的、活生生的几何噩梦之中。

奈亚拉托提普那漩涡状的眼眸在他视野中无限放大,旋转着,拉扯着他意识的碎片,每一个旋转的几何形边缘都闪烁着疯狂的寒光。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完全不成调的尖叫终于冲破了艾伦喉咙的禁锢,那不是人类语言,而是纯粹的、被逼到绝境的动物本能发出的哀嚎。

他猛地抬起双手,不是去阻挡那逼近的存在,而是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抓向自己的双眼。

指甲深深抠进眼窝柔软的皮肉里。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涌出,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剧烈的疼痛如同高压电流贯穿神经,但这剧痛在铺天盖地的、吞噬一切的几何疯狂面前,竟显得如此渺小,甚至带来一丝扭曲的“真实”慰藉。

他需要摧毁这扇将疯狂注入大脑的窗口!

他疯狂地抓挠着,撕扯着,指甲在眼眶脆弱的皮肤和骨骼上刮擦、撕裂。

他能感觉到指甲缝里塞满了粘腻的东西——那是他自己的血肉,混合着被抠下的、细小的眼睑皮肤碎屑,甚至可能还有……一点坚硬的、来自眼眶骨边缘的微小石屑?

这荒谬的触感只让他更加癫狂。

视野陷入一片粘稠、跳动的血红和黑暗的混沌,但那墙壁上流淌、扭曲的亵渎几何阴影,却并未因视觉的丧失而消失。

它们仿佛直接烙印在了他的意识深处,在那片血红的混沌背景上,更加清晰、更加狞恶地舞动着,伴随着奈亚拉托提普那冰冷的、无处不在的、带着几何回响的低语。

“是的,就是这样……撕开那层蒙蔽的薄膜……感受那纯粹的……”

艾伦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毫无意义的咯咯声和呜咽。

他像一个坏掉的提线木偶,在彻底失控的疯狂中抽搐,双手依旧徒劳地抓挠着血肉模糊的眼眶,仿佛要将那已经嵌入灵魂的疯狂景象连同眼球一起彻底挖出来。

粘稠的鲜血和浑浊的泪液混合着,顺着他的脸颊、下巴汩汩流淌,滴落在实验室冰冷的地板上,溅开一朵朵细小的、污秽的暗红色花朵。

他身体前倾,额头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橡木实验桌边缘,发出一声闷响,身体随即滑落在地,蜷缩成一团,在血泊和自己的疯狂中剧烈地颤抖、抽搐。意识在剧痛和几何疯狂的撕扯中,终于沉入了无边无际的、由纯粹非欧几里得结构构成的黑暗深渊。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了实验室。窗外的雨声似乎消失了,仪器的嗡鸣也彻底停止。

只有空气中残留着那股非自然的、冰冷的几何回响,如同无形的涟漪,缓慢地扩散、消散。

惨白的灯光依旧亮着,无情地照亮着一切。

清晨灰白的光线,怯生生地穿透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实验室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一条窄窄的、毫无暖意的光带。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混合着尘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非自然的几何感残留。

年轻的助手玛丽推开门,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咖啡,脸上还带着熬夜后的惺忪。

“博士?您还在吗?我带了……”

她轻快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瞬间被粘稠的寂静吞没,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实验室里空无一人。

巨大的橡木实验桌旁,那把艾伦常坐的皮转椅歪斜着,仿佛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粗暴地撞开过,惨白刺眼的无影灯依旧亮着,光柱直射桌面中心。

玛丽的目光首先被地面上的东西攫住。暗红一大片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色污渍,不规则地泼洒在光洁的复合地板上,边缘呈现出令人心悸的飞溅状。

那颜色深得发黑,浓稠得如同劣质的油漆。在那片污渍边缘,散落着几片小小的、新月形的物体。

它们颜色灰白,带着一点干涸的暗红——是人的指甲碎片,其中一片,还粘着一小缕极其细微的、带着毛囊的皮肉组织。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玛丽的脚底窜上头顶,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颤抖地望向四周洁白的墙壁。

抓痕。

墙壁上布满了无数道深深浅浅的抓痕!

它们凌乱、疯狂,如同野兽绝望的挣扎留下的印记。

那些痕迹深深嵌入坚硬的涂料和底层的石膏,边缘翻卷,露出里面更灰暗的内层。

许多抓痕的底部,同样沾染着刺目的、已经发黑的暗红色血污,这绝非人力所能为,至少不是一个清醒的人所能造成的破坏。

它们像某种疯狂的密码,刻满了目之所及的所有墙面。

她的视线最后,几乎是带着某种宿命的恐惧,落回实验桌的中心。

那块来自沙漠的幽暗石板,依旧静静地躺在天鹅绒衬垫上。

然而,它表面的图案变了。

原先那些混乱、亵渎的非欧几里得刻痕之间,新增了一组图形,这组图案截然不同。

它由寥寥数笔构成,却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完美到令人窒息的几何结构。

线条流畅、锐利,角度精准得超越了任何人类制造的精密仪器所能达到的极限。

它看起来像是一个扭曲的、无限循环的克莱因瓶碎片,又像是一个自我嵌套的彭罗斯三角的绝对解。

每一个转折,每一个弧度,都蕴含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逻辑之美,纯粹得剔除了任何情感或偶然性。

这种完美,超越了欣赏,它像一把冰锥,直接刺入观看者的神经,带来一种生理性的强烈厌恶和晕眩。

玛丽手中的咖啡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褐色液体泼溅出来,弄脏了她的裤脚和地板,但她浑然不觉。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石板,盯着那组完美到令人作呕的新增图案,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恐惧攫住了她,冰冷而粘稠,让她无法呼吸。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

空荡的实验室里,只剩下她粗重而颤抖的呼吸声,以及那石板无声散发出的、亵渎而完美的几何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