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像一层湿透的裹尸布,死死缠了我整整三十个日夜。
闭上眼,就是那永无止境的坠落。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触感——冰冷、粘稠、带着一种深海淤泥般腥腐气味的黑色物质,从四面八方涌来,缓慢而坚决地淹没口鼻,钻进耳道,塞满每一个毛孔。
它挤压着肺叶,剥夺着呼吸,像一个活着的、充满恶意的沼泽,要将我彻底溶解、吞噬。
每次挣扎着惊醒,心脏都像要从喉咙里撞出来,浑身冷汗淋漓,指尖残留着那令人作呕的粘腻幻觉。
枕头、被褥,甚至房间的空气,都仿佛浸透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来自噩梦深处的腐烂腥气。
白天成了行尸走肉。
阳光刺眼得像个恶毒的玩笑,城市的声音——汽车的鸣笛、行人的喧哗、工地的噪音,全部被一层厚厚的、扭曲的玻璃隔开,模糊而失真。
咖啡灌下去像浑浊的泥水,提不起半点精神,反而加剧了胃里那股翻腾不休的恶心感。
我的世界缩水了,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皮肤下血液迟缓的流动,以及大脑深处那根被不断拨弄、发出刺耳尖啸的濒临崩断的神经。
......
精神科医生姓王,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而疲惫。
他听我语无伦次地描述那重复的黑色噩梦、挥之不去的腥臭幻觉、还有白日里彻底的虚脱感,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发出规律的咔嗒声,像在记录一个与他无关的病例。
“创伤后应激障碍?焦虑急性发作?都有可能。”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安抚,
“压力太大了。现代都市病,很常见。”
打印机嗡嗡作响,吐出一张处方单。
“试试这个,新型的助眠药,副作用小。睡前一片,放松心情,别想太多。”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上面印着拗口的化学名称,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离开医院时,外面天色灰蒙蒙的,铅云低垂,空气沉重得吸不动,带着一股铁锈和灰尘混合的土腥味。
药片装进那个小小的白色塑料瓶,揣进口袋,像揣着一块冰冷的石头。
第一晚,我满怀希望地吞下那片小小的白色药片。
半小时后,一种虚假的、漂浮似的松弛感笼罩了四肢。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滑入深渊的边缘,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粘稠感猛地从意识底层翻涌上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汹涌、更真实!
仿佛冰冷的、带着吸盘的触手直接缠上了大脑皮层。
我猛地弹坐起来,大口喘气,心脏狂跳如鼓,睡衣被冷汗彻底浸透。
床头柜上,那个白色药瓶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光,像一个冰冷的嘲笑。
第二晚,第三晚……结果毫无二致。
药物带来的短暂麻痹,不过是给那黑色的梦魇蒙上一层更模糊、更诡异的滤镜。
坠落感依旧,粘稠的包裹依旧,那股深海淤泥的腥腐气息甚至更加浓烈,几乎要穿透梦境,弥漫到现实的空气里。希望彻底破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绝望。
我被困住了,困在自己这具日渐枯槁的躯壳里,困在一个永不散场的、粘稠的噩梦中。
白天变得更加艰难,身体里的力气像沙漏里的沙,无声无息地流逝殆尽。
连下楼买包烟都成了一场需要耗尽全部意志力的远征。
公寓窗外,城市的天空永远是那种令人压抑的灰黄色,像一块肮脏的巨大抹布覆盖在头顶。
远处高楼的轮廓在污浊的空气里模糊扭曲,像沉睡巨兽嶙峋的脊背,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攫住了我。
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那些闪烁的霓虹,那些喧嚣的声响……
一切都显得如此虚假、脆弱,仿佛一层随时会被底下涌动的黑暗撕碎的薄纸。
我蜷缩在沙发里,窗帘紧闭,隔绝外面那个虚假刺眼的世界。
只有黑暗,只有寂静,只有我自己沉重的心跳和皮肤下血液迟缓流动的细微声响。
时间失去了刻度,饥饿感被一种更深的、源自骨髓的疲惫和恶心取代,身体在发出无声的尖叫,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着那即将到来的、不可避免的坠落。
我变成了一个活着的容器,里面盛装的不是生命,而是不断发酵的恐惧和那挥之不去的、来自深渊的腥气。
冰箱彻底空了,连最后一点面包渣都被搜刮干净,胃里像有一把生锈的刀在缓慢地搅动,提醒我这具身体可悲的物理需求。
窗外的霓虹灯早已亮起,隔着厚重的窗帘,透进来一片片模糊、扭曲的红绿光影,在昏暗的室内墙壁上无声地变幻流淌。
已经是深夜了,城市最喧嚣的时刻似乎也进入了某种疲惫的间歇,不能再拖了。
出门的念头本身就像一座山,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骨骼深处传来的细微呻吟和肌肉的酸涩抗拒。
套上外套时,指尖冰凉麻木,打开门,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
外面空气冰冷,带着浓重的水汽和灰尘的味道,吸进肺里,激起一阵带着铁锈味的咳嗽。
便利店在三个街区外。我拖着灌铅般的双腿,意识像漂浮在浑浊水面上的油污,游离不定。
人行道在脚下延伸,路灯的光晕在潮湿的地面上晕开一个个模糊的光圈。偶尔有晚归的车子呼啸而过,车灯像短暂灼烧视网膜的鬼火。
四周的建筑物在夜色中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像无数只没有眼睑的眼睛,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蝼蚁般移动的我。
意识又开始模糊,脚下的路似乎变得绵软、粘滞,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缓慢起伏的黑色皮肤上。
那熟悉的、深海淤泥般的腥腐气息又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我甩甩头,试图驱散这幻觉,目光无意识地扫向马路对面。
那里,是临江门地铁站的入口,早已废弃多年,巨大的拱形入口被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封死,上面挂满了褪色的“危险”、“禁止入内”的警示牌。
黑洞洞的入口像一个通往地心的巨大伤口,往外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平日里,这里只有流浪汉和夜猫偶尔出没,是城市遗忘的角落。
但此刻,在那片被地铁站入口阴影完全吞噬的空地上,却聚集着一群人。
他们穿着厚重、拖地的黑色连帽长袍,宽大的兜帽深深罩下,遮住了整张脸,只留下深不见底的黑暗。
大约有十几人,无声地围成一个紧密的圆圈,如同某种古老的、沉默的菌落。
没有交谈,没有动作,只有一种凝重的、几乎能冻结空气的寂静从他们身上弥漫开来,与地铁站深处散发的阴冷气息融为一体。
一种本能的、冰冷的警兆像毒蛇一样猛地窜上我的脊椎。
快走!
离开这里!
大脑发出尖锐的警报,但双腿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股病态而冰冷的好奇,混合着那挥之不去的噩梦带来的粘滞感,牢牢攫住了我。
我下意识地、像受惊的动物般,缩进了旁边一个废弃报亭的阴影里,冰冷的铁皮贴着后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战栗。
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我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诡异的黑色人圈。
圆圈的中央,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是站立的物体,更像是一堆……布料?深色的,堆叠着。
然后,一个黑袍人动了。他从人群中走出,动作僵硬而精准,如同提线木偶。
他走向那堆东西,俯下身。另外两个黑袍人默契地上前,同样无声无息地协助,他们掀开了覆盖在上面的深色布幔。
那不是一堆布料。
那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仰面躺着,身体被粗糙的绳索紧紧捆绑着,像一件等待处理的货物。
她全身赤裸,只有一件宽大的、同样深色的罩袍被掀开到腰际。
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她的腹部——高高隆起,浑圆紧绷,皮肤在惨淡的路灯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珍珠般的青白色光泽。
她显然处于怀孕晚期,即将临盆!
女人似乎处于深度昏迷或药物控制状态,头歪向一边,长发散乱地遮住了脸,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
只有那高高隆起的、随着微弱呼吸而起伏的腹部,证明着里面生命的搏动。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他们要做什么?
绑架?
某种邪教仪式?
每一个猜测都指向无法言说的恐怖,我想尖叫,想报警,但喉咙像是被那噩梦中的粘液彻底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
身体在报亭冰冷的阴影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为首的黑袍人,那个最先行动者抬起了手。
他枯瘦的手从宽大的黑袍袖管中伸出,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像浸泡过久的尸体。他的手里,握着一件东西。
不是刀。不是任何我认知中的锋利金属。
那东西像是一截扭曲的、布满瘤节和诡异螺旋纹理的黑色枯木,顶端却异常尖锐,闪烁着一种非金非石的、令人心悸的幽暗光泽。
它更像某种巨大生物断裂的、被石化的角,散发着原始而污秽的气息。
握着这柄非人“匕首”的黑袍人,口中开始发出声音。
那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一种低沉、粘稠、仿佛无数湿滑的肉质管腔在深海中摩擦共振的喉音。
音节扭曲,带着亵渎的回响,在寂静的午夜街道上低低回荡:
【Shub… Niggurath… Iä! Iä!】
每一个音节都像裹满了粘液的触手,狠狠抽打在我脆弱的神经上。
随着这亵渎的颂唱,周围其他黑袍人也开始发出同样低沉、非人的喉音,汇成一股令人灵魂战栗的嗡鸣。
他们的兜帽微微晃动,仿佛里面并非人头,而是某种不可名状之物在应和着这召唤。
仪式开始了。
握着“角匕”的黑袍人,将那只灰白色的手,轻轻按在了昏迷孕妇那高高隆起的肚腹中央。
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近乎“温柔”的意味。然后,他举起了那柄扭曲的黑色凶器。
没有犹豫。
尖锐的黑色尖端,猛地刺入了孕妇那绷紧的、珍珠般青白的腹部皮肤!
“呃——!”
昏迷中的孕妇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
一声短促而凄厉到极点的闷哼从她喉咙深处挤出,随即又被更大的痛苦扼杀。
没有鲜血喷溅。
那角匕划开皮肤和肌肉层时,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湿漉漉的撕裂声,如同撕开厚重的皮革。
被割开的创口边缘迅速翻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熟肉般的暗红色,却没有多少血液流出,只有少量粘稠的、深褐色的液体缓慢渗出。
黑袍人的动作精准而冷酷。他沿着孕妇腹部的中线,从上往下,划开了一道足有二十多厘米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裂口!
皮肉向两侧翻开,暴露出下面黄白色的脂肪层,以及更深处的……蠕动的、暗红色的脏器轮廓。
我的胃袋在疯狂地痉挛、抽搐,冰冷的酸液混合着胆汁的苦涩猛地涌上喉咙。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抠进脸颊的皮肉里,用剧痛来对抗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叫和呕吐的欲望。
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
但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另一个黑袍人上前一步。他双手捧着一个东西,那东西被一块同样漆黑的、湿漉漉的厚重绒布包裹着,看不清具体形状,但在他手中,那东西在动!
在布料底下剧烈地、令人作呕地蠕动、搏动着!
仿佛里面包裹着一颗巨大而畸形的心脏,或者一窝纠缠扭动的活蛇!
捧着这蠕动之物的黑袍人,将它缓缓递向孕妇被剖开的、血肉模糊的腹腔。捧着黑色绒布包裹的黑袍人,将那蠕动之物悬停在孕妇被剖开的、血肉模糊的腹腔上方。
他没有直接放入,而是用另一只手,猛地掀开了覆盖其上的绒布!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路灯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照射在暴露出来的“东西”上。
那根本不是胎儿!
那是一团难以名状的、活着的黑暗!
它像一团粘稠的、半凝固的石油,又像某种深海淤泥聚合成的活体,表面不断地起伏、蠕动,折射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湿漉漉的、非自然的幽暗光泽。
它的形态极不稳定,边缘仿佛在不断溶解又重组,时而像一团纠缠的海藻,时而又像一颗搏动的巨大黑色心脏。
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在这团蠕动黑泥的表面,猛地睁开了无数只眼睛!
不是人类的眼睛!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
只有一颗颗大小不一、如同黑色珍珠般浑圆、冰冷的球体,镶嵌在那蠕动着的黑色基质里!
每一只眼睛都像是独立的活物,疯狂地转动着,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冰冷、空洞、充满了非人的饥饿和纯粹的恶意!它们眨动着,开合着,发出极其细微的、粘液摩擦的“吧唧”声,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亵渎生命的低语。
“嗬……嗬……”
捧着这团“黑泥之胎”的黑袍人,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兴奋,又像是某种非人的祷告。
他双手微微颤抖着,将那团布满冰冷眼珠、不断蠕动的黑泥,小心翼翼地、如同安放最神圣的胚胎般,缓缓沉入了孕妇被剖开的、热气腾腾的腹腔深处!
直接放置在那堆暴露的、暗红色的脏器之上!
“呃啊——!!!”
昏迷的孕妇身体再次剧烈地、非人地向上反弓!
这一次,她喉咙里爆发出一种完全不似人类的、混合着极致痛苦和某种扭曲狂喜的凄厉嚎叫!
那嚎叫撕裂了午夜的寂静,尖利得仿佛能刺穿耳膜,直达灵魂深处!
她的四肢在绳索的捆绑下疯狂地抽搐、弹动,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
就在那团布满眼珠的蠕动黑泥完全没入孕妇腹腔的刹那——
“嗡——!!!”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海啸般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沉重,带着浓烈到令人晕厥的、混合着羊水、血腥、深海淤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腐烂气息!
地面仿佛在微微震颤,不,是整个空间都在发出低沉的、痛苦的呻吟!
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了。
不是从孕妇口中发出。也不是从任何一个黑袍人身上发出。
那声音,直接来源于孕妇被剖开的、塞入了那团蠕动黑泥的腹腔内部!
那是一种非人的、无法用任何已知生物声带模拟的嚎叫!
它低沉、洪亮、粘稠,带着无数细小声音叠加共振的轰鸣感,如同千万只被碾碎的虫豸在深渊底部齐声嘶鸣,又像无数块巨大潮湿的岩石在深海沟壑中相互摩擦!
这声音直接穿透耳膜,狠狠砸在听者的头骨上,震荡着每一根神经,带来生理性的强烈眩晕和恶心!
【Y'AI'NG'NGAH!】
【YOG-SOTHOTH!】
【Shub-Niggurath!】
亵渎的音节在腹腔的共鸣腔里被放大、扭曲,充满了纯粹的疯狂和无法言喻的黑暗力量!
而在这非人嚎叫的间歇,另一个清晰、狂热、带着献祭般极致癫狂的嘶吼声,猛地从所有黑袍人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们高高扬起兜帽下的脸(尽管依旧深藏在阴影里),双臂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向上伸展,指向污浊的夜空,声音整齐划一,撕裂了那非人嚎叫的余音:
“祂是慈母!孕育万千子嗣的森之黑山羊!Iä! Shub-Niggurath! The Black Goat of the Woods with a Thousand Young!”
“慈母”?!“黑山羊”?!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混乱不堪的意识上!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全身!
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存在本身被彻底污染、扭曲、异化的终极绝望!
跑!
离开这里!
现在!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那病态的好奇和冻结身体的恐惧,我猛地从报亭的阴影里弹了出来,双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像一颗被恐惧射出的子弹,朝着与那地狱景象相反的方向狂奔!
身后,那非人的腹腔嚎叫和黑袍人狂热的颂唱声混合在一起,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我。
【Iä! Shub-Niggurath!】
【YOG-SOTHOTH!】
【慈母!】
声音钻进耳朵,钻进大脑,像无数冰冷的、带着吸盘的蠕虫在疯狂钻凿!
我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仿佛来自我的颅骨内部!
眼前的世界在狂奔中剧烈摇晃、扭曲,路灯的光晕拉长成惨白的光带,人行道像是起伏的黑色肉块。
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那股来自深渊的腥腐恶臭。
我不敢回头,不敢有丝毫停留。只有一个念头:回到那小小的公寓,锁上门,用被子蒙住头,把这一切隔绝在外面!
不知跑了多久,肺像要炸开,喉咙里满是铁锈味,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铅水。
熟悉的公寓楼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我几乎是撞开了单元门,扑进电梯,疯狂地按着关门键,仿佛慢一秒,那些黑袍人和那腹腔里的嚎叫就会追进来。
“砰!”
公寓的门被我用尽全力甩上、反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板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流下,浸透了衣服,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安全了?
暂时安全了?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墙壁间回荡。
窗外城市的微光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我蜷缩在门后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死死抱住膝盖,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地铁站外那地狱般的景象在脑海中反复闪回:隆起的青白腹部、刺入的黑色角匕、翻卷的血肉、那团布满冰冷眼珠的蠕动黑泥、非人的腹腔嚎叫、还有那狂热癫狂的“慈母”颂唱……
每一个细节都带着粘稠的血腥和疯狂的恶意,一遍遍冲击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胃里翻江倒海,喉咙深处涌上浓烈的酸腐气,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冲进卫生间,但身体却像散了架,一丝力气都挤不出来。
只能徒劳地干呕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
一种异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从我身体内部传来。
不是胃部的痉挛。
不是心脏的狂跳。
而是……更深处。
在我的小腹深处。
一种极其微弱,但无比清晰的……搏动感。
咚…咚…咚…
缓慢,沉重,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生命力?
像一颗被埋藏在冻土深处的种子,在吸收了足够的污秽养分后,开始萌动。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所有的干呕、喘息、颤抖,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我缓缓地、难以置信地低下头,视线凝固在自己的腹部。
平坦...
隔着薄薄的T恤,没有任何异常。
但那搏动感是如此真实!
一下,又一下,像一颗微缩的、冰冷的心脏在轻轻敲击着我的腹腔内壁。
它的节奏……
它的节奏……
我屏住呼吸,用尽全部意志去捕捉那微弱的搏动。
咚…咚…咚…
然后,我惊恐地发现,这搏动的频率……
竟然与记忆中,那孕妇腹腔里发出的、非人的嚎叫的某种深层律动……
完美地重合了!
不!不可能!
一定是幻觉!
是过度惊吓后的神经错乱!
我猛地用手掌死死压住小腹,试图将那诡异的搏动压下去。
但那微弱的跳动感透过手掌清晰地传来,冰冷而顽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它仿佛在宣告:有什么东西……活在我的身体里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收紧,勒得我几乎窒息。
我猛地从地板上弹起来,踉跄着冲向卫生间。
我需要镜子!
我需要看到自己!
证明这只是幻觉!
“啪!”
惨白的灯光瞬间充满了狭小的卫生间,刺眼的光线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我扑到洗手池前,双手撑在冰冷的陶瓷边缘,急促地喘息着,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镜中。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头发被冷汗浸透,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眼窝深陷,布满了惊恐的血丝,眼神涣散,充斥着极致的恐惧和茫然,嘴唇干裂,微微颤抖。
这张脸,憔悴、扭曲,像一张被揉烂又勉强展开的纸,但这还是我。至少,轮廓还是。
我的目光,颤抖着,一寸寸下移。
掠过汗湿的脖颈。
掠过剧烈起伏的胸口。
最终,定格在镜中自己平坦的腹部。
T恤下的肚皮……似乎……真的……没有任何变化?
紧绷的神经刚要松懈一丝,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毫无征兆地沿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像一条湿滑的毒蛇!
不对!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缓缓地向上移动,重新聚焦在镜中自己的脸上。
就在我头顶上方,镜中倒影的头顶两侧……
那是什么?
镜子里,我的倒影……
在我真实的头顶上方,靠近太阳穴的位置……
赫然多出了两个东西!
弯曲的,粗壮的,表面覆盖着一层粗糙、螺旋纹理的黑色角质层。
那形状……扭曲而狞恶,带着一种原始蛮荒的亵渎感……
是角!
是两只巨大、弯曲、如同古老公羊般的黑色犄角!
它们从我的太阳穴上方扭曲地生长出来,刺破空气,尖端闪烁着一种非金非石的、幽暗冰冷的光泽,如同那仪式中剖开孕妇腹部的黑色角匕!
“啊——!!!”
一声短促而嘶哑的尖叫猛地从我喉咙里挤出!
我触电般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带来一阵钝痛。
镜子!
是镜子的幻觉!
我疯狂地眨着眼睛,抬手用力揉搓自己的额头和太阳穴上方,什么都没有!皮肤光滑,只有冰冷的汗水和剧烈跳动的血管!
是幻觉!
一定是刚才惊吓过度!
光线!
角度!
我产生了错觉!
我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再次鼓起全部勇气,强迫自己一点点、一点点地抬起头,重新看向那面该死的镜子。
镜子里,还是那张惨白惊恐的脸,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深陷的眼窝里,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收缩。
嘴唇颤抖。
但是……头顶!
头顶两侧!
空无一物!
没有角!
什么都没有!
刚才那恐怖的一幕,真的只是极度惊恐下产生的幻视?
我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几乎要瘫软下去。
是幻觉……是幻觉……我反复地、神经质地对自己默念。
然而,就在我精神稍微松懈的这万分之一秒
一个声音,直接在我的脑海深处响起了。
不是通过耳朵。不是任何物理的声响。
它像一股冰冷的、粘稠的泉水,毫无阻碍地从我的颅骨内部涌出,瞬间浸润了每一个思维角落。
那声音无法形容。它宏大、低沉、温柔得令人心碎,却又蕴含着一种足以碾碎星辰的、非人的古老和漠然。
它像是无数个声音的重叠——母亲哄睡婴儿的摇篮曲、森林深处最古老巨树的低语、亿万颗星辰在虚空中寂灭的回响……以及……某种巨大无比的、在黑暗虚空中永恒咀嚼着群星的存在的叹息。
这温柔到极致、也恐怖到极致的声音,直接在我的意识中清晰地回荡、共鸣:
“我亲爱的孩子……”
那声音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近乎宠溺的慈爱,仿佛在呼唤它最珍视的宝物。
“……时间到了。”
“该为母亲……”
声音在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带着无限的期待和……饥饿。
“……孕育新神了。”
“孕育……新神?”
这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劈开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
“不——!!!”
一声撕心裂肺、完全走调的尖嚎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那不是拒绝,那是灵魂被彻底碾碎时发出的最后悲鸣!
我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甲疯狂地抓挠着头皮,仿佛要把那侵入脑海的亵渎之音挖出来!
身体失去控制,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在冰冷的瓷砖上痛苦地翻滚、抽搐!
“滚出去!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我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眼泪混合着鼻涕和口水糊满了脸颊。
但脑海里的声音消失了,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清晰、更无法忽视的感觉。
在我翻滚、挣扎的时候,在我小腹深处……
那微弱却冰冷顽固的搏动感……骤然变得强劲有力!
咚!咚!咚!
不再是模糊的律动,而是清晰无比的撞击!
一下,又一下,沉重而富有节奏感,如同一个沉睡的巨物在厚厚的冰层下苏醒,开始用它那非人的、覆盖着粘液和甲壳的肢体,缓慢而坚定地敲击着禁锢它的壁垒!
每一次撞击,都带来一阵冰冷刺骨的悸动,从腹腔深处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伴随着这强劲的搏动,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开始滋生。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充盈感?
一种……饱胀的满足?
仿佛有某种难以想象的、蕴含着无限黑暗生命力的物质,正在我的腹腔内急速生长、膨胀!
汲取着我的血肉、我的骨髓、我的灵魂作为它生长的温床!
“呃啊……!”
我蜷缩在地板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双手死死捂住小腹,仿佛想按住里面那个正在疯狂搏动、膨胀的恐怖存在。
但那搏动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每一次撞击都让我的身体随之震颤。
混乱、恐惧、疯狂……所有的情绪在脑海中绞成一团,几乎要将我的意识彻底撕碎。
但在那毁灭性的漩涡中心,一个冰冷、清晰、如同镜面碎片般的认知,却异常突兀地浮现出来:
那地铁站外的仪式……
那被剖开的孕妇……
那塞入的蠕动黑泥……
那非人的腹腔嚎叫……
那不是我目睹的恐怖。
那是一场……示范。
一场……为我准备的……神圣分娩的预演。
“慈母”的低语再次温柔地拂过意识深处,带着无尽的期许和冰冷的满足。
我的身体停止了徒劳的挣扎。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
汗水浸透了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粘腻的冰冷。
卫生间惨白的灯光无情地洒落,照亮我空洞失焦的双眼,和那微微起伏的、平坦的腹部。
然而,在我的感知世界里,那小小的、曾经属于我个人的空间,早已不复存在。
那里,正在被一种冰冷、粘稠、充满无限恶意的生命力所填满、所撑开。
咚…咚…咚…
搏动越来越强,越来越沉。像远古的巨鼓在深渊中擂响,宣告着某个不可名状之物的苏醒。
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一种细微的、但清晰可辨的……变化。
皮肤下,肌肉纤维似乎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缓慢地拉扯、重塑。骨骼深处传来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在适应着内部那个正在膨胀的“房客”带来的压力。
血液的流动似乎改变了方向,带着一股奇异的、冰冷的暖流,源源不断地涌向那个核心。
不是疼痛,是……转化。
一种从最根本的生命形态上开始的、不可逆转的、亵渎的转化。
镜子里,我的倒影依旧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那张惨白的脸似乎恢复了一丝诡异的平静,深陷的眼窝里,狂乱的血丝并未褪去,但瞳孔深处,却多了一点东西。
一点微弱、冰冷、非自然的……幽光。
如同那团黑泥上睁开的、无数眼睛的倒影。
视野的边缘,靠近太阳穴的上方……
那镜中的影像,似乎又极其短暂地……模糊扭曲了一下。
仿佛有巨大、弯曲的黑色轮廓,一闪而逝。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颤抖着,不是伸向自己的头,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怖,覆在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掌心下,那沉重有力的搏动清晰地传来。
咚…咚…咚…
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无尽疲惫和某种奇异解脱感的叹息,从我的唇边逸出。
“……好……”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冰冷死寂的空气中,瞬间就被那腹腔深处传来的、越来越响的、如同新生神祇心跳般的搏动声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