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电梯轿厢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陈默缩在角落,盯着不断跳动的猩红楼层数字——11、12……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加班到深夜的倦意沉甸甸地压在肩头。
金属门嘶哑地滑开,13楼昏暗的走廊如同怪兽的食道,仅有尽头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在脚步落下时,才吝啬地投下一圈病恹恹的黄光。
空气里那股味儿更浓了,不是垃圾腐败的酸臭,是一种粘腻的、带着奇诡甜腥的腐烂气息,若有若无,却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搅得胃里一阵翻腾。
陈默皱紧眉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只想快点回到自己那个狭小的“盒子”里。
就在他经过1304室门口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从防火通道旁的公共垃圾桶那边传来。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幽暗的光线下,一个轮廓清晰的影子正埋在敞开的垃圾桶里,上半身几乎全探了进去。
那东西体型不小,覆盖着一层在昏光下也显得异常浓密、油亮的纯黑色毛发,随着翻找的动作微微起伏。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头部——两只粗壮、向后弯曲的犄角,尖端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幽暗光泽。
那东西拱在垃圾堆里,发出令人极度不适的、湿漉漉的咀嚼声,仿佛在贪婪地啜饮着什么浓稠的液体。
陈默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
羊?
一头黑色的山羊?
在这栋位于城市心脏、高达二十多层的现代公寓楼的十三层走廊里?
荒谬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脖颈,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1304室那扇漆成深褐色的老旧房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
一张苍老的脸庞嵌在门缝的阴影里,是李阿婆,那个总是穿着浆洗得发硬的深色棉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过分和善笑容的独居老太太。
她浑浊的眼睛越过陈默,精准地落在那团正在垃圾桶里翻拱的黑色物体上。
“哟,陈先生才回来呀?”
李阿婆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但那过分热情的笑意却纹丝不动地挂在嘴角,
“吓着你了吧?别怕别怕,是我养的小东西,黑妞。”
她枯瘦的手指朝那黑色山羊的方向点了点,语调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宠溺,
“乖得很,就只吃这些……嗯,垃圾。”
那只被称为“黑妞”的山羊,仿佛听到了主人的召唤,猛地将头从垃圾桶里拔了出来。
粘稠的、难以辨认颜色的秽物糊满了它口鼻周围浓密的黑色毛发,几缕湿透的菜叶和疑似肉类的碎屑还挂在它的嘴角。
它微微侧过头,那双嵌在黑色毛发里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深不见底的漆黑,没有丝毫反光。
那目光穿透稀薄的空气,直直地落在陈默脸上。
没有牲畜的懵懂,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般的死寂。
一股更强烈的、混合着垃圾腐败和那种诡异甜腥的恶臭,随着它的动作扑面而来。
陈默的胃部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喉咙发紧,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羊?养在……这里?”
“是啊,”
李阿婆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皱纹堆积得更加深刻,几乎要裂开,
“黑妞很乖的,从不吵闹,只吃……该吃的东西。”
她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搭在门框上,指关节异常粗大突出。
“清理垃圾,也是帮大家的忙呢,对吧,黑妞?”
她的目光投向那山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赞许。
山羊依旧死死地盯着陈默,咀嚼的动作似乎停了一瞬,粘稠的涎液顺着嘴角滴落在布满污渍的地砖上。
那死寂的凝视,如同冰冷的针,刺穿了陈默残存的理智。
他猛地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句
“是……是啊”
便像躲避瘟疫般,踉跄着冲向自己1302的房门,钥匙在锁孔里慌乱地碰撞着,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直到防盗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将走廊里那令人窒息的景象和气味隔绝在外,他才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
那一夜,陈默在噩梦中沉浮。
粘稠的黑暗如同实质的羊水包裹着他,压迫着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甜腥的腐臭味。
无数双冰冷、毫无生气的黑色眼珠在黑暗中浮现,无声地注视着他。
湿滑黏腻的咀嚼声,夹杂着骨骼被碾碎的细微脆响,在耳边无限放大,循环往复。
他在窒息般的恐惧中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浸透了睡衣,窗外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都市深夜,唯有心脏在死寂中疯狂跳动的声音,证明他还活着。
他蜷缩在床角,再也不敢合眼,神经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都足以将其崩断。
他死死盯着房门的方向,仿佛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后,正潜伏着那头来自深渊的黑色造物。
煎熬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际线透出一丝惨淡的灰白,黎明前的至暗时刻终于过去。
陈默如同惊弓之鸟,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收拾完毕,小心翼翼地拧开了门锁。走廊里空无一人,声控灯也因他刻意的轻手轻脚而保持沉默。
只有那巨大的公共垃圾桶,盖子歪斜地敞开着,里面一片狼藉,被翻搅得如同被野兽肆虐过。
那股甜腥的腐臭味,尽管经过一夜的稀释,依旧顽固地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宣告着昨夜那场诡异盛宴的存在。
陈默屏住呼吸,逃也似的冲进电梯,奔向楼下那个被晨光笼罩、充满“正常”气息的世界,然而那冰冷的黑色凝视和粘稠的咀嚼声,已如附骨之疽,深深刻入了他的骨髓。
随后的几天,陈默变成了一个幽灵。他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李阿婆和那头黑山羊碰面的时间。
下班的时间被一再推迟,有时干脆在办公室冰冷的椅子上蜷缩到天亮。
回家时,他屏住呼吸,脚步放得极轻极轻,像踩在薄冰上,只求能悄无声息地滑过那条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走廊。
每次开门前,他都要神经质地通过猫眼向外窥探许久,确认那一片死寂的昏黄光线下空无一物,才敢飞快地拧动钥匙。
即便如此,那若有若无的甜腥腐臭,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总能在门缝闭合的瞬间悄然钻入,缠绕上他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与战栗。
他感觉自己正被某种无形的、粘稠的东西缓慢地包裹、侵蚀,理智如同暴露在酸液中的金属,正一点点地蚀穿、剥落。
又一个被加班压榨至筋疲力尽的深夜。
陈默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像一具被抽掉骨头的傀儡,终于蹭到了1302的门前。
走廊里死寂一片,声控灯似乎彻底罢工了,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
他习惯性地、几乎是本能地,在将钥匙插入锁孔的前一秒,将右眼凑近了冰冷的猫眼。
狭窄的圆形视野里,只有对面1304深褐色门板上斑驳的油漆纹路。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他紧绷的心弦似乎松动了一丝,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
就在这时,一个轮廓猛地撞入了猫眼那狭小的视野边缘。
是那头黑山羊,“黑妞”。
它正背对着陈默的房门。但它的姿态……陈默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那覆盖着油亮黑毛的庞大身躯,此刻竟以一种完全违背造物法则的姿态,只用两条粗壮的后腿支撑着,稳稳地、直挺挺地站立在1304的门口。
那两条本该是前腿的肢体,此刻却像人类的手臂一样弯曲着,紧紧抓着一个鼓鼓囊囊、足有半人高、看起来沉甸甸的黑色大号垃圾袋。
袋子剧烈地蠕动着,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挣扎、冲撞,袋口处,赫然露出一截东西!
——那是一只人手!
皮肤是毫无血色的惨白,指甲缝里塞满了深色的污泥,五指痉挛般地张开,死死抠抓着粗糙的塑料袋边缘,绝望地扭动着,想要挣脱这黑暗的囚笼。
一种无声的、濒死的恐惧穿透了厚厚的门板和猫眼,狠狠攫住了陈默的心脏!
“呃啊!”
一声短促、完全不受控制的惊叫,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野兽发出的最后悲鸣,从陈默喉咙深处撕裂而出。
巨大的恐惧瞬间抽空了他双腿的所有力量,他像一袋被剪断了提绳的垃圾,重重地、狼狈地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后脑勺“咚”地一声磕在门板上,眼前金星乱冒。
这声绝望的嘶喊,在死寂的走廊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猫眼视野中,那头用后腿直立、抓着蠕动垃圾袋的黑山羊,动作骤然凝固了。
紧接着,那覆盖着浓密黑毛的头颅,以一种超越所有关节活动极限、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骼碎裂般的诡异角度,毫无预兆地、直挺挺地朝着陈默的房门方向——朝着那只冰冷的猫眼——猛地扭转了过来!
一百八十度!
那张被浓密黑毛覆盖的脸孔,正对着猫眼!
粘稠的秽物依旧糊在口鼻附近,但那双眼睛……
那双漆黑如深渊、没有丝毫反光的眼睛,此刻像两个冰冷无情的镜头,死死地、精准地聚焦在了猫眼那微小的孔洞上!
视线穿透了狭窄的光学通道,如同两道凝固的、带着实质重量的寒冰射线,瞬间钉穿了陈默的灵魂!
仿佛那头来自深渊的造物,正隔着薄薄的门板,透过这小小的孔洞,与他对视!
时间在那一刻被冻结,空间被压缩到只剩下猫眼内外那两道绝望与死寂交汇的视线。
就在陈默的思维彻底被这非人的凝视冻结成冰时,1304室那扇深褐色的老旧房门,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
门内是纯粹的、浓稠的黑暗,仿佛通往另一个没有光的宇宙。
走廊里微弱的光线被那黑暗贪婪地吞噬,无法照亮门内分毫。
一个苍老、干涩,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慈祥与宠溺的声音,从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清晰地飘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冰锥,狠狠刺入陈默的耳膜:
“哎呀呀……真抱歉呐,我的乖孩子……”
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假惺惺的嗔怪和纵容,
“吓到……新玩具了。”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
猫眼内,那双漆黑无光的羊眼,依旧死死地“钉”着陈默,冰冷,死寂,如同深渊本身。
而门内那片浓稠的黑暗里,似乎有某种无法形容的、巨大的、蠕动着的阴影轮廓,在缓缓地、无声地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