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年走进精神病院病房时,窗台上的薄荷正往玻璃上爬。
叶片尖端的吸盘刺破玻璃,渗出的不是汁液,是半透明的鳞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他伸手碰了碰,鳞片突然炸开,变成无数细小的飞虫,翅膀上都映着不同的城市轮廓——有的飘着深紫色槐花,有的裹着根须织成的网,有的在青绿色火焰里燃烧。
“看来不止这一个坛啊。”张之年轻笑一声,指尖的幽蓝血珠滴在窗台上,瞬间长出根细小的骨刺,骨刺顶端开出朵白色的花,花瓣上刻着“7352”。
这个编号像把钥匙,捅开了记忆深处的闸门。
他想起精神病院档案室里锁着的铁柜,第三层抽屉的病历编号都是七位数,最后四位全是“7352”;想起停尸房冰柜的锁芯,转动时发出的“咔哒”声和骨坛裂开的声响一模一样;想起警察女儿书包里的薄荷根,断面渗出的汁液在地上画出的,正是张、李、王三家姓氏的篆体叠加——像个从未解开的绳结。
“张医生,该换药了。”护士推门进来,白大褂的下摆沾着片深紫色的槐花瓣,“新来的病人总说看见虫子,您要不要去看看?”
张之年接过托盘,注射器里的液体泛着淡淡的荧光。他突然捏住护士的手腕,那里有圈极淡的勒痕,和李娟脖颈上的一模一样:“你入职那天,是不是在档案室捡到过块鳞片?”
护士的瞳孔猛地收缩,托盘“哐当”落地。她后退着撞在墙上,白大褂的领口裂开,露出里面盘错的根须——不是白色,是幽蓝色,根须顶端的吸盘正吸附在她的脊椎上,像串寄生的念珠。
“你也是‘相’?”张之年的左眼角青痕亮起,“还是说,每个医院都是坛的延伸?”
护士的嘴被根须撑开,发出非人的嘶鸣:“你以为斩了一个就结束了?坛在海里!在山里!在每个精神病院的地下室里!你们张家守的从来不是一座城,是‘门’!”
她的身体突然炸开,幽蓝色的根须溅满墙壁,在白墙上画出幅巨大的地图——华夏大地的轮廓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红点,每个红点旁边都标着年份:
“民国二十三年·北平协和医院”
“1957年·重庆精神病院”
“1983年·西安第三医院”
“2009年·广州脑科医院”
红点之间用根须状的线条连接,最终汇聚向地图中心的秦岭深处,那里标着个扭曲的符号,和张之年骨核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秦岭是总坛。”护士残存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眼球里映出雪山的影子,“七十二座分坛在各地养‘相’,等时机到了,就把所有根须拽出来,织成新的大地……你们张家是守门人,也是开门的钥匙!”
张之年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攥着的那半张地图,当时以为是精神病院里的涂鸦,现在才看清上面画的不是街道,是山脉的走向,标注的“菜市场”其实是秦岭主峰的海拔,“王婆婆的摊位”对应着某座废弃的道观。
“所以民国二十三年的火不是意外。”他捡起地上的槐花瓣,花瓣在掌心慢慢展开,露出里面的字,“是你们故意烧穿分坛,让根须顺着长江流域蔓延?”
花瓣上的字迹开始流动,组成段新的记忆:
1934年的长江航运日志里,记载着某艘货轮运输的“医疗物资”在夜航时全部消失,船员都说看见江里伸出无数根须,缠住了船底;1957年重庆精神病院的扩建图纸上,地基线避开了所有地下暗河,却在每个病房的角落留了排水孔,孔径正好能让根须通过;1983年西安某工地出土的青铜鼎,鼎底的饕餮纹里嵌着块青灰色的鳞片,考古队队长后来疯了,总说“山里有眼睛在看”。
“祂不是要吞噬一座城。”张之年的声音里带着寒意,左眼角的青痕突然渗出鲜血,滴在地图上的秦岭符号里,“是要把整个世界变成祂的骨坛。”
病房的门被推开,李医生站在门口,后颈的疤痕里钻出朵白色槐花:“我爷爷的日记里写着‘换坛之日,门开之时’。总坛里埋着的不是指骨,是‘祂’的心脏,当年被上古的道士用七十二座山镇压着,分坛就是镇山的锁链。”
他递过来本泛黄的日记,最后一页贴着张老照片:秦岭深处的道观废墟前,站着三个穿长袍的人,左眼角都有块青痕,正是张、李、王三家的先祖。照片背面写着“守坛人世代通婚,方能镇门”。
“所以王婆婆接近我不是偶然。”张之年突然笑了,“你们李家守的是锁链,王家守的是祭坛,我们张家守的是钥匙——三家血脉掺在一起,才能打开总坛的门,也才能……关上它。”
窗外的飞虫突然集体撞向玻璃,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张之年抬头看去,医院的草坪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人,都是左眼角带着青痕的病人,他们的影子在阳光下扭曲成根须的形状,正慢慢往一起汇聚。
“他们快醒了。”李医生的槐花突然凋谢,露出下面的鳞片,“每个分坛被斩,就会有批‘相’觉醒,带着总坛的坐标寻找下一个守门人。你以为警察的女儿为什么会有鳞片?她是王家这代的‘引路人’。”
张之年想起女孩递给他的槐花,花瓣上的晨露里,映着秦岭主峰的影子。他突然抓起病历夹,在空白页上写下三个名字:张之年、李念安(李医生的真名)、王槐月(警察女儿的名字)。
三个字刚写完,纸页突然渗出幽蓝的血珠,将名字晕染成三个纠缠的符号——和总坛的符号一模一样。
“看来我们仨跑不掉了。”张之年撕下纸页,塞进怀里,“什么时候出发?”
“等槐花开满整座山。”李医生指向窗外,天边的云正在变成深紫色,“总坛的门每年只开一次,就在秦岭的槐花凋谢前三天。当年你太爷爷没赶上,李娟才不得不烧坛拖延时间。”
这时,走廊里传来警笛声,不是救护车,是警车。年长的警察冲进来,手里举着把生锈的钥匙,钥匙柄上刻着“镇邪坛”三个字:“我在王秀兰的棺材里找到的!她说这是打开‘门’的最后一把钥匙,要交给左眼角有鳞片的人!”
钥匙刚碰到张之年的手,就突然发烫,在他掌心烫出个符号,和骨核上的印记完美重合。草坪上的病人们同时抬起头,左眼角的青痕亮得像星星,嘴里反复念叨着“秦岭……秦岭……”
“看来不止我们三家。”张之年握紧钥匙,掌心的烫伤处长出细小的骨刺,“每个分坛里都藏着守门人的后代,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
他走到窗边,看着病人们排着队往医院外走,步伐整齐得像支军队。他们的影子在地上织成张巨大的网,网眼里露出的不是泥土,是深紫色的天空和旋转的黑洞——和张之年左眼里曾出现的一模一样。
“这才是真正的‘万相’。”李医生的声音带着敬畏,“不是祂的相,是所有守门人血脉里的印记。我们以为自己是独立的个体,其实从出生起,影子就连在一起了。”
张之年突然想起在骨坛里看到的无数个世界,每个世界的鳞片里都有个“张之年”,有的在斩根须,有的在烧分坛,有的在往秦岭赶路。他当时以为是幻觉,现在才明白——那是平行时空里的守门人,都在做着同样的事。
“所以没有输赢,只有接力。”张之年的左眼角青痕彻底变成鳞片,却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体温,“李娟烧坛是为了给我们争取时间,我斩相是为了让下代人看清路,槐月现在踩碎薄荷根,将来也会教她的孩子怎么辨认总坛的坐标。”
警车里的电台突然发出刺啦的杂音,接着传来段断断续续的摩斯电码。年长的警察脸色大变:“是总局发来的!全国所有精神病院都出事了,病人集体出院,往秦岭方向聚集!”
张之年低头看向掌心的钥匙,钥匙柄上的“镇邪坛”三个字正在慢慢消失,变成三个新的符号——正是他、李念安、王槐月的名字篆体。
“该走了。”他转身往门外走,白大褂的下摆扫过窗台上的薄荷,叶片突然全部转向北方,“总坛的门在等我们,那些藏在鳞片里的真相也在等我们。”
李医生和警察跟在他身后,三人的影子在走廊里交叠,变成条巨大的骨刃形状。走廊两侧的病房门纷纷打开,每个病人都露出左眼角的青痕,对着他们鞠躬,像在送别,又像在祈祷。
走到医院门口时,王槐月抱着束白色的槐花跑过来,花瓣上沾着的不是晨露,是幽蓝的血珠:“妈妈说,这个要交给你。她说路上会遇到很多长得像薄荷的根须,千万别碰,那是祂的伪装。”
张之年接过槐花,花瓣在他怀里慢慢变成本线装书,封面上写着《坛海志》,翻开第一页,是张太爷爷的笔记:
“守坛人者,守的不是坛,是‘人’字。纵万相噬心,千根钻骨,只要还有一人敢说‘我没输’,门就永远关得紧。”
远处的公路上,无数辆车正往北方开,车灯连成条长龙,像条在大地上游动的骨刃。天边的深紫色云层里,隐约露出秦岭的轮廓,山顶覆盖的不是雪,是盛开的槐花,深紫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晃,像无数只睁开的眼睛。
张之年握紧怀里的《坛海志》,左眼角的鳞片轻轻发亮。他知道这条路不会好走——总坛里可能有更恐怖的相,可能有被“祂”吞噬的守门人,可能有连太爷爷都没解开的谜题。
但他不怕。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李念安在后颈的疤痕里藏了把骨刃,是用李娟的手术刀熔铸的;年长的警察把女儿的照片塞进枪套,说要让她知道爸爸不是懦夫;王槐月的书包里装着七颗种子,是从骨坛废墟里捡的,据说种在总坛门口能长出镇魂树。
更远处的时空里,无数个“张之年”正带着他们的同伴往秦岭赶,有的骑马,有的坐火车,有的徒步在雪山里跋涉,左眼角的鳞片都亮得像星星。
这不是结束。
是新的开始。
属于所有敢在疯癫里保持清醒、敢在绝望里握紧骨刃、敢在万相噬心时还喊着“我没输”的守门人。
张之年抬头看向秦岭的方向,深吸一口气,薄荷的清冽和槐花的甜腥在鼻腔里交织,像种从未有过的味道。
他笑了笑,迈出脚步。
路还很长。
但只要方向对了,再远也会走到头。
至于最终的真相是什么?
或许就藏在秦岭深处那扇即将打开的门后,藏在无数个世代接力的守护里,藏在每个还愿意相信“人能胜邪”的执念中。
而他们,正要去亲手揭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