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幽蓝的血珠从鳞片边缘滴落的瞬间,张之年突然爆发出癫狂的大笑。

那笑声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是从心脏的裂缝里、从根须缠绕的骨缝里、从每块被撕裂的意识碎片里挤出来的,像无数把生锈的刀在骨坛里碰撞,震得七十二个头盖骨嗡嗡作响。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声音在根须织成的网里回荡,左眼角重新长出的鳞片亮得像烧红的烙铁,“祂很聪明?你们很聪明?一群被‘饿’牵着鼻子走的东西,也配谈聪明?”

坛心的果实突然剧烈收缩,根须像被烫到的蛇般疯狂扭动,却怎么也挣不开他胸腔里长出的骨刺——那些骨刺是用他碎裂的肋骨重新拼起来的,上面还沾着没刮干净的肉沫,尖端正死死扎进果实的核心。

“李娟想烧坛?王婆婆想当引路人?李医生想借祂看万相?”张之年猛地抬手,攥住一根从眼球里垂下来的根须,根须上的倒刺扎进他的掌心,流出的幽蓝血液却像硫酸般腐蚀着根须,“你们都以为自己在利用祂,却不知道从一开始,你们的‘想’就是祂喂给你们的饵!”

他突然发力,硬生生将那根根须从眼球里拽了出来。根须断裂的地方喷出墨绿色的汁液,溅在骨槐的树干上,滋滋作响地烧出一个个黑洞,洞里露出无数双惊恐的眼睛——那是所有被当成“相”的人的眼睛,此刻都在死死盯着张之年。

“祂不是‘饿’本身,是‘执念’本身!”张之年举起断裂的根须,像举着把染血的剑,根须在他掌心慢慢融化,变成一把骨刃,刃口还在滴落幽蓝的汁液,“李娟的执念是复仇,王婆婆的执念是活下去,李家人的执念是掌控万相……祂就是靠这些执念长骨头的!你们喂给祂的哪是肉?是你们自己的命!”

骨槐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树冠上的人皮纷纷调转方向,露出一张张扭曲的脸,都在异口同声地喊:“杀了他!他在骗我们!”

“骗?”张之年笑着撕开胸前的皮肉,露出下面跳动的心脏——那颗心脏一半是血肉,一半是鳞片,根须在上面钻来钻去,却怎么也啃不透中心那块泛着寒光的骨核,“你们以为民国二十三年的火是李娟放的?看看这个!”

他猛地将骨刃刺进心脏的骨核,幽蓝的光芒瞬间爆发,照亮了一段被根须掩盖的记忆:

民国二十三年的火海里,李娟举着的木板上,刻着和张之年骨核上一模一样的符号。她根本不是在烧坛,是在给坛“淬火”——用自己的执念当引信,把“祂”的一部分魂魄封进了即将裂开的头盖骨里。而她胸口插着的那把手术刀,刀柄上刻着“张”字,正是张之年太爷爷的遗物。

“李娟是我太爷爷安插的棋子!”张之年的笑声震得骨坛簌簌掉灰,“你们以为张家三代人在喂祂?错了!我们在‘养’祂——养出一个能装下所有执念的容器,再亲手捏碎!”

他突然抓住胸前最粗的一根根须,那根根须连接着树冠上的巨大眼球,此刻正疯狂地往他心脏里钻。张之年的指甲突然变得尖利,像把把小刀,顺着根须的纹路狠狠划下去——

根须的表皮被剥开,露出里面盘错的白色丝线,每根丝线上都缠着段记忆:有王婆婆给婴儿喂艾草水时的犹豫,有李医生第一次缝人皮时的颤抖,有警察给女儿藏薄荷根时的不忍……这些被他们自己遗忘的“动摇”,此刻都在丝线上发光,像一颗颗埋在污泥里的珍珠。

“看见没?”张之年的声音里带着嗜血的兴奋,“祂能吃执念,却消化不了这些‘动摇’!这才是你们藏在骨头缝里的真东西,是连祂都啃不动的骨头!”

他突然将骨刃横在自己脖颈上,幽蓝的鳞片顺着刀刃往上爬,在他脸上画出诡异的纹路:“你们不是想知道我有什么特殊?我特殊就特殊在——我疯!我敢把自己的脑子当战场,敢把祂的根须往自己的血管里引!”

记忆的碎片在他脑海里炸开:

七岁那年,他把奶奶藏在床底的人骨扔进灶膛,看着骨头烧出幽蓝的火苗,奶奶却笑着说“烧得好”;

十五岁那年,他用美工刀划开左眼角的青痕,看着流出的不是血是黏液,却在镜子上写下“我没疯”;

进精神病院的那天,他抢过护士的针管,把镇静剂全扎进了墙里,墙皮剥落处露出的,正是和骨坛上一样的符号。

“你们把精神病院当牢笼?”张之年突然狂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汁液,在下巴上凝成一把把小骨刃,“那是我的战场!我在里面斩过的‘神’,比你们见过的相都多!”

他猛地拔出脖颈上的骨刃,没有血,只有无数道细小的光从伤口里射出来,照亮了骨坛的每个角落。那些光里,是他在精神病院里无数次崩溃又无数次站起来的影子——

有时他是穿着病号服的囚徒,用指甲在墙上刻下镇魂符;

有时他是挥舞着铁链的狱卒,把幻觉里的怪物锁进铁柜;

有时他只是坐在窗前的疯子,对着月亮反复念叨“我是张之年,不是容器”。

“看见没?”张之年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祂能吃我的肉,能钻我的骨,却拿不走我这口气!这口气叫‘不服’,是你们这些把自己当祭品的东西永远不会有的东西!”

坛心的果实突然炸开,露出里面的真相——那根本不是什么心脏融合体,是无数个张之年的意识碎片凝成的球,每个碎片上都刻着“我没输”三个字。根须钻进碎片里,却被碎片上的字烫得冒烟,发出阵阵焦糊味。

“祂想借我的眼看清自己?”张之年突然伸手,抓住那颗意识球,往自己的左眼里塞,“我偏要让祂看看什么叫‘人’!”

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抽搐,左眼角的鳞片全部炸开,露出里面的景象——不是眼球,是个旋转的黑洞,黑洞里漂浮着无数把骨刃,每把骨刃上都插着个被斩碎的“相”:有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有没皮的李娟,有后颈带窟窿的李医生……

“这才是真正的‘换坛’!”张之年的左眼变成了纯粹的幽蓝色,照亮了骨坛外的世界——根须织成的网正在裂开,被网住的人们左眼角的鳞片开始脱落,露出下面惊恐却清醒的眼睛;警察的女儿正把薄荷根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着;早餐摊的老板娘扯下围裙上的血渍,露出下面渗着血的“张”字刺青。

“你们以为付出是为了祂?”张之年的声音像天雷滚过,震得整座城市都在摇晃,“你们的犹豫是我的刀,你们的动摇是我的刃,你们藏在骨头缝里的那点‘不想输’,全都是给我铸剑的铁!”

他突然从胸腔里拽出一根最粗的根须,那根根须连接着地下三千年的骨桩,是“祂”的脊椎。张之年将全身的力量灌进骨刃,顺着根须的纹路狠狠劈下去——

“我张之年!生在精神病院,长在疯癫里!见过最真的幻,摸过最假的骨!”

“你们说我是疯子?对!我就是疯子!疯到敢拿自己的命当赌注,疯到敢斩掉所有装神弄鬼的东西!”

“祂想吃我?先问问我手里的刀答应不答应!”

骨刃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根须没有断,骨坛没有裂,巨大的眼球还悬浮在树冠上。

但所有的根须都停止了蠕动,所有的人皮都停止了挣扎,所有的鳞片都失去了光泽。

张之年低头看向自己的心脏,那里的根须正在慢慢融化,变成一滩滩透明的水,顺着骨缝流走。他的意识碎片正在重新拼凑,这次拼出的不是被撕裂的脸,是张完整的、带着伤疤却眼神锐利的脸。

“原来……”他轻声说,左眼里的黑洞慢慢合拢,重新变成带着青痕的眼角,“祂不是被我斩了,是被你们的‘醒’吓跑了。”

骨槐开始慢慢变得透明,露出里面的城市——人们正在扯掉身上的根须,虽然带着血,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警察撕下脸上的人皮,露出下面渗着血的脸,正抱着女儿往医院跑;李医生后颈的窟窿里钻出的不是根须,是朵小小的白色槐花,正慢慢绽放。

地下三层的骨坛正在坍塌,七十二个头盖骨裂开后,露出里面的不是骨灰,是一颗颗小小的种子,种子上刻着“平安”二字。

张之年慢慢走出正在消失的骨槐,身上的根须都变成了白色的槐花,落在地上,长出真正的青草。他抬头看向天空,深紫色正在褪去,露出久违的蓝色,像鳞片里映出的那个世界。

巷口的老槐树下,王婆婆的银戒指掉在地上,戒指上的根须已经变成了铜锈,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温暖的光。

医院的停尸房里,李医生的白大褂掉在地上,里面没有根须,只有本日记,最后一页写着:“原来太爷爷说的‘守坛’,是守住人心里那点不想被吃掉的东西。”

张之年走到菜市场,王婆婆埋陶罐的地方长出了一片薄荷,绿油油的,带着清冽的香气。他蹲下来,摘下片叶子,放进嘴里。

薄荷的清凉在舌尖炸开,真实得让他想哭。

远处传来警笛声,不是来抓他的,是来救那些被根须伤了的人。警察的女儿跑过来,手里拿着朵白色的槐花,递给他:“叔叔,这个给你。妈妈说,坏人被赶走了。”

张之年接过槐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像颗干净的眼泪。

他不知道“祂”会不会再回来,不知道那些消失的根须会不会重新钻出来,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另一个鳞片里的相。

但他知道,自己赢了。

不是赢了祂,不是赢了那些想利用祂的人,是赢了那个差点被“饿”和“执念”吞噬的自己。

张之年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朝着精神病院的方向走去。那里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还在和自己的幻觉、执念、恐惧打架。

他想告诉他们:

疯怎么了?

看不清真真假假怎么了?

只要还敢笑,还敢不服输,还敢在烂泥里找出那点能当刀的骨头,就永远不是祭品。

走到医院门口时,他看见李医生站在那里,后颈的槐花已经谢了,留下个浅浅的疤痕。他手里拿着件干净的白大褂,递过来:“里面的人说,你该换药了。”

张之年接过白大褂,穿上,大小正好。

阳光穿过走廊的窗户,照在他左眼角的青痕上,青痕在光里慢慢变淡,像片即将消失的鳞片。

他笑了笑,朝着病房走去。

路还长。

但只要还在走,就不算输。

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

或许就藏在下一次拿起刀的勇气里,藏在咬下薄荷时的清醒里,藏在每个还敢说“我没输”的疯子心里。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