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根须钻进心脏的瞬间,张之年听见了“祂”的声音。

不是人类的语言,不是虫豸的嘶鸣,是无数根骨头在地下摩擦的共鸣,是七十二个头盖骨坛里渗出的血气凝结成的字句。那声音顺着血管流遍全身,每个细胞都在震颤,左眼角脱落的鳞片悬浮在眼前,映出无数重叠的影子——

有上古时候被雷劈断的巨槐树桩,树心淌着墨绿色的汁液,断口处伸出的根须缠满了白骨;

有商周时期的青铜鼎,鼎里煮着半颗还在跳动的人头,鼎壁的饕餮纹正在慢慢活过来;

有秦汉年间的刑场,被腰斩的囚徒胸腔里钻出根须,在血泊里长成小小的槐树,树叶上结满了眼球状的果实。

“祂不是一个,是万相。”鳞片里突然浮出奶奶的脸,她的脑浆还在顺着脸颊往下淌,却笑得异常温柔,“是所有被啃食的骨头、被剥皮的躯体、被活祭的灵魂,揉在一起的东西。你以为是树精?是邪祟?不,祂是‘饿’本身。”

张之年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扯成无数碎片,每块碎片都附着着不同的记忆——

他看见民国二十三年的李娟在火里撕心裂肺地喊:“祂是我们喂出来的!每块扔进坛里的肉,每滴渗进土里的血,都在让祂长骨头!”

他看见王婆婆年轻时在菜市场埋陶罐,陶罐里的婴儿心脏还在跳,根须从心脏里钻出来,缠上她的手腕,和银戒指长在一起。

他看见李医生的父亲把妻子的皮缝在自己身上时,皮上的毛孔里钻出细小的根须,顺着他的血管往心脏钻,嘴里还念着:“快了……快能看见万相了……”

“所以你们看到的‘祂’都不一样。”奶奶的脸突然凑近,鳞片的光芒照亮她颅骨深处的根须,“王秀兰看见的是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李娟看见的是没有皮的自己,你爷爷看见的是民国的大火——那都是祂借你们的眼睛,看祂自己的相。”

张之年的视线突然落在深紫色果实的表面,那里的鳞片正在一张张睁开,每张鳞片里都映着不同的人脸:有穿古装的,有留辫子的,有穿病号服的,甚至有几个鳞片里映着未来的模样——警察的女儿长大了,正举着手术刀,往一个婴儿的左眼角划去,婴儿的哭声里混着根须破土的脆响。

“祂需要‘相’才能存在。”奶奶的声音带着骨头摩擦的沙沙声,“就像人需要皮肤才能站在太阳底下。民国二十三年的坛漏了,祂的根须钻出来,却没足够的‘相’支撑真身,只能借容器的眼睛看世界,借祭品的血长骨头。”

这时,鳞片里突然炸开无数血色画面——

七千年前,黄河流域的部落把俘虏绑在槐树下,活剥了皮挂在树枝上,树干里渗出的汁液染红了河水,那年的槐花结出了红色的果实。

两千年前,某个王侯的陵墓里,殉葬的奴隶被埋在槐树根下,出土时骨头已经和根须缠成一团,考古队员触碰骨头的瞬间,指甲缝里长出了白色的根须。

七十年前,精神病院的地基挖穿了古代的殉葬坑,施工队把挖出的骨头扔进锅炉烧掉,烟囱里飘出的灰烬落在人脸上,长出了青灰色的鳞片。

“看到了吗?”奶奶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你们张家不是突然被选中的。你太爷爷是当年精神病院的施工队长,亲手烧了那些骨头;你爷爷把你爸的半颗心脏埋在槐树下,就为了让根须长得更快;到你这里,血脉里的‘骨气’早就浓得化不开了——你是祂用你们张家三代人的骨头,慢慢熬出来的‘相’。”

张之年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坛心发芽,根须顺着七十二个头盖骨的孔洞往外钻,每个孔洞里都伸出张人脸,都在异口同声地喊:“还差一个……还差最后一个相……”

“什么相?”张之年的声音从无数张嘴里挤出来,喉咙里像塞着团带刺的根须。

“你自己的相。”奶奶的脸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盘错的根须,“祂借了无数人的眼睛看世界,却从来没看过自己的样子。你是守坛人和净眼人的后代,你的眼睛能同时映出祂的万相,也能让祂看见自己——这才是‘换坛’的真正目的。”

深紫色的果实突然剧烈膨胀,表面的鳞片全部炸开,露出里面的景象——无数根根须缠绕成一棵巨大的槐树,树干是用无数根人骨拼起来的,树枝上挂着的不是叶子,是一张张人皮,每张人皮的左眼角都嵌着块鳞片,正幽幽地看着张之年。

而在树冠的最高处,悬浮着一颗巨大的眼球,瞳孔里没有虹膜,只有无数根根须在蠕动,根须的顶端长着细小的牙齿,正慢慢啃食眼球的巩膜。

“祂要你亲眼看着祂吃掉自己的‘相’。”奶奶的声音变成了无数人的合唱,“当最后一块鳞片从你眼里掉出来,祂就能从万相里长出真身,到时候整座城都会变成祂的骨坛,所有人都会长出根须,所有人都会成为祂的‘相’。”

张之年突然想起警察女儿书包里的薄荷根,想起早餐摊老板娘围裙上的血渍,想起医院停尸房里慢慢变蓝的黄纸符——原来仪式早就开始了,不是等槐花盛开,是等他的心脏在坛心长到最饱满的那天。

“那你们呢?”张之年的意识正在被眼球吸走,却突然笑了,“守坛人,引路人,净眼人……你们以为能分到祂的力量?”

鳞片里的画面突然变了:李爷爷吞下去的李娟心脏突然炸开,根须从他的七窍里钻出来,把他的骨头缠成一团,最后变成槐树下的一块肥料;王婆婆的人皮被根须从里往外顶破,露出下面惨白的肉壁,肉壁上的毛孔里钻出无数只细小的眼睛,都在死死盯着自己的皮;李医生后颈的窟窿里钻出的根须缠上他的心脏,把心脏拽成一团血肉模糊的烂泥,嘴里还在念:“快了……快能看见真身了……”

“你们也是祂的‘相’啊。”张之年的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就像蛇蜕皮时要留下旧皮,祂长真身时,也需要你们这些旧‘相’当肥料。”

眼球里的根须突然加速蠕动,整棵骨槐开始剧烈摇晃,树枝上的人皮纷纷脱落,露出下面的白骨,白骨上刻着的,全是“张之年”三个字。

“真正的仪式祭品,从来不是我。”张之年看着自己的心脏在坛心开出花来,幽蓝的花瓣层层叠叠,像无数张合拢的嘴,“是所有相信能从祂那里得到什么的人——你们的贪婪,你们的恐惧,你们的执念,才是祂长得最快的肥料。”

眼球突然发出刺目的光芒,张之年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猛地拽了进去。在眼球的最深处,他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里漂浮着无数块鳞片,每块鳞片里都映着一个正在被根须吞噬的世界——有的世界里,人们把长出鳞片的孩子当成神明供奉;有的世界里,军队用火焰喷射器焚烧蔓延的根须,却让祂长得更旺;有的世界里,最后一个人类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扔进骨槐的树洞里,嘴里还在祈祷“让我成为你的最后一个相”。

“原来……每个世界都有坛啊。”这是张之年最后的念头。

眼球突然炸裂,无数块鳞片像流星般坠向地面,落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有的落在婴儿的摇篮里,有的落在情人的吻痕上,有的落在墓碑的裂缝里。接触到鳞片的瞬间,所有东西都开始长出根须——墙壁上的裂缝里钻出白色的根须,缠上路过的行人;医院的输液管里长出根须,顺着针头往病人的血管里钻;甚至连手机屏幕上的人脸照片,都开始渗出墨绿色的汁液,像素点变成了细小的鳞片。

地下的骨坛剧烈震动,七十二个头盖骨纷纷裂开,露出里面的骨灰,骨灰里长出细小的槐树幼苗,幼苗的叶子上,都映着张之年的脸。

深紫色的果实彻底融化,变成一滩墨绿色的汁液,顺着根须流进坛心,与张之年的心脏融为一体。新的根须从坛心喷涌而出,穿透地面,在城市的上空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网眼里挂着无数个人影,都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皮肤下的根须清晰可见,像穿着件透明的骨骼外衣。

巷口的早餐摊老板娘正在给客人找钱,指尖的鳞片突然亮起,她抬头看向天空,露出和王婆婆一模一样的笑容,嘴角裂到耳根,露出两排沾着血肉的尖牙。

警察局里,年长的警察正把女儿的照片贴在墙上,照片上的女孩突然眨了眨眼,左眼角的鳞片里映出骨槐的影子。他转身打开抽屉,拿出那本民国二十三年的病历,里面的半张人皮突然活了过来,贴在他的脸上,针脚自动收紧,把他的脸和人皮缝在了一起。

医院的停尸房里,李医生的白大褂突然鼓了起来,里面钻出无数根根须,缠住旁边的尸体,把尸体拖进冰柜最底层。冰柜的柜门缓缓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有人锁上了门。

而在城市的每个角落,人们都抬起头,左眼角的鳞片亮得像星星。他们微笑着,张开嘴,任由白色的根须从嘴里钻出来,在空气中互相缠绕,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把整座城市裹在里面。

槐花开始提前盛开,深紫色的花瓣上沾着幽蓝的血珠,落在地上,瞬间长出细小的根须。

没有人知道仪式的终点是什么。

是祂终于长出了真身,把整个世界变成骨坛?

是无数个“张之年”的意识在鳞片里醒来,开始反噬?

还是所有的“相”最终融合在一起,变成新的“祂”?

没人知道。

只有风穿过根须织成的网,发出无数人合唱般的声响,像在祈祷,又像在哀嚎。

而在地下三层的坛心,那颗融合了张之年心脏的果实,正慢慢裂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根须,不是骨头,是块完整的鳞片,鳞片里映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天空是纯净的蓝色,没有根须,没有鳞片,人们笑着走在街上,手里捧着真正的槐花。

鳞片的边缘,慢慢渗出一滴幽蓝的血珠,像颗眼泪。

距离槐花凋谢,还有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