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医生的针管掉在地上,透明液体在瓷砖上漫开,折射出问询室顶灯扭曲的光。他后退着撞在墙上,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张之年刚才坐过的椅子,沾起一缕幽蓝的发丝——那是鳞片脱落时带下来的,像根凝固的火焰。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张之年慢慢走过去,左眼角的鳞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民国的实验,‘祂’的容器,薄荷根的作用……你爷爷没告诉你吗?”
李医生的牙齿在打颤,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那是病理现象!是家族遗传性精神分裂!我爷爷是被病人逼疯的,李娟是自毁容貌,王秀兰是自然死亡……”
“那这个呢?”张之年掀开手腕的纱布,镇魂珠碎片嵌进血肉的地方,正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皮肤上画出和王婆婆日记里一模一样的符号,“病理现象能画出这种符号?能让停尸房的尸体凭空消失?”
年轻警察突然干呕起来,手里的卷宗散落一地,其中一张照片飘到张之年脚边——是王婆婆的卧室,地板上没有地窖,没有人皮,只有个打翻的药罐,里面的薄荷根泡在墨绿色的水里,像团蜷缩的蛇。
“这就是你们看到的‘真相’?”张之年捡起照片,指尖的温度让相纸微微发烫,“被‘祂’过滤过的现实?就像给睡着的人盖的被子,怕他们冻醒?”
年长的警察掏出枪,枪口在颤抖:“别动!你涉嫌扰乱公共秩序,故意伤害……”
“伤害谁?”张之年笑了,左眼角的鳞片突然炸开幽蓝的光,整个问询室的景象开始扭曲——警察的制服变成了精神病院的白大褂,卷宗上的字迹变成了束缚带的锁扣编号,李医生的脸和民国老照片上的人慢慢重合。
“看,醒着的人才能看见裂缝。”张之年的声音在光影里回荡,“你们睡着的人,连自己穿的是病号服都不知道。”
幽蓝光褪去时,年轻警察瘫坐在地上,指着墙角——那里的阴影里,慢慢浮出个穿姜黄色羽绒服的女人,脖颈处有圈细密的针脚,正是张之年见过的四楼住户。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正往外淌着白色的虫子。
“她……她不是搬走了吗?”年轻警察的声音像破了的风箱。
“对你们来说是搬走了。”张之年看着女人的身影慢慢变淡,“对醒着的人来说,她只是换了件‘衣服’。”
李医生突然抓起地上的针管,往自己胳膊上扎去。透明液体推完的瞬间,他的眼神变得空洞,像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你是病人,需要治疗。所有异常都是幻觉,所有记忆都是妄想……”
“连自我催眠都学会了。”张之年摇摇头,走到窗边。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变成了深紫色,屋顶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他们的脸都转向警察局的方向,像在等待什么。
“看到了吗?”张之年指着窗外,“那才是真的天空。睡着的人眼里是蓝天白云,醒着的人眼里是深紫底色。不是谁对谁错,只是频道不同。”
年长的警察突然哭了,枪掉在地上。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是他女儿的幼儿园毕业照,照片上所有孩子的左眼角,都有块淡淡的青痕,像未展开的鳞片。
“我女儿总说屋顶有人……”他哽咽着,“我以为是童话,原来……”
“她快醒了。”张之年的指尖轻轻点在照片上女孩的青痕处,“‘祂’在找新的容器,孩子的眼睛最干净,能先看到裂缝。”
这时,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母亲提着保温桶站在门口,碎花围裙上沾着排骨的油渍,和张之年记忆里无数个傍晚一样。
“小年,回家吃饭了。”母亲的笑容很温柔,眼睛里却没有映出他的影子,“李医生说你今天表现很好,再吃几顿药就好了。”
张之年看着她身后的阴影——那里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手里的竹篮里装着半张人脸,正是王婆婆的皮。
“妈,”张之年轻声说,“你眼角的皱纹里,有白色的虫子。”
母亲的笑容僵住了,嘴角开始往耳根咧开,露出两排尖牙。但在警察眼里,她只是突然捂住胸口,露出痛苦的表情:“小年,你怎么又说胡话……”
“看,这就是区别。”张之年的声音很轻,“我看到的是她的真容,你们看到的是‘祂’想让你们看到的假象。”
他转身走向门口,母亲的尖牙离他的脖子只有寸许,却穿不过那层幽蓝的光。李医生还在喃喃自语“病理现象”,年轻警察在给不存在的女儿打电话,年长的警察抱着头蹲在地上,照片上的青痕越来越亮。
走出警察局时,巷口的老槐树又出现了,树干上挂着的人皮在风中摇晃,其中一张是李医生的脸,眼睛还在眨动。
“后生,”王婆婆的声音从树后传来,这次她没披蓝布衫,露出惨白的躯干,黑毛间嵌着无数只眼睛,“该选了。”
她递过来两个东西——左边是颗白色的药片,右边是株带血的薄荷根。
“吃了这个,”她指着药片,“你就变回睡着的人,妈还在厨房炖排骨,屋顶上没人,镜子里只有你自己。”
“选这个,”她晃了晃薄荷根,根茎上的血珠滴在地上,汇成个黑色的洞,“你就彻底醒了,知道‘祂’是什么,知道实验的终点,知道为什么你们家三代人都能看见鳞片。”
张之年看着药片,又看看薄荷根。他想起母亲温暖的手掌,想起父亲沉默的烟圈,想起医院花园里开得正艳的月季——那些“假的”温暖,真实得让他心痛。
他又想起地窖里的人皮,想起李娟脸上的疤痕,想起民国老照片上的白大褂,想起自己左眼角越来越亮的鳞片——那些“真的”恐怖,也真实得无可辩驳。
“真和假,本来就没界限。”张之年突然笑了,“就像睡着和醒着,只是我愿不愿意睁眼看。”
他没选药片,也没拿薄荷根,而是转身走向小区。王婆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惊讶:“你要去哪?”
“回家。”张之年的声音在深紫色的天空下格外清晰,“给我妈回个电话,告诉她排骨别炖太烂。”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既能看见母亲围裙上的油渍,也能看见她皱纹里的虫子;既能闻到排骨粥的香气,也能闻到薄荷根的血腥;既能活在睡着的人眼里的“正常”,也能守着醒着的人知道的“真相”。
这或许是最痛苦的选择——既不能全然相信,也不能彻底否定。
但这也是唯一的选择。
因为真相从来不在药片里,也不在薄荷根里,而在敢于同时看着两面的眼睛里。
走到小区门口时,早餐摊的老板娘还在收摊,看见他,笑着递过来个热包子:“后生,今天的包子馅里放了薄荷,你尝尝?”
张之年接过包子,咬了一口。面粉的甜香里混着淡淡的血腥,真实得恰到好处。
“谢谢阿姨。”他说。
老板娘的眼睛闪了闪,左眼角露出块极淡的青痕,像枚没展开的鳞片:“慢点吃,小心烫。”
张之年笑了,左眼角的鳞片轻轻发亮。
他抬起头,深紫色的天空下,屋顶上的人影还在看着他,像在等待,又像在告别。
远处传来母亲的电话铃声,还是那首熟悉的《茉莉花》。
他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喂,妈。”
“小年,你在哪?排骨快好了。”母亲的声音里,虫子的嘶鸣和温柔的语调交织在一起,像首诡异又温暖的歌。
“快到了。”张之年看着远处医院的灯光,那里亮得像个永远醒不了的梦,“对了妈,下次炖排骨,放点薄荷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母亲温柔的笑声:“好啊,你喜欢就好。”
挂了电话,张之年握紧手里的包子,加快了脚步。幽蓝的鳞片在左眼角轻轻跳动,像在和屋顶上的人影打招呼。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也不想知道了。
因为当你能同时看见两面时,真与假,早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你还能笑着走下去。
走到楼下时,张之年抬头看了眼七楼的窗户,那里亮着灯,像个温暖的句号。
而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是开始。
属于醒着的人,也属于睡着的人。
属于所有,还愿意相信点什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