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警察局的白炽灯比医院的更刺眼,把问询室的白墙照得像块没干透的石膏。张之年坐在硬塑料椅上,手腕上的纱布重新缠过,可渗出来的幽蓝血珠还是洇透了布料,在袖口积成一小团湿痕。

对面的年轻警察突然笑了,笔帽在笔记本上敲出轻快的声响:“张先生,我们查过你的档案。你从三年前开始就在市精神病院接受治疗,诊断结果是重度妄想症,伴有幻视幻听。”他推过来一份打印纸,上面是医院的诊断记录,“7月11日那天,你正在医院接受封闭治疗,护士说你当晚发了病,把病房的镜子都砸碎了。”

张之年的手指猛地攥紧,椅面的塑料纹路嵌进掌心:“不可能!我那天在菜市场!李娟把我拖进巷子,王婆婆的皮……”

“李娟?”年长的警察皱起眉,翻着卷宗,“档案里显示,李娟是十年前精神病院的患者,因自毁容貌去世了。”他把一张泛黄的死亡证明推过来,照片上的女人眉眼扭曲,脸颊上有纵横交错的疤痕,“你怎么会认识她?”

“她没死!”张之年的声音陡然拔高,左眼角的青痕突突直跳,“她披着王婆婆的皮!就在菜市场!你们去查那个地窖,里面有她剥下来的人皮,有王婆婆的脸,有四楼女人的……”

年轻警察的笔停住了,笔尖在纸页上戳出个小洞:“张先生,我们搜查了王秀兰老人的住所,没有什么地窖,也没有你说的人皮。”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你提到的四楼住户,我们也核实过,那对夫妻三年前就搬去外地了,房子一直空着。”

“你们在骗我!”张之年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是‘祂’!是‘祂’让你们看不见!那些东西能扭曲人的认知,就像它让我妈以为我在说胡话,让医生以为我在发疯!”

年长的警察叹了口气,按下桌上的呼叫铃:“先让医护人员过来看看吧。”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李医生,白大褂上还沾着消毒水的味道。他手里拿着针管,里面是半透明的液体,和张之年记忆里注射的“镇静剂”一模一样。

“小年,该回去了。”李医生的声音很温和,却让张之年想起地窖里叠放的人皮,“你又不舒服了,对不对?”

“别过来!”张之年后退着撞在墙上,后腰硌到什么硬物——是口袋里的《城南旧事考》,书角顶得他生疼,“你和照片上的人是一伙的!民国的精神病院,那场大火,李娟的死……你们都知道!”

李医生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你看的那些书都是假的,是幻觉。来,放松点,打完针就好了。”

针管反射的冷光刺得张之年睁不开眼。他突然想起王婆婆日记里的话,想起铁盒里的照片,想起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李医生的眉眼和照片上的人太像了,像到不可能是巧合。

“是你!”张之年突然抓住关键,“是你一直在给我注射‘药’!那些不是治病的,是让我‘睡’过去的!你怕我看见‘祂’,怕我醒过来!”

李医生的脸色终于变了,手里的针管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年轻警察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嗯了几声,挂了之后脸色古怪地看向同事:“局里刚发来消息,王秀兰老人的遗体……不见了。”

问询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年长的警察猛地站起来:“怎么回事?停尸房有监控!”

“监控坏了。”年轻警察的声音发飘,“值班的法医说,凌晨三点左右听到停尸房有动静,进去看的时候,尸体已经没了,冷藏柜的锁是完好的,像是……凭空消失了。”

张之年的心脏狂跳起来,手腕上的镇魂珠碎片突然发烫,烫得他几乎要甩掉手臂。他看着李医生瞬间惨白的脸,突然笑了:“她回来了。”

“你说什么?”年长的警察厉声问。

“王婆婆。”张之年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她没走,她在等我找到那个地方——我漏看的地方。”

他冲出问询室,李医生想拦他,却被他狠狠推开。走廊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墙上的时钟指针倒转,指向三点——和王婆婆遗体消失的时间一样。

“哪里不对……”张之年一边跑一边抓头发,指甲抠出几道血痕,“地窖里的人皮是真的,日记是真的,李医生的反应是真的……那漏掉的是什么?”

他想起王婆婆的银戒指,想起她攥在手里的薄荷叶,想起巷口那道慢慢合拢的墙,想起李娟说的“容器需要根”……

根。

对了,根!

李娟说她的根在床底下,可他找到的是地窖。那王婆婆的根呢?那个自愿成为容器的人,她的根在哪里?

张之年突然停下脚步,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流。

是薄荷。

王婆婆总带着薄荷,塞给他的艾草里混着薄荷,衣柜里的蓝布衫沾着薄荷香,连最后攥在手里的都是薄荷叶。

薄荷不是用来驱邪的,是她的根!

他转身往回跑,撞开王婆婆家的门,直奔厨房。角落里的灶台积着厚厚的灰,他掀开铁锅,锅底没有灰烬,只有层墨绿色的黏液,正慢慢渗进砖缝里。

黏液里埋着东西——是株干枯的薄荷,根系盘错,缠绕着半枚银戒指,正是王婆婆手上那枚。

“找到了……”张之年的声音发颤,指尖刚触到薄荷根,整株植物突然活了过来,墨绿色的藤蔓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刺进皮肤,和镇魂珠的碎片缠在一起。

剧痛中,无数画面涌进脑海——

王婆婆年轻时在裁缝铺缝补人皮,针脚细密如蜈蚣。

李医生的祖父在民国精神病院注射黑色液体,病人们的眼睛变成黑洞。

李娟站在大火里,撕下自己的脸皮,露出下面惨白的躯干。

而他自己,躺在精神病院的病床上,左眼角的鳞片正在发光,李医生举着针管,说:“最后一个容器了。”

“啊——!”张之年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藤蔓突然炸开,墨绿色的汁液溅满墙壁,在白墙上画出诡异的符号——和镇魂珠碎片渗出的血痕一模一样。

厨房的地砖开始松动,下面露出个小小的暗格,里面放着个玻璃瓶,装着半瓶透明液体,标签上写着“民国二十三年,实验体7352”。

7352。

是那个警察的警号,是精神病院束缚带的编号,是他自己的病号服号码。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容器”。

王婆婆不是在等他,是在养他。李娟不是在害他,是在唤醒他。那些注射的药物,那些看见的幻觉,都是为了让“祂”在他身体里慢慢扎根。

玻璃瓶突然炸裂,透明液体溅在他脸上,冰凉刺骨。张之年抬头看向镜子,里面的人影左眼角鳞片全开,瞳孔变成了纯黑的洞,嘴角咧开,露出和李娟一样的尖牙。

“找到你了。”镜中人开口,声音是他的,又不是他的,“我的根。”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王婆婆站在厨房门口,蓝布衫上沾着墨绿色的黏液,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新鲜的薄荷,根茎上还带着血珠。

“后生,”她的声音慈祥得像在哄孩子,“该回家了。”

张之年看着她,突然想起所有被漏掉的细节——她从不摘戒指,她总在凌晨三点出门,她的药罐里煮的不是草药,是薄荷根。

原来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根喂养“祂”,等着他彻底“醒”来。

“他们说我是神经病。”张之年笑着流泪,左眼角的鳞片闪着幽蓝的光,“他们说我看见的都是假的。”

王婆婆走过来,干枯的手抚上他的脸颊,触感冰凉而真实:“他们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就像这薄荷,闻得到香,摸得到叶,怎么会是假的?”

远处传来警笛声,越来越近。张之年知道,警察和李医生很快就会进来,他们会看到满地的黏液,看到墙上的符号,看到他脸上的鳞片。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解释了。

因为相信的人自然会信,不信的人,永远也看不见。

王婆婆递过来一株薄荷,根茎上的血珠滴在他手背上,烫得像火。

“走吧。”她说。

张之年接过薄荷,跟着她走出厨房。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道影子——他的影子左眼角有鳞片,王婆婆的影子没有脸。

他们穿过客厅,穿过阳台,走向那片越来越浓的黑暗。身后的警笛声、呼喊声、李医生的惊叫声,都渐渐远去,像沉入水底的石子。

巷口的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白色虫子,扑在张之年脸上。这次他没有躲,任由那些虫子爬进他的眼睛、鼻孔、嘴巴里。

左眼角的鳞片终于完全展开,像枚开在皮肤上的花。

他终于看清了这个世界的全貌——灰色的天空下,无数人影站在屋顶上,都转过身来,露出没有五官的脸。而那些脸的位置,都有一片幽蓝的鳞片,像星星一样闪烁。

“祂饿了。”王婆婆的声音在风中飘散。

张之年笑了,握紧手里的薄荷,跟着人影走向深处。手腕上的镇魂珠碎片彻底融进皮肤,留下七个淡红色的印记,像北斗七星。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永恒的清醒,还是彻底的沉沦。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从他看清鳞片的那一刻起,真与假,疯与醒,早已没了界限。

他只是走向了属于自己的世界而已。

至于那些还在争论“神经病”和“真相”的人,就让他们在阳光下继续争论吧。

毕竟,有些东西,本就不是给眼睛看的。

是给“醒着”的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