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的笔记本“啪”地合上时,张之年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他盯着年长警察制服上的警号,数字“7352”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像极了精神病院束缚带上的锁扣编号。
“你们弄错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三天前我还见过她,在楼下给我塞艾草,说能驱邪。”
年轻警察翻开另一个本子,圆珠笔在纸页上划过刺耳的声响:“张先生,7月12日凌晨三点,王秀兰老人被发现死于家中。法医推断死亡时间在7月11日晚八点到十点之间,死因是突发性心肌梗塞。”
7月11日晚。
张之年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那晚他正在菜市场被李娟拖拽,看着她从摊位底下伸出的手,看着那些从黑暗里涌出来的人影。王婆婆明明在槐树下挂人皮,在巷口递艾草,怎么可能死在家里?
“不可能!”他猛地掀开被子,手腕上的纱布彻底裂开,镇魂珠碎片刺破皮肤,幽蓝的血珠滴在床单上,晕开细小的光斑,“11号晚上我在菜市场看见她了!她还跟我说话,说菜市场邪性,让我别去!”
母亲慌忙按住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发抖:“小年!别激动!医生说你需要静养……”
“我没胡说!”张之年甩开她的手,眼睛死死盯着警察,“她穿着蓝布衫,戴银戒指,手里提着菜篮子,篮子里有艾草!你们去查监控!小区门口的监控肯定拍到了!”
年长的警察叹了口气,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放在他面前。
照片上是王婆婆的遗体,躺在医院的停尸床上,盖着白布,只露出一张脸。眼睛紧闭,嘴角没有诡异的笑,皱纹里也没有墨绿色的黏液,和平日里晒太阳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只是脸色青灰,嘴唇发紫,明显是猝死的征兆。
“监控我们查过了。”警察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张之年心上,“7月11日那天,王老太根本没出过门。邻居说她下午五点就关了门,没再开过。”
张之年的视线落在照片里王婆婆的手腕上——那枚磨得发亮的银戒指还戴着,只是手指蜷缩着,像是死前攥过什么东西。
他突然想起李娟说的话:“我是容器。祂需要容器才能在这边待着,就像人需要衣服才能出门。”
难道……从一开始和他说话的,就不是王婆婆?
那个塞艾草的老太太,那个在槐树下挂人皮的怪物,那个在巷口递灰烬的影子……全都是李娟披着王婆婆的皮在演戏?
那真正的王婆婆呢?
她是不是早就被封在陶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看着自己的皮被用来诱捕猎物,却连呼救都做不到?
这个念头像冰锥刺进心脏,疼得他喘不过气。
警察走后,母亲端来的排骨粥放在床头柜上,热气慢慢散去,变成黏腻的糊状。张之年盯着那碗粥,突然想起李娟端来的暗红色糊状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要出院。”他掀开被子下床,脚刚落地就一阵发虚,差点摔倒。
“医生说还要观察几天……”母亲想拦他,却被他避开。
“我要去王婆婆家。”张之年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母亲害怕,“我要去找证据。”
他套上衣服,手腕上的碎片还在渗血,却感觉不到疼。走出病房时,走廊里的护士笑着打招呼,白大褂的下摆扫过他的手臂,触感和李医生的白大褂一模一样。
他没敢回头。
再次爬上三楼阳台时,天色已经暗了。王婆婆家的封条被风吹得卷起来,露出下面的门锁——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锁孔旁边有个小小的凹痕,是王婆婆去年用扁担不小心砸的。
他推开门,屋里比白天更暗,家具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像那晚巷口伸出的手。
客厅的太师椅上,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影坐着,手里摇着蒲扇。
张之年的心脏骤停了一瞬。
“王婆婆?”他试探着喊,声音在空屋里荡开,撞出细碎的回音。
人影没动。
他慢慢走过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清了——那只是件搭在椅背上的蓝布衫,被风一吹,衣角轻轻晃动,像在扇扇子。
虚惊一场。
可手腕上的碎片却突然剧烈发烫,像是在警告他什么。
张之年走到卧室,地板上的方形印记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白。他蹲下来,指尖敲了敲地板,声音是空的。
下面是空的。
他找来王婆婆劈柴用的斧头——那把斧头放在厨房角落,木柄上还缠着防滑的布条,是他帮老太太缠的——用力砸向地板。
“咚!咚!咚!”
木屑飞溅,很快砸出一个洞。一股浓烈的腐臭味从洞里涌出来,和那晚陶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张之年的心跳得像擂鼓,他把斧头伸进洞里,撬开整块地板。
下面没有陶罐。
只有个半人高的地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里面堆着些破旧的木箱,箱盖敞开着,露出里面的东西——
是人皮。
一张接一张,叠得整整齐齐,脖颈处都有细密的针脚。其中一张穿着姜黄色的羽绒服,正是他认出的那个四楼女人。
而最上面那张,是王婆婆的脸。
眼睛紧闭,嘴角带着安详的笑,和照片里的遗容一模一样。
张之年捂住嘴,强忍着没吐出来。地窖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铁盒,他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张泛黄的照片。
是王婆婆年轻时的照片,梳着麻花辫,站在一家裁缝铺门口,旁边站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眉眼间竟和李医生有几分相似。
还有张纸条,用红绳系在铁盒上,上面是王婆婆的字迹,歪歪扭扭的:
“祂饿了,要新的皮。娟儿说,用我的皮能稳住祂,等找到合适的容器……”
娟儿。
李娟。
张之年终于明白了。
真正的王婆婆早就知道李娟的存在,甚至在帮她。她不是被李娟当作“根”,而是自愿成为容器的一部分,用自己的皮安抚那个“祂”,等待下一个合适的宿主出现——也就是他。
所以警察说她是自然死亡,法医查不出异常。因为她不是被杀死的,是“用完了”,像件破旧的衣服被丢弃在地窖里。
“原来如此……”张之年喃喃自语,指尖拂过王婆婆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警察局的号码。
“张先生,我们在王秀兰老人的遗物里发现了这个,可能和你有关。”电话那头的警察顿了顿,声音变得严肃,“是本日记,里面提到了一个叫‘祂’的东西,还说……要找一个能看见‘眼睛’的年轻人。”
张之年的呼吸停住了。
“日记最后一页写着你的名字,张之年。”警察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金属的冷意,“你能来局里一趟吗?我们需要了解情况。”
挂了电话,张之年站在地窖边,月光从洞口照进来,照亮了那些叠放整齐的人皮。手腕上的镇魂珠碎片不再发烫,幽蓝的光也暗了下去,像是完成了使命。
他终于知道警察为什么找他了。
不是因为他说了“胡话”,而是王婆婆的日记里,早就写好了他的名字。
张之年慢慢走出王婆婆家,锁好门,把封条重新贴好。下楼时,遇见了四楼的新住户,一对年轻夫妻,正搬着纸箱往上走,笑着和他打招呼。
“你好啊,住几楼?”男人笑着问。
“七楼。”张之年回答,目光落在他们身后的空房间——那里曾经挂着姜黄色的羽绒服,现在空荡荡的,只有墙壁上还留着个小小的挂钩印。
“这小区挺安静的,就是三楼住着个老太太,前几天突然没了,怪可惜的。”女人感慨道,“听邻居说她总一个人,挺孤单的。”
张之年没说话,看着他们上了楼。
走到小区门口,早餐摊的老板娘正在收摊,看见他,笑着递过来两个热包子:“后生,还没吃饭吧?刚剩的,拿着。”
包子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面粉的甜香。张之年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王老太的事,你也听说了吧?”老板娘叹了口气,“挺突然的,昨天她侄子来收拾东西,说老太太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片薄荷叶子呢。”
张之年咬了口包子,温热的馅烫得他舌尖发麻。
原来她最后攥着的,是薄荷。
那个总爱给后生塞薄荷的老太太,那个自愿成为容器的王秀兰,那个在日记里写下他名字的王婆婆。
她不是假的。
这一切,都不是假的。
张之年掏出手机,给警察局回了个电话:“我现在过去。”
挂了电话,他抬头看向天边,月亮正慢慢升起来,照亮了远处的屋顶。那里空荡荡的,没有模糊的人影,只有风卷起的落叶在盘旋。
他握紧手里的包子,朝着警察局的方向走去。手腕上的碎片还嵌在皮肤里,像枚不会消失的印记。
也许他永远也弄不清王婆婆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弄不清李娟说的“醒”和医生说的“病”哪个才对,弄不清那个“祂”到底是什么。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要去拿回那本日记。
要去看看王婆婆写下的真相。
要去证明,他看见的一切,都不是疯话。
晚风吹过,带来远处医院的消毒水味,和手里包子的香气混在一起,真实得无可辩驳。
张之年加快了脚步,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左眼角的青痕在月光下轻轻发亮。
答案,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