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巷深处的风突然变了向,卷起地上的白色虫子扑在张之年脸上。他挥手去挡,指尖却触到一片黏腻,像是摸到了刚剥下来的人皮。猛地后退时,后背撞在一道铁门,铁锈的腥气混着腐烂味钻进鼻腔——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死胡同,身后是封死的废弃仓库,面前是慢慢合拢的巷口,王婆婆的蓝布衫衣角正从墙后露出来。

“后生,跑累了吧?”王婆婆的声音从墙后传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喘息,“我给你带了粥,刚熬好的,加了点‘好东西’。”

张之年的目光落在脚边的阴沟里,那里漂着个摔碎的瓷碗,残片上沾着暗红色的糊状物,里面混着几缕灰白的头发。他忽然想起王婆婆昨天在楼下晒太阳时,手里端着的就是这个花色的碗。

“不是……不是这样的……”他捂住耳朵摇头,指甲深深嵌进头皮。脑子里有根弦在嗡嗡作响,像是要绷断了——一边是王婆婆递来艾草时慈祥的笑,一边是她撕脸时露出的惨白躯干;一边是精神病院护工说“按时吃药就好了”,一边是李娟尖叫着“他们说我疯了”。

手腕上的镇魂珠突然剧烈发烫,第五颗珠子裂开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慌忙掏出手机,屏幕竟亮着,显示一条未读短信,发件人是“妈”。

短信内容只有一行字:“小年,明天回家吃饭,你爸炖了排骨。”

张之年的手指开始发抖。

他已经三年没见过父母了。

最后一次通电话是在去年冬天,母亲在那头哭,说他再这样“疯下去”就不认他这个儿子;父亲抢过电话骂他是废物,说当初就不该把他从精神病院接出来。他摔了电话,从此拉黑了所有家里的号码。

可现在,这条短信躺在屏幕上,字体是母亲惯用的楷体,末尾还加了个笑脸表情——那是她以前总爱用的,说显得亲切。

“是假的……”他对着手机喃喃,“是祂弄出来的,就像王婆婆的脸一样……”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妈”。

铃声尖锐得像救护车鸣笛,在寂静的小巷里炸开来。张之年想按拒接,手指却不听使唤,屏幕上母亲的号码像是活了过来,数字扭曲成爬虫的样子,顺着指尖往手臂上爬。

“接啊。”墙后的王婆婆咯咯地笑,“接了就能听见你妈说话了,多好。”

铃声响到第三遍时,张之年按下了接听键。

“小年?”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却清晰得像是在耳边,“你看到短信了吗?明天回来吧,你爸……他就是嘴硬,昨天还念叨你爱吃排骨呢。”

张之年的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仿佛能看见母亲站在客厅里,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手里攥着手机,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泪痕。

“小年?你说话啊?”母亲的声音里带上了焦急,“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要不妈明天去看你?你把地址发我……”

“别来!”张之年突然嘶吼出声,声音破得像被撕碎的纸,“别过来!这里……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听筒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母亲压抑的哭声:“小年,你到底怎么了?跟妈说,是不是又看见那些……那些不存在的东西了?医生说了,那是病,能治的,你乖乖吃药……”

“不是病!”他对着手机尖叫,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妈,我没病!那些是真的!我看见了!我看见有人扒皮挂在树上,看见有人没有脸,看见……”

“啪!”

听筒里传来一声脆响,像是有人摔了东西。接着是父亲暴怒的声音,隔着电流依旧刺耳:“我就说他没好!还骗我们说好了!让他滚!别再联系了!”

“老东西你少说两句!”母亲哭喊着,“小年你别听他的,妈相信你……不对,妈不是那个意思……”她的声音开始混乱,“你得吃药啊小年,不吃药怎么行……那些都是假的,是你想多了……”

“你也不信我……”张之年的声音低了下去,像个被戳破的气球。

他看着手机屏幕里自己的倒影——脸色惨白,眼睛通红,嘴角挂着涎水,像个真正的疯子。

“我真的看见了……”他对着倒影喃喃,“那个世界是灰色的,天永远不亮,地上全是黏糊糊的东西,还有好多好多人,他们都没有脸,只会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墙后的王婆婆突然问,声音近得像贴在他后颈上。

张之年猛地回头,看见王婆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蓝布衫上沾着黑色的黏液,手里端着个缺了口的瓷碗,碗里盛着暗红色的糊状物,正冒着热气。

“他们说……”张之年的声音发颤,“他们说‘祂饿了’。”

王婆婆的眼睛亮了,黑洞洞的眼窟窿里像是燃起了两簇绿火:“你看,你果然是‘醒’了的。”她把瓷碗递到他面前,“尝尝?这是用‘听话’的人熬的,吃了就能想起更多事,想起你第一次去那个世界的时候。”

碗里的糊状物表面浮着一层油花,像是人的脂肪,里面还沉着半片指甲,粉色的月牙清晰可见。

张之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吐到最后,只能吐出些黄绿色的胆汁,带着浓烈的苦味。

干呕时,他看见地上的影子变了——不再是他自己的轮廓,而是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影,正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你看,他也在哭。”王婆婆指着影子说,“他也想让你相信,那都是假的,是病。可你知道的,不是这样的。”

张之年盯着那个影子,突然认出病号服上的编号——是他在精神病院里的号码。

影子慢慢转过身,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白。但张之年能感觉到,它在看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哀求。

“别信……”影子的嘴无声地动着,“吃药……”

“滚开!”张之年抬脚去踩影子,却一脚踩空,重重地摔倒在地。

瓷碗摔在地上,暗红色的糊状物溅了他一身,黏腻的触感像刚泼了一身血。王婆婆的脸凑了过来,黑洞洞的眼窟窿正对着他的眼睛,里面淌出的墨绿色黏液滴在他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你想起了什么,对不对?”王婆婆的声音像蛇信子在舔耳朵,“想起那个绑着你的病床了吗?想起医生手里的针管了吗?他们说你疯了,可他们没告诉你,那针管里的不是药,是让你‘睡’过去的东西……”

张之年的头像是被重锤砸中,无数破碎的画面涌了出来——

刺眼的白光,消毒水的味道,手腕被皮带勒出的红痕。

医生戴着口罩,眼睛里没有温度,手里的针管闪着寒光。

“放松点,张之年,这对你好。”

冰冷的液体注入血管,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却传来无数细碎的声音,像是有无数人在墙里说话。

他挣扎着抬起头,看见天花板上的瓷砖正在慢慢脱落,露出后面蠕动的、暗红色的肉壁。

“他们怕你‘醒’过来……”王婆婆的声音混在记忆里,“怕你看见祂,怕你知道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

“不……”张之年痛苦地抱住头,“那是病!是幻觉!医生说的是对的!”

“那这个呢?”王婆婆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惨白的躯干上。

冰冷的、带着细密纹路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像是按在某种活物的皮肤上。他甚至能感觉到手下有微弱的搏动,像是某种缓慢的心跳。

“这也是幻觉吗?”王婆婆咯咯地笑,“那你流血的脚呢?裂开的珠子呢?你妈那条短信呢?”

张之年猛地抽回手,看见自己的掌心沾着墨绿色的黏液,正慢慢渗进皮肤里,留下一道淡绿色的痕迹。

脚底的伤口还在流血,黑色的血珠滴在地上,晕开一朵朵诡异的花。

手腕上的镇魂珠又裂开了一颗,第六颗。黑烟冒出来,这次凝聚成的不是老头,也不是纸条,而是一面破碎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两个张之年。

一个穿着病号服,被绑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嘴角挂着口水,护士正往他嘴里灌药。

另一个站在槐树下,手里握着一把带血的菜刀,周围挂着人皮,眼神里是疯狂的清明。

“哪个是真的?”王婆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说啊,哪个是真的?”

镜子突然碎了,黑烟钻进他的眼睛里。

张之年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小巷的地上,天已经蒙蒙亮了。

王婆婆不见了,瓷碗不见了,地上的白色虫子也不见了。只有那盏路灯还亮着,灯光惨白,照亮了他一身的污泥和血迹。

手机还攥在手里,屏幕已经暗了。他按亮屏幕,那条来自“妈”的短信还在,通话记录里也有昨晚的通话时长——三分四十七秒。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走出小巷。清晨的街道很安静,清洁工正在扫地,早餐摊的蒸笼冒着白汽,一切都正常得不像话。

路过早餐摊时,老板娘笑着问他:“帅哥,要个肉包吗?刚出笼的。”

张之年看着她的笑脸,突然觉得她的嘴角正在慢慢咧开,咧到耳根。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电线杆上。

老板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疑惑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没事……”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快步往前走。

走到小区门口时,看见王婆婆提着菜篮子从外面回来,篮子里装着新鲜的蔬菜,看见他时还笑着打招呼:“后生,早啊,脸色怎么这么差?”

张之年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那只银戒指在晨光下泛着光,手指完好无损。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低头往单元楼走。

擦肩而过时,王婆婆突然低声说:“今晚子时,祂会来。”

张之年的脚步顿住了。

“你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当它是幻觉。”王婆婆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但别忘了,第七颗珠子快裂了。”

他猛地回头,王婆婆已经走进了小区,背影佝偻,步伐蹒跚,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太太。

张之年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里一片混乱。

他掏出手机,翻到母亲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不敢按下去。

如果打过去,母亲会说什么?

会说昨天的电话是他幻觉?会说根本没发过那条短信?会哭着劝他去医院?

还是……会真的炖好排骨,等他回家?

他不知道。

手腕上的镇魂珠轻轻发烫,最后一颗珠子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张之年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单元楼。

楼道里的霉味依旧,楼梯上的水渍还在,一切都和昨晚一模一样,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走到七楼,打开门,屋里空荡荡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茶几上放着他昨晚没吃完的药,白色的药片躺在棕色的瓶里,安静得像一颗颗小石子。

张之年走到茶几前,拿起药瓶,对着阳光看。药片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看起来和普通的药片没什么两样。

他倒出两片,放在手心。

吃了,也许就能回到“正常”的世界。母亲会接他回家,父亲会骂他几句然后递过排骨,王婆婆还是那个塞给他薄荷的老太太,那些人皮和黏液,都只是精神病发作时的幻觉。

不吃,今晚子时,祂会来。他会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会看见那个“其他世界”的全貌,也许会像李娟一样,成为所谓的“容器”。

手心的药片很轻,却重得像要压垮他的人生。

手机突然又震了一下,是条新短信,还是母亲发来的:“小年,地址发我吧,妈不放心。”

张之年看着那条短信,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发烧,母亲背着他走了三公里去医院,汗水湿透了她的后背;想起高考完那天,父亲难得地买了瓶酒,说“儿子长大了”;想起第一次被送进精神病院时,母亲在探视窗口哭红的眼睛,说“妈等你出来”。

他们是爱他的。

可他们不信他。

就像他自己,也分不清该信哪个世界。

张之年拿起水杯,想把药咽下去。

就在药片碰到嘴唇的瞬间,手腕上的第七颗镇魂珠,彻底裂开了。

没有黑烟冒出来,只有一阵刺骨的寒意,从珠子里钻进他的身体,顺着血管流遍全身。

他猛地看向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灰黑色,像是被墨染过。

远处的屋顶上,站着无数个模糊的人影,都背对着他,身形佝偻,像是在等待什么。

手机屏幕突然暗了下去,再按亮时,母亲的短信和通话记录,都消失了,像是从未存在过。

张之年慢慢放下水杯,药片从手心滚落到地上。

他走到窗边,看着那些屋顶上的人影,看着灰黑色的天空,看着手腕上彻底裂开的七颗珠子。

“妈。”他对着窗外轻声说,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没病。”

“我真的看见了。”

“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一阵诡异的铃铛声,像是王婆婆门把手上那串生锈的铜铃。

张之年低头看去,王婆婆正站在楼下,仰着头朝他笑,嘴角咧到耳根。

她的身后,无数个模糊的人影正从四面八方涌来,穿着古装的,穿着病号服的,穿着现代衣服的,都面无表情,朝着单元楼走来。

天彻底暗了下来,明明是清晨,却暗得像深夜。

张之年握紧了拳头,转身走进洗手间,拿起镜子。

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瞳孔漆黑,左眼角的鳞片在暗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地笑了。

“那就来吧。”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真相,还是更深的疯狂。

但他知道,从第七颗珠子裂开的那一刻起,他再也不用分清真假了。

因为所有的世界,都要合而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