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七颗镇魂珠裂开的瞬间,张之年听见骨头碎裂的轻响。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自己左耳后方传来,像有根细针正顺着颅骨缝往里钻。他踉跄着扑到洗手间的镜子前,看见左眼角的鳞片已经蔓延到颧骨,幽蓝的光在皮肤下游动,像条被困住的小蛇。

“妈,你看。”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指尖抚过鳞片的边缘,冰凉坚硬的触感真实得可怕,“这也是假的吗?”

镜子里的人影突然动了。不是模仿他的动作,而是自主地抬起手,按住了自己的左眼。鳞片在那只手下簌簌发抖,像是在恐惧什么。接着,镜中人的嘴角开始往上翘,幅度越来越大,直到咧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露出两排带着血丝的尖牙。

“假的。”镜中人开口了,声音和他一模一样,却带着种非人的冰冷,“都是假的。你妈在厨房炖排骨,你爸在看报纸,王婆婆在楼下晒被子。你只是忘了吃药,把幻觉当真了。”

“不是的!”张之年挥手砸向镜子,指尖撞上冰凉的玻璃,疼得他蜷缩了一下。镜中人的笑容僵住了,鳞片突然炸开幽蓝的光,照亮了他身后——原本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门口,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口罩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

是他在精神病院的主治医生,姓李。

“张之年,该换药了。”李医生的声音像生锈的手术刀在摩擦,“你看,你又把镜子砸裂了。这是这个月第五面了。”

张之年猛地回头,门口空空如也。再转脸看镜子,镜中人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左眼角的鳞片更亮了,像块烧红的烙铁。

“幻觉……又是幻觉……”他扶着洗手台喘气,冷水泼在脸上却毫无知觉。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无数个声音在吵——

“他们说我疯了。”

“祂说我醒了。”

“妈说吃药就好了。”

“李娟说药里有东西。”

手机在客厅里响起来,还是那个尖锐的救护车铃声。他冲出去抓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依旧是“妈”,但号码变成了一串诡异的符号,像是用鲜血写就。

“接啊。”王婆婆的声音从阳台传来。

张之年猛地转头,看见王婆婆正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手里摇着蒲扇,蓝布衫洗得发白,和他记忆里无数个午后一样。只是她的腿上放着个竹篮,篮子里没装蔬菜,而是堆着几团灰白的头发,根部还沾着血肉。

“你妈在等你说话呢。”王婆婆笑着说,蒲扇扇起的风带着股腐臭味,“跟她说你看见的‘真东西’,看她信不信。”

手机还在疯狂震动,震得他手心发麻。他按下接听键,却听见一阵熟悉的滋滋声——不是电流声,是精神病院约束衣上的铁链拖地的声音。

“小年?”母亲的声音混在铁链声里,忽远忽近,“你在哪?妈找了你一上午……”

“我在家。”张之年的声音发飘,“妈,你看窗外,天是黑的,好多人站在屋顶上……”

“傻孩子,天好好的。”母亲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带着点嗔怪,“妈就在你楼下呢,你爸把排骨炖上了,快下来开门。”

张之年冲到窗边,撩开窗帘往下看。

楼下的空地上停着辆熟悉的灰色轿车,是父亲单位淘汰下来的旧车。母亲站在单元楼门口,穿着那件碎花围裙,手里提着个保温桶,正仰头朝他挥手。阳光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一切都正常得像幅老照片。

“妈……”他的声音哽咽了。

“快下来呀!”母亲笑着喊,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排骨再不吃就凉了!”

张之年的手指已经碰到了门锁,手腕上裂开的镇魂珠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不是烫,是像被无数根针同时扎穿,疼得他差点跪倒在地。

他低头看向珠子,七颗裂开的珠子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红绳往下滴,在地板上汇成一个扭曲的符号——和纸条上“祂在等你”的字迹一模一样。

再抬头时,楼下的景象变了。

灰色轿车的车窗变成了黑色的肉瘤,表面布满青筋,正一鼓一鼓地跳动。母亲站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半个身子已经陷在里面,露在外面的手臂还在朝他挥手,皮肤像纸一样剥落,露出下面白森森的骨头。

“小年……快……”母亲的声音变得尖细,像是从黑洞深处挤出来的,“下来……陪妈……”

张之年猛地松开手,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流,浸湿了衬衫。他看着门锁上自己的指纹,那枚因为常年握笔而在中指第一节留下的茧子,此刻清晰得可怕。

这也是假的吗?

他冲进卧室,翻出床底下的旧相册。封面是磨掉皮的红色塑料,翻开第一页,是十岁生日那天拍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父亲还没秃顶,抱着他笑得露出牙齿;母亲的头发乌黑,眼角没有皱纹;他自己穿着件黄色的背带裤,手里举着块啃了一半的蛋糕,奶油沾在鼻尖上。背景是老家的院子,那棵石榴树正开得火红,花瓣落在母亲的发梢上。

“真的……这是真的……”张之年的手指抚过照片上母亲的脸,指尖传来相纸粗糙的纹理,“妈,你看,这是真的……”

照片里的母亲突然眨了眨眼。

张之年的呼吸瞬间停住了。

他死死盯着照片,看着母亲的嘴角慢慢咧开,幅度越来越大,直到超出人类骨骼的极限。她的眼睛里流出墨绿色的黏液,浸透了相纸,晕开一片模糊的污渍。父亲的脸也开始扭曲,抱着他的手臂变成了惨白的躯干,上面长满黑色的细毛。而照片里的自己,正咧着嘴朝他笑,左眼角有块幽蓝的鳞片,和镜子里的一模一样。

“啊——!”他将相册狠狠摔在地上,照片散落一地,每张照片上的人影都在扭曲、变形,发出细碎的、像虫子爬动的声音。

“假的!都是假的!”张之年踩着照片尖叫,脚下传来相纸碎裂的脆响,“你们都是假的!”

踩碎最后一张照片时,他的脚底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低头看去,脚心被一块碎玻璃划开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黑色的血正往外涌,滴在地上,竟像活物般蠕动起来,聚成一个小小的黑洞。

手腕上的镇魂珠彻底碎了,红绳断成几截,七颗裂开的珠子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其中一颗滚到黑洞边,瞬间被吞噬,连点声音都没留下。

“祂来了。”王婆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张之年抬头,看见王婆婆站在卧室门口,身上的蓝布衫已经变成了黑色的长袍,兜帽遮住了脸,只能看见一双金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她的手里拿着个东西,用油纸包着,形状像颗心脏,正微微搏动着。

“这是你妈给你的。”王婆婆把油纸包递过来,“她说你总说饿,特意给你留的‘排骨’。”

油纸裂开一道缝,里面掉出半颗牙齿,上面还沾着点肉丝。张之年认出那是颗臼齿,母亲去年掉的那颗,她当时还笑着说“老了,不中用了”。

“不……”他后退着撞在衣柜上,衣柜的镜子里映出无数个自己——有的穿着病号服被绑在病床上,有的站在槐树下握着菜刀,有的对着手机哭喊,有的正把鳞片往脸上贴……每个“他”都在说:“假的。”

“你看,你也分不清了。”王婆婆的声音带着笑意,金色的眼睛在兜帽下闪着光,“其实真和假有什么区别呢?你妈炖的排骨是真的,她掉进黑洞也是真的;你吃的药是真的,药里的虫子也是真的;精神病院的白墙是真的,墙后的肉壁也是真的。”

她一步步走近,黑色的长袍拖在地上,像流动的墨汁:“它们本来就在一起,是你非要把它们劈开,非要问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张之年的头像是要炸开,无数画面在脑子里重叠、碰撞——

母亲的笑脸和黑洞里的手臂重叠。

父亲的怒吼和槐树上的人皮重叠。

李医生的针管和王婆婆的瓷碗重叠。

精神病院的白墙和蠕动的肉壁重叠。

“妈……”他蹲在地上,抱住头失声痛哭,“我分不清了……真的分不清了……”

如果母亲站在面前,他该说什么?说屋顶上的人影?说会眨眼的照片?说手心的鳞片?她只会哭着叫医生,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他们说我是神经病……”他哽咽着,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如果这样能让你们好受点……那就当我是吧……”

“当你是?”王婆婆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尖锐的嘲讽,“你以为这是你能选的?你以为说句‘我是神经病’,那些东西就会消失?”

她猛地掀开兜帽。

兜帽下没有脸,只有一团翻滚的黑雾,黑雾里隐约能看见无数双眼睛,金色的、绿色的、黑色的,都在死死地盯着他。

“祂选中你了!”王婆婆的声音从黑雾里传来,震得整个房间都在发抖,“从你第一次梦见那只眼睛开始,你就已经不是你了!你的身体里早就住着祂的一部分,你的血早就变成了祂的养料,你以为那些鳞片是怎么来的?那些幻觉是怎么回事?”

黑雾猛地扑到张之年面前,他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混合着血腥的味道,和那张纸条一模一样。

“那是祂在醒!在啃你的骨头!在扒你的皮!”王婆婆的声音像无数根针,扎进他的耳朵,“你以为你在找真的假的?你是在找祂!找那个住在你身体里的东西!”

张之年的左眼突然剧痛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他捂住眼睛,指缝里渗出幽蓝的光,照在地上的黑洞上。黑洞突然扩大,涌出无数只手,抓住他的脚踝,往里面拖。

“妈——!”他发出最后一声嘶吼,声音却不是自己的,带着种非人的尖利。

在被拖进黑洞的瞬间,他看见了。

他看见老家的院子里,母亲正把一块排骨放进嘴里,嘴角却咧到耳根,牙齿是尖的。

他看见精神病院的病房里,李医生正往针管里抽黑色的液体,那液体里游着白色的虫子。

他看见槐树上挂着的人皮里,有张是他自己的脸,正对着他笑。

他看见自己的左手心,不知何时多了个暗红色的印记,形状和王婆婆眼睛里的黑洞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

没有真,没有假。

没有清醒,没有疯癫。

只有祂。

从一开始,就只有祂。

张之年的身体被拖进黑洞,意识却浮了起来。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在黑洞里慢慢分解,变成无数细小的光点,被那些屋顶上的人影吸进嘴里。他看见王婆婆站在黑洞边,兜帽下的黑雾里,金色的眼睛正看着他,带着满意的笑。

他还看见母亲站在远处,穿着碎花围裙,手里提着保温桶,正朝他挥手。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得像个梦。

“妈。”他轻声说。

母亲好像听见了,朝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张之年笑了。

左眼角的鳞片终于完全展开,像枚小小的徽章,在幽蓝的光里闪着亮。

他分不清这是不是最后一个幻觉。

也不想分清了。

反正,对祂来说,真和假,从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祂终于,完整了。

黑洞慢慢合拢,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散落一地的照片和碎裂的镇魂珠。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空气中,多了股淡淡的、檀香混合着血腥的味道。

很久以后,有人在这间屋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是个年轻男人,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左眼角有块幽蓝的鳞片,手心有个暗红色的印记。

警察来了,法医来了,最后结论是:精神病人自杀。

没人注意到,死者的口袋里,有半张烧焦的纸条,上面还能看清几个扭曲的字:

“……祂……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