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张之年走到离槐树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王婆婆脸上的黏液正顺着下巴往下滴,在脚边积成一小滩墨绿色的水洼,水里浮着几粒白色的虫子,像是被泡胀的米。

“后生,你倒是比我想的胆子大。”王婆婆的声音又变了,不再尖细,反而带着点沙哑的苍老,和他记忆里那个塞给他薄荷的老太太重合在一起。她抬起手,红指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指向槐树上挂着的人皮,“你看,这些都是‘听话’的。”

张之年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最近的那张人皮在风里轻轻晃着,脖颈处有圈细密的针脚,像是被人用线缝起来的。他忽然认出那身衣服——是去年冬天搬来四楼的那个年轻女人,总穿一件姜黄色的羽绒服,说话时总爱捂着嘴笑。

“她不听话?”张之年的声音很干,像砂纸在摩擦。

“太吵了。”王婆婆咯咯地笑起来,黑洞洞的眼窟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总喊着要找孩子,吵得祂睡不好。”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舌尖是黑紫色的,“不过皮倒是养得好,你看这颜色,多嫩。”

张之年胃里一阵翻腾,却死死忍住没吐。他盯着王婆婆手里的纸条,纸条边缘已经被墨绿色的黏液浸透,上面的字迹却越发清晰,扭曲的笔画像是活了过来,在纸上慢慢蠕动。

“你到底是谁?”他问。

王婆婆歪了歪头,脖子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像是骨头错位了。“我是王婆婆啊。”她笑着说,伸手往自己脸上抓去——指甲插进皮肤里,像撕纸一样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下面白森森的东西,“你看,我一直是王婆婆。”

张之年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王婆婆正在撕自己的脸。

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剥一张不太顺手的皮。皮肤被撕开的地方没有血,只有一层黏糊糊的透明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层惨白的、带着细密纹路的东西,像是某种软体动物的躯干。

“十年前,我也像你一样。”王婆婆一边撕脸一边说,声音从撕开的皮肤下面传出来,闷闷的,像是隔着一层水,“那时候我还不叫王婆婆,我叫李娟,是个裁缝。”

她撕到下巴时停了下来,露出半张人皮半张惨白躯干的脸,看起来格外诡异。“我也能看见那些东西,他们说我疯了,把我送进了精神病院。”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恨意,“那里的医生给我灌药,把我绑在床架上,说我脑子里长了虫子!”

张之年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精神病院、灌药、束缚带——这些词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脑子里,勾起无数模糊而痛苦的记忆。

“后来祂找到了我。”王婆婆的声音又变得平缓,甚至带着点虔诚,“祂说我不是疯了,是‘醒’了。祂给了我这张皮,让我能在两个世界里走,还能……养着祂。”

她终于把整张脸都撕了下来,露出那颗惨白的、没有五官的头颅。在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有两个小小的黑洞,正往外淌着墨绿色的黏液。“你看,这张皮多好,又暖又结实。”她把撕下来的脸皮往槐树上一挂,那张脸在风里对着张之年笑了笑,嘴角咧到耳根。

张之年盯着那颗惨白的头颅,忽然发现不对劲——头颅的顶部有个小小的孔洞,边缘很整齐,像是被人用钻子钻出来的。而王婆婆(或者说李娟)的脖颈处,皮肤和躯干的连接处有圈淡淡的痕迹,像是……用线缝起来的。

“你也是……皮?”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是,也不是。”李娟的头颅微微转动,黑洞对着他,“我是‘容器’。祂需要容器才能在这边待着,就像人需要衣服才能出门。”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点诱惑,“你也可以成为容器,祂很喜欢你,从你第一次梦见那只眼睛开始,祂就盯上你了。”

张之年猛地后退一步,撞在槐树上。树干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手腕上的镇魂珠又开始发烫,剩下的六颗珠子里,有一颗正在慢慢裂开。

“你看,祂在催了。”李娟咯咯地笑,“你的珠子快裂完了,等七颗都裂了,你就再也藏不住了。”

张之年低头看向珠子,裂开的第二颗珠子里冒出一缕黑烟,这次的黑烟没有消散,而是在他面前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病号服,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手腕上有圈深深的勒痕。

是那个说自己是“阴差”的老头。

老头的人影对着他摇了摇头,嘴巴无声地动着,像是在说什么。张之年没看懂,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

“别理他。”李娟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他就是个没用的废物,守不住珠子,也成不了容器,最后只能烂在精神病院里!”她猛地朝黑烟扑过去,黑烟却像水一样散开,钻进张之年手腕上的珠子里。

李娟扑了个空,愤怒地尖叫起来,惨白的躯干上突然冒出无数根黑色的细毛,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水藻。“祂说了,你必须留下!”她朝张之年扑过来,速度快得惊人,惨白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

张之年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却被槐树根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李娟扑在他刚才站的地方,惨白的头颅撞在树干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头上的黑洞里掉出几粒白色的虫子,落在张之年手边。

他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却看见李娟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撞歪的头颅被她用手硬生生掰了回去,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跑不掉的。”她一步步朝他走来,躯干上的黑毛越来越密,几乎遮住了那层惨白的皮肤,“从你戴上珠子的那天起,你就跑不掉了。”

张之年的目光落在槐树根上,那里有块尖锐的石头,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他想也没想,抓起石头就朝李娟扔过去。

石头砸在李娟的躯干上,没入了一半,透明的黏液顺着石头边缘往外涌。李娟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后退了几步,没入的石头周围的黑毛开始疯狂地扭动,像是在吞噬那块石头。

“你敢伤我?”李娟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祂不会放过你的!”

张之年趁机爬起来,转身就跑。这次他没往街道那边跑,而是朝着菜市场深处跑去。菜市场里的白光越来越亮,照亮了地上散落的菜叶和塑料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像是有无数只死老鼠被埋在地下。

他跑过一个卖肉的摊位时,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踝。低头一看,是一只从摊位底下伸出来的手,皮肤皱巴巴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是王婆婆的手,还戴着那枚磨得发亮的银戒指。

“抓住你了。”摊位底下传来李娟的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张之年拼命地踹那只手,却怎么也踹不开。手越抓越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他低头看向摊位底下,那里漆黑一片,只能看见无数只手从黑暗里伸出来,像是在朝他招手。

“你看,他们都在等你。”李娟的声音带着诡异的诱惑,“成为容器,你就不用再分不清真假了,你可以和祂一起,看着这个世界慢慢烂掉。”

张之年的头突然疼起来,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菜市场的摊位变成了精神病院的病床,地上的菜叶变成了散落的药片,那些伸出来的手变成了束缚带,紧紧地缠着他的四肢。

“不……不是的……”他痛苦地抱住头,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声音在吵架。一个说“这是幻觉,快醒醒”,另一个却说“别骗自己了,这才是真实的”。

手腕上的镇魂珠突然爆发出灼热的温度,第三颗珠子裂开了。黑烟从裂缝里冒出来,凝聚成精神病院那个老头的样子,老头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剪刀,朝他比划着剪东西的动作。

剪什么?

张之年猛地看向抓住自己脚踝的手。那只手还在用力,银戒指在白光下泛着冷光。他想起老头说过的话——“珠子挡不住的时候,就剪了它”。

他环顾四周,看见摊位角落里有把生锈的菜刀,应该是以前卖肉用的。他挣扎着伸出手,抓住菜刀的刀柄,用尽全身力气朝那只手砍下去。

“噗嗤”一声,手被砍断了。

黑色的液体喷了他一身,带着浓烈的腥臭味。断手掉在地上,手指还在抽搐,银戒指滚到一边,沾了些黑色的液体。

摊位底下传来李娟凄厉的尖叫,那些伸出来的手瞬间缩了回去,黑暗里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

张之年顾不上多想,爬起来继续往前跑。跑出菜市场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菜市场里的白光正在慢慢变暗,像是有人吹灭了蜡烛。而那棵老槐树还在原地,枝桠上挂着的人皮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向他招手。

他不敢再看,转身冲进旁边的小巷。小巷里堆满了垃圾桶,散发着恶臭,几只老鼠被他惊得四散奔逃。

跑到小巷尽头时,他看见前面有盏路灯,灯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王婆婆,穿着蓝布衫,手里提着个菜篮子,篮子里装着几把新鲜的艾草。

“后生,你跑什么?”王婆婆笑眯眯地看着他,脸上满是皱纹,眼睛里带着慈祥的笑意,“是不是遇见什么脏东西了?拿着,这艾草能驱邪。”她从篮子里拿出一把艾草,递到他面前。

张之年盯着那把艾草,叶子上还挂着露水,看起来新鲜得很。他又看了看王婆婆的手,那只被他砍断的手好好地长在手腕上,银戒指在路灯下泛着光。

“你……”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刚才看见你从菜市场那边跑过来,脸都白了。”王婆婆把艾草塞进他手里,“那地方邪性得很,晚上别去。”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往小巷深处走去,“我家老头子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先走了啊。”

张之年看着她的背影,蓝布衫在路灯下慢慢变成了灰黑色,脚步也变得蹒跚起来,像是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走到巷口时,她忽然回头朝他笑了笑,嘴角咧到了耳根。

张之年猛地扔掉手里的艾草,艾草落在地上,瞬间变成了一堆黑色的灰烬,里面爬着无数只细小的白色虫子。

他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手腕上的镇魂珠还在发烫,剩下的四颗珠子里,有一颗正在慢慢裂开。

脑子里的两个声音还在吵架。

一个说:“她是假的,都是假的,是幻觉,是精神病发作了。”

另一个说:“不是幻觉,你砍断她的手时,疼的是你自己;你闻到的臭味,是真的;你看到的人皮,也是真的。”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上还沾着黑色的液体,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味。他又看向自己的脚踝,那里有一圈清晰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抓过。

“够了……”他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呜咽,“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没有回答。

只有风穿过小巷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声哭泣。

张之年慢慢放下手,看向巷口。王婆婆的背影已经消失了,只有那盏路灯还亮着,灯光惨白,照亮了地上的灰烬和虫子。

他忽然想起李娟说的话——“成为容器,你就不用再分不清真假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地按了下去。他不能变成那样,不能变成一个没有脸的怪物,不能成为那个“祂”的容器。

可是……

他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手腕上正在慢慢裂开的镇魂珠,看着地上那些还在蠕动的虫子。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呢?如果他真的能看见那些东西,真的能在两个世界里穿梭,真的不是疯了呢?

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眼前的景象再次扭曲。小巷变成了精神病院的走廊,路灯变成了惨白的日光灯,地上的灰烬变成了散落的药片。

走廊尽头,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朝他走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张之年,该吃药了。吃了药,你就不会再看见那些东西了。”

张之年的目光落在医生的白大褂上,那里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没擦干净的血。他又看向医生的脸,那张脸很熟悉,是他在精神病院里的主治医生。

可是……

医生的嘴角正在慢慢咧开,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他的眼睛里没有瞳仁,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里面淌着墨绿色的黏液。

“吃了药,你就能成为祂的好容器了。”医生的声音变得尖利,像是李娟的声音,“祂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

张之年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墙上。墙壁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眼前的景象又变回了小巷,医生也消失了,只有那盏路灯还亮着。

他低头看向手腕上的镇魂珠,第四颗珠子裂开了。

黑烟从裂缝里冒出来,这次没有凝聚成老头的样子,而是变成了一张纸条,上面用扭曲的字体写着一行字:

“别信皮相,别信声音,别信眼睛。”

张之年握紧了那张纸条,纸条的质感粗糙,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檀香混合着血腥的味道。

不是幻觉。

他抬起头,看向小巷深处。王婆婆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了,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还在那里,正盯着他,像盯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但他知道,他不能停下。

手腕上的镇魂珠还在发烫,像是在指引着他。

张之年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朝着小巷深处走去。每走一步,脚底的伤口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不知道那个“祂”到底是谁,不知道王婆婆(或者说李娟)说的是不是真的。

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分清真假,为了找到答案,为了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谁。

他的旅程,还在继续。而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新生,还是在走向更深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