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红烛高烧,暖融融的光晕填满了新房的每一个角落,将那些繁复精致的雕花窗棂、流光溢彩的织锦帐幔、还有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各色象征吉祥的干果糕点,都镀上了一层柔和而暧昧的暖金色。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合卺酒香、燃烧的烛泪气味,还有一种…属于两个人的、微妙的、带着热度的气息。

燕蛮蛮坐在那张铺着大红百子千孙被的拔步床边,感觉浑身都不自在。身上那套繁复华丽、缀满珍珠宝石的凤冠霞帔早已被她不耐烦地卸下,胡乱堆在旁边的紫檀木衣架上,此刻只穿着里层柔软贴身的正红色云锦中衣。凤冠卸下,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便瀑布般倾泻下来,披散在肩头后背,少了几分战场上的英气逼人,倒添了几分新嫁娘特有的慵懒与…不习惯的柔媚。

她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几步之外、正背对着她站在书案前的沈砚。

他也褪去了白日里那身庄重繁复的新郎吉服,只着一身同色的暗纹云锦长衫,衬得身形越发挺拔清隽。烛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流畅,耳后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在暖光下仿佛一粒被点亮的红宝石。他正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整理着书案上那些堆积的礼单文书。动作从容,姿态优雅,仿佛只是寻常的一个夜晚在做寻常的事。

可燕蛮蛮却分明看到,他执笔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整理纸张时,指尖划过纸页边缘的动作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他的耳廓,更是悄悄爬上了一层薄红,在烛光下无所遁形。

装!真能装!

蛮蛮在心里哼了一声,杏眼微眯。白日里在将军府门口,她被那群闹哄哄的“送嫁”同袍起哄架秧子,硬是被推搡着塞进了花轿,一路颠簸摇晃,耳朵里灌满了鞭炮锣鼓和不知哪个促狭鬼高喊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烦得她只想掀了轿顶跳出去。好不容易熬到拜堂,繁文缛节一套套下来,她像个提线木偶,被喜娘和宫里的嬷嬷摆布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入了洞房,又被一群想看新娘子、实则想看“母老虎”如何被降服的贵妇小姐们围着评头论足,叽叽喳喳,简直比在战场上被敌军围困还要难受百倍!她憋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只能靠卸掉那一身沉重的行头来泄愤。

而沈砚呢?这家伙倒好!从接亲到拜堂,再到应付那些前来道贺的宾客,始终一副温文尔雅、谦和有礼的君子模样,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得体,滴水不漏。连皇帝派来赐婚兼监礼的那位老宦官,都拍着他的肩膀夸他“稳重端方,堪为佳婿”。只有燕蛮蛮知道,这家伙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好几次在她差点被繁琐的仪式绊倒或者被挤得失去耐心时,不动声色地扶了她一把,指尖传递过来的力道带着安抚,也带着只有她能察觉到的、一丝丝绷紧的紧张。

现在倒好,人都散了,就剩他们两个了,他还在这儿装模作样地整理文书?那文书他翻来覆去都看了八百遍了!

蛮蛮的耐心终于告罄。她猛地站起身,柔软的鞋底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那股子骤然迸发的、带着战场煞气的压迫感,却瞬间打破了满室的旖旎暖意。

她几步就跨到沈砚身后,毫不客气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那只还捏着一份礼单的、微微泛凉的手腕!

“喂!沈砚!”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点不耐烦的鼻音,在寂静的新房里显得格外突兀,“人都走光了,戏还演给谁看?”

沈砚的身体明显一僵,被抓着的手腕肌肉瞬间绷紧。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蛮蛮带着薄怒、却又在烛光映衬下显得格外生动的脸上。那双总是清亮温和的眸子,此刻映着跳动的烛火,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幽深得如同古井。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她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白皙,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刀习武留下的薄茧,此刻却毫不避讳地贴着他的皮肤,传递着属于她的、温热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蛮蛮…”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种陌生的磁性,目光却并未躲闪,反而迎着她带着审视的杏眼,“今日…辛苦你了。”

“少来这套!”蛮蛮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手上力道不减,反而将他拉得更近了些,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墨香和一丝淡淡的药草气息(他肋下的伤还未痊愈)。“装了一天贤良淑德,累死我了!”她撇了撇嘴,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像是要找出他伪装的破绽,“现在没人了,你总该原形毕露了吧?”

沈砚看着她近在咫尺、因卸了妆而更显清丽、此刻却写满了“我看你怎么装”的倔强脸庞,看着她眼底那簇熟悉的、永不熄灭的小火苗,心底某个角落骤然变得无比柔软。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在她这直白得近乎莽撞的质问下,反而奇异地松弛了下来。那些精心维持的“君子如玉”的表象,在她面前,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带动着被蛮蛮抓住的手腕也微微颤动。那笑声起初很轻,带着无奈,渐渐地,却染上了几分真实的、如释重负的愉悦。他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腕,不仅没有挣脱,反而微微低下头,靠近她,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额发。

“是啊,”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了许久的促狭,“装了一天,确实…很累。”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那张铺着大红锦被的拔步床,又落回蛮蛮脸上,意有所指地轻声问:“那…夫人现在,是打算歇息了?”

“夫…夫人?!”这个称呼像是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了蛮蛮一下。她像是被烫到般,倏地松开了抓着沈砚手腕的手,整个人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往后跳开半步,脸颊“腾”地一下飞起两片火烧云,一直蔓延到耳根脖颈,将那身正红的云锦中衣都衬得黯然失色。“谁…谁是你夫人!沈砚!你别胡说八道!我们…我们这是假的!假的你懂不懂?!”

看着她瞬间炸毛、面红耳赤、语无伦次的可爱模样,沈砚眼底的笑意更深,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慢悠悠地反问:“假的?陛下金口玉言,赐婚圣旨尚在堂上供着,满长安城都知道我沈砚今日迎娶了威震北疆的燕小将军。这洞房花烛,红烛高照,夫人你告诉我…哪里假了?”

“你…你强词夺理!”蛮蛮被他堵得一时语塞,只觉得脸上更烫了,心跳也快得不像话。她气呼呼地瞪着他,试图用凶狠的眼神逼退他眼底那可恶的笑意,“总之!不许叫我夫人!听着别扭死了!”

“那…娘子?”沈砚从善如流地换了个称呼,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丝戏谑的试探。

“更不行!”蛮蛮斩钉截铁地拒绝,只觉得那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意味,听得她耳根发麻。

“那…蛮蛮?”沈砚含笑看着她,目光温柔得如同窗外流淌的月光。

“…随…随便你!”蛮蛮别开脸,不去看他那双仿佛能吸走人魂魄的眼睛,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羞赧。

看着她难得露出的、带着小女儿情态的别扭模样,沈砚只觉得心尖像是被一片羽毛轻轻搔过,又酥又痒。他不再逗她,收敛了笑意,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而专注,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深深地烙印在心底。

新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暖融的光晕笼罩着两人,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微妙的、带着甜意的沉默。蛮蛮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感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硬着头皮找话题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寂静。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目光却飘忽着不敢与他对视,“你的伤…还疼不疼?”她指的是他肋下那道为了救她父亲而留下的刀伤。

沈砚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漾开一片暖意。“无碍了。”他轻声道,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左肋的位置,“用了宫里御赐的金疮药,恢复得很快。只是…用力时还有些牵扯感。”

“哦…”蛮蛮应了一声,又沉默了。她绞着垂在身侧的手指,脑子里乱糟糟的。白天那些喧嚣的锣鼓、刺目的红色、无数张陌生的笑脸、还有那句句扎心的“早生贵子”…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旋转。然后,画面定格在眼前这个人身上——他穿着大红喜服,牵着她走过长长的红毯,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与她并肩而立,拜了天地高堂…

假的!都是假的!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可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问:真的…都是假的吗?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进沈砚那双仿佛盛着漫天星河的眸子里。那些在战场上磨砺出的勇气和直率,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的扭捏和羞赧。一个盘桓在她心头许久、甚至从孩提时代起就若隐若现的问题,如同破土的春笋,带着不容置疑的锐气,冲口而出:

“沈砚!”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荡,杏眼灼灼生辉,一瞬不瞬地锁住他,“当年在书院射圃,我踢毽子打掉了你两颗门牙,逼你签了那个‘只准我欺负’的条约,还盖了手印…现在,还作数吗?”

她的问题如此突兀,又如此直白,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执拗,瞬间穿透了所有新婚夜的暧昧与试探,直指那个横亘在两人之间、贯穿了他们整个懵懂少年时光的、最原始也最纯粹的约定。

沈砚显然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刻、以这种方式问出这个问题。他脸上的慵懒和促狭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震动。他看着她,看着那双明亮得如同燃烧着火焰的杏眼,那里面没有玩笑,没有试探,只有最纯粹的、近乎执拗的认真。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小红袄、叉着腰、一脸凶巴巴站在他面前、非要他签下“丧权辱国条约”的小女孩。那时的阳光很暖,她的眼睛很亮,他嘴里还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糖葫芦的酸甜,而那份歪歪扭扭写着“只准燕蛮蛮欺负沈砚”的破纸,成了他童年最狼狈也最…隐秘的珍藏。

十年分离,鱼雁传书;重逢后的试探、并肩、生死相护;再到今日这场惊心动魄的假婚…所有的一切,似乎都绕不开最初那个霸道又幼稚的约定。

沈砚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地看着蛮蛮,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新房内,红烛的光焰跳跃着,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还有两人间无声交汇的目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张力。

蛮蛮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她问出口了!她竟然真的问出来了!在这个本该是假戏真做…或者至少是尴尬无比的新婚之夜!她死死盯着沈砚,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像是一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他会觉得她幼稚可笑吗?还是会用他那套文绉绉的辞令敷衍过去?

就在蛮蛮几乎要被这沉默逼得再次炸毛时,沈砚的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一个温润如玉的浅笑,也不是平日里那种带着促狭意味的调笑。那是一个极其复杂、又极其纯粹的笑容。糅合了无奈、纵容、怀念,还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近乎于叹息的释然和…滚烫的、毫不掩饰的温柔。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重新走向那张堆满了礼单文书、看起来与这洞房花烛夜格格不入的书案。

蛮蛮的心猛地一沉,几乎以为他是要回避这个问题。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酸涩瞬间涌上鼻尖。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然而,沈砚并没有去碰那些礼单。他拉开书案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带着暗格的小抽屉。动作间,他微微蹙了下眉,显然是牵动了肋下的伤处,但他并未停顿。他从那暗格的最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卷轴。

卷轴不大,用的却是极其考究的洒金暗纹宣纸,卷首用一根细细的、编织着同心结图案的红色丝绦系着。那红色,红得正,红得烈,如同新娘嫁衣的颜色,又如同蛮蛮此刻剧烈跳动的心脏。

沈砚拿着卷轴,一步一步走回到蛮蛮面前。他的步伐很稳,目光却始终胶着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将手中的卷轴,郑重地、平稳地,递到了她的面前。

“作数。”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玉石相击,每一个字都敲在蛮蛮的心尖上,“永远都作数。”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骤然睁大的、写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杏眼,唇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得意,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所以,我提前…续签了。”

续签?!

蛮蛮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几乎是机械地、带着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接过了那个还带着沈砚指尖微凉触感的卷轴。手指有些颤抖地解开那根精致的红色同心结丝绦。

卷轴无声地在她手中滑开。

洒金暗纹的宣纸上,一行行熟悉的、清隽有力的行楷墨迹,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清晰地跃入眼帘——

【受欺负许可证】

立契人:沈砚(盖章:朱砂指印)

对象:燕蛮蛮(盖章:空白,待签)

期限:一生一世

许可范围:随时随地,以任何方式(包括但不限于言语攻击、武力镇压、精神压迫、财产剥夺、人身限制等)

唯一限制:只限燕蛮蛮一人行使此特权

特别条款:持证人(燕蛮蛮)拥有最终解释权及追加条款权

落款:沈砚(私印:一方小小的、温润的白玉“砚”字印)

日期:天启元年 三月廿八(即大朝会翻案、皇帝赐婚当日)

在卷轴最下方,还有一行稍小一些、却同样力透纸背的字:

【盖章生效,童叟无欺,沈砚此生,只供燕蛮蛮一人欺负。】

蛮蛮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几行字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滔天巨浪!她的呼吸完全停滞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如同滚烫的岩浆,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最后全都冲上了脸颊!整张脸瞬间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你…你…”她猛地抬起头,杏眼圆睁,里面盛满了巨大的震惊、羞窘、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狂喜!她看着眼前这个眉眼含笑、耳根同样泛着薄红,却依旧强装镇定的男人,一时间竟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此刻翻江倒海的心情!

“沈砚!你…你这个…”她憋了半天,才从滚烫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都变了调,“你这个黑心肝的书呆子!谁…谁要欺负你一辈子啊!还…还‘人身限制’、‘财产剥夺’?!你想得美!”

沈砚看着她羞恼交加、面红耳赤、连耳朵尖都红透了的模样,眼底的笑意如同春水般漾开,再也藏不住。他上前一步,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滚烫的脸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夫人息怒。”他故意又用了这个称呼,看着她瞬间瞪圆的杏眼,笑意更深,“条款…是可以商议修改的。毕竟…”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紧紧攥着那张“许可证”的手上,声音放得更轻,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郑重承诺:

“我只想告诉你,十年前那个被你按着手印签下条约的小书呆,如今…还是只想被你一个人欺负。”

轰——!

燕蛮蛮只觉得脑子里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巨大的羞意、喜悦、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滚烫的悸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让她心跳失控的暧昧距离,想把手里的“烫手山芋”扔回给他,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

“笃!笃!笃!”一阵急促而轻微的敲击声,突然从新房的雕花窗棂外传来!

紧接着,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焦急和惶恐的年轻声音响起,清晰地穿透了窗纸:

“公子!少夫人!不好了!阿雪…阿雪它…它把郡主娘娘给老太爷准备的寿礼…那颗夜明珠…叼…叼走了!还…还拉了一泡在…在礼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