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到长安东市槐树梢顶,早市的喧嚣就裹着蒸饼热气和叫卖声,撞得人耳朵嗡嗡响。人流摩肩接踵,一个穿石榴红短打、扎高马尾的小小身影却像条滑溜的泥鳅,在缝隙里钻得飞快。她手里攥着根油亮红艳的糖葫芦,杏眼圆睁,死死盯着前方一只扑棱着翅膀、惊惶逃窜的花翎公鸡。
“站住!我的毽子毛!”燕蛮蛮脆生生的喊叫在嘈杂市声里劈开一道缝。
那鸡是被她新做的毽子——拔了它尾巴上最漂亮两根翎毛做的——吓破了胆,此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没头苍蝇般乱窜。人群被这一追一逃搅得惊呼连连,菜篮子东倒西歪,果子滚了一地。蛮蛮眼里只有那几根宝贝羽毛,小小的身子猛地发力前冲,红影一闪,竟跟着那慌不择路的公鸡,“嗖”地撞开了路边一道半旧的木栅门。
门后豁然开朗。
喧嚣市声瞬间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晒暖的微涩气息和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安静。眼前是一片开阔平整的场地,青砖铺地,尽头立着几个草扎的箭靶,靶心被磨得发白。场边几株老柳垂下绿绦,柳树下,稀稀落落坐着七八个青衫少年,个个屏息凝神,捧着书卷,连翻页都小心翼翼。
这里是长安书院平日里最僻静的射圃,更是附庸风雅的书生们默读圣贤书、沾染几分“文武之道”的清幽之地。
那只倒霉的花翎公鸡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空旷和寂静吓懵了,扑棱着翅膀,一头扎向柳树下一个埋头读书的月白身影。
燕蛮蛮哪管这是什么地方,小豹子般紧追不舍:“还我毛!”
她脚下发力,一个猛冲,紧跟着公鸡扑过去的势头,右腿抡圆了就是一脚!脚上那只崭新的、缀着五彩鸡毛的毽子,带着破风声,化作一道凌厉的彩光,不偏不倚,直奔那月白身影低垂的脸庞而去。
“咻——啪!”
毽子与皮肉骨骼撞击的声音,清脆得令人牙酸。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呜……”一声压抑的、小兽般的痛呼从柳树下闷闷传来,打破了死寂。
坐在最外围的一个胖书生手里的书“啪嗒”掉在地上,张大了嘴,活像塞了个鸭蛋。其他人也如梦初醒,纷纷投来惊骇的目光。
燕蛮蛮也愣住了。毽子软趴趴地掉在地上,那几根鲜艳的翎毛蔫头耷脑。她心心念念的鸡早溜得没影了。视线里,只剩下柳树下那个捂着嘴、蜷缩起来的月白身影。
他慢慢抬起头。
一张过分干净白皙的小脸,眉心蹙得紧紧的,乌黑的眼瞳里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长睫被打湿,扑簌簌地颤。阳光穿过柳叶缝隙,落在他耳后一点小小的、殷红的朱砂痣上,像雪地里的一点胭脂。他捂着嘴的手指缝里,正慢慢渗出刺目的鲜红。
血!
燕蛮蛮心头一跳,那点追鸡的火气“噗”一下灭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蹲下身,想扒拉他捂嘴的手:“喂!小书呆子!你……你没事吧?”
男孩瑟缩了一下,把脸埋得更低,只从指缝里漏出模糊的呜咽,肩膀一抽一抽。
“哎呀,你别光哭啊!”蛮蛮急了,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种软绵绵、水汪汪的委屈。她索性一把抓住他细瘦的手腕,用了点力气往下拽,“让我看看!”
男孩的力气哪及得上从小在演武场摸爬滚打的将军府小姐?手腕被轻易拉开,露出了嘴巴。下唇被毽子底座坚硬的铜钱磕破了皮,肿起老高,更要命的是,两颗白生生、刚冒头不久的门牙,竟生生少了一颗半!豁口处还沾着血丝,看起来可怜又滑稽。
“牙……牙掉了?”燕蛮蛮倒吸一口凉气,杏眼里第一次掠过货真价实的慌乱。她下意识在自己身上摸索,想找块干净帕子,可摸遍口袋,只有刚才追鸡时沾上的灰土和半根啃剩的糖葫芦棍。
周围的书生们终于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
“天爷!沈砚的牙!”
“是燕将军府上那位小祖宗!她怎么闯到这儿来了?”
“快!快去叫夫子!还有,禀告山长!”
“沈砚,快,快含口水漱漱!”一个胆大的递过来自己的水囊。
叫沈砚的男孩泪眼汪汪地接过水囊,小心翼翼地含了口水,在嘴里咕噜了几下,混着血丝吐到地上。他疼得小脸煞白,却强忍着没再哭出声,只是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月白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小圆点。
燕蛮蛮看着他这副惨兮兮又倔强忍着的样子,心里那点微妙的、像羽毛轻搔似的歉意和烦躁交织在一起。她最烦麻烦,更烦欠人情,尤其还是欠这种一看就麻烦得要死的书呆子人情!
“喂!”她叉着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一点,尽管底气有点虚,“你叫沈砚是吧?别哭了!牙……牙掉了还能长!我燕蛮蛮说话算话,赔你!”
沈砚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神里全是茫然和无措。
“怎么赔?”旁边一个书生小声嘀咕,“那可是门牙啊……”
“你闭嘴!”蛮蛮杏眼一瞪,那书生立刻缩了缩脖子。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高马尾,灵机一动,一把拉起沈砚没受伤的那只手腕,“跟我走!”
沈砚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身不由己地跟着这团风风火火的红影,在书生们惊愕的目光中,跌跌撞撞离开了射圃。
蛮蛮熟门熟路地把沈砚拖到了射圃旁边专供学子休憩的小书斋。里面没人,几案上笔墨纸砚倒是现成的。她把沈砚按在坐席上,自己则跳到他对面,抓过一张雪白的宣纸铺开,又踮起脚够下一支细狼毫。
“喏,写!”她把笔塞到沈砚手里,动作粗鲁,却避开了他受伤的嘴,“我说一句,你写一句!快点!”
沈砚握着笔,小手还有点抖,泪痕未干的小脸上一片懵懂,下意识地看向她。
“看什么看?写!”蛮蛮凶巴巴地命令,小脸板得一本正经,“今日,燕蛮蛮不慎,以毽子误伤沈砚……嗯……门牙两颗!”她顿了顿,觉得两颗有点多,改口道,“一颗半!致其……呃,疼痛难忍,有碍观瞻!”
沈砚握着笔,听着这古怪的措辞,沾了墨,却迟迟没落下。宣纸雪白,映着他唇上刺目的红。
“快写呀!”蛮蛮催促。
沈砚吸了吸鼻子,忍着痛,终于落笔。他的字出乎意料地端正清秀,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只是笔尖微颤,墨迹在“疼痛难忍”处洇开了一小团。
“因燕蛮蛮之过,特此立约赔偿!”蛮蛮挺起小胸脯,继续口述,仿佛在宣告什么重大国策,“赔偿内容为——长安东市老李头糖葫芦,每日一串,直至……”她卡壳了,眨巴着杏眼,牙掉了赔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她爹打断别人肋骨也就赔几副药钱……
“直至……直至沈砚新牙长齐为止!”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终点,“期间,沈砚不得以此事再行索赔,亦不得告状!”
沈砚默默写着,写到“糖葫芦”时,笔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最后!”蛮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燕蛮蛮既已赔偿,沈砚便算归她管了!此约生效,沈砚只准燕蛮蛮一人欺负!旁人若敢动他一根指头,便是与我燕家为敌!”她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妙极了,像是给自己抢回了一件专属玩具,杏眼里重新燃起亮晶晶的光。
沈砚写到这里,终于抬起头,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透过泪雾,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神很复杂,有未褪的痛楚和惊惶,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光亮?像暗夜里倏忽划过的星子。
“看什么看?快写名字,按手印!”蛮蛮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凶巴巴地掩饰过去,抓起案头那方小小的青石砚台,不由分说就往砚池里倒了些茶水,胡乱搅和几下,墨色淡得像掺了水的灰。
她一把抓过沈砚没受伤的左手,不由分说将他细白的食指往那灰扑扑的墨汁里一按,然后“啪”地一下,结结实实摁在了他刚刚写好的名字“沈砚”旁边。一个歪歪扭扭、边缘模糊的灰色指印,像只笨拙的小蜗牛。
“该你了!”她把自己的右手食指也戳进墨里,在“燕蛮蛮”三个字旁边,用力摁下一个同样墨迹淋漓的指印。两个指印并排,一个清秀名字旁配着脏兮兮的印子,一个霸道名字旁配着同样粗犷的印子,对比鲜明又诡异和谐。
墨迹未干,她已迫不及待地将那张承载着“不平等条约”的宣纸抓起来,胡乱折了几折,塞进沈砚怀里,动作快得像怕他反悔。“拿着!以后你就是我罩的了!每天巳时,东市老李头糖葫芦摊子,报我名字领糖葫芦!”她拍拍小胸脯,一副江湖大佬派头。
沈砚低头看着怀里那团皱巴巴、沾了点他唇上血迹的纸,又抬头看看眼前神采飞扬、仿佛解决了一件天大麻烦的红衣女孩,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唇上的伤口牵扯,疼得“嘶”了一声。
就在这时,书斋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沉重、仿佛要将青石地砖踏碎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炸雷般的咆哮,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
“燕蛮蛮!你个混账东西给老子滚出来——!”
另一个清冷克制、却蕴含着同等怒火的嗓音紧随其后,像冰锥子一样穿透咆哮声:
“沈砚!你在何处?”
书斋里两个小人儿同时一个激灵。
燕蛮蛮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脖子一缩,小兽般敏锐地感到了危险逼近。沈砚则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那张皱巴巴的“赔偿条约”,小脸更白了,身体微微绷紧。
几乎是同时,书斋那扇薄薄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从外面撞开!
门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口的光线被两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完全堵死。
左边那位,身高八尺有余,壮实得像一座移动的铁塔。一身玄色常服也裹不住虬结的肌肉线条,满脸钢针似的络腮胡根根怒张,铜铃般的眼睛里喷着火,正是刚下朝就被书院山长告状告到眼前的镇国大将军燕北归。他目光如电,瞬间就锁定了自家那个缩着脖子、眼神乱飘的小祖宗。
右边那位,身量颀长,穿着暗青色云纹锦袍,玉冠束发,面容清癯儒雅,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寒霜。正是当朝丞相沈怀瑜。他视线越过燕北归宽阔的肩膀,精准地落在自家儿子红肿淌血的嘴唇和明显缺了门牙的豁口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洞悉朝堂风云的眼眸,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
“爹!”燕蛮蛮硬着头皮喊了一声,试图挤出个讨好的笑。
“父亲……”沈砚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疼痛的颤音。
燕北归的大手带着风雷之势,一把就将燕蛮蛮像拎小鸡仔似的提溜过来,蒲扇般的巴掌眼看就要落下:“老子供你吃供你穿,是让你来书院拆人家牙口的?!”
“燕大将军!”沈怀瑜的声音冷冽地响起,一步上前,恰好挡在燕北归和沈砚之间。他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抬起沈砚的下巴,仔细查看那惨不忍睹的伤口和豁牙,眼底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令嫒好大的威风!不知燕将军平日里,是如何教导这‘护国’之力的?便是用在欺凌同窗稚子身上么?”他刻意加重了“护国”二字,字字如刀。
“放屁!”燕北归的巴掌悬在半空,被沈怀瑜的话激得火冒三丈,转而指向沈怀瑜,“沈酸丁!少给老子扣帽子!我闺女是莽撞了点,可你儿子呢?好端端一个爷们儿,跟个瓷娃娃似的,毽子都能砸掉牙!这身板,风一吹就倒,将来怎么替陛下分忧?我看你们这些文官,就是骨头太轻!”
“轻?”沈怀瑜冷笑,反唇相讥,目光扫过燕北归粗壮的手臂,“比不得燕将军‘重’!重得连西北军粮的账目都算不清,还要户部三催四请!”
“沈怀瑜!你他妈少提军粮!那笔烂账老子还没跟你算清楚!”燕北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瞬间暴怒,额角青筋暴跳,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砸到沈怀瑜那张清冷的脸上。旧日同袍反目的怨气,如同沉积的火山灰,被这一句话彻底点燃。
两个跺跺脚长安城都要抖三抖的朝廷重臣,就在这小小的书斋里,为了两颗(半)门牙,当着两个惊魂未定的小儿女的面,脸红脖子粗地互喷起来。唾沫星子横飞,陈年旧怨翻腾,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早朝上未能尽兴的争斗,此刻在这意外场合找到了新的宣泄口。
燕蛮蛮缩在父亲铁塔般的身影后,悄悄吐了吐舌头,刚才那点心虚早被这场面冲淡了。她偷偷朝沈砚那边瞟去。
沈砚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小手紧紧攥着怀里那张染血的“条约”,唇上的血已经凝固成暗红色。他微微垂着头,长睫掩映下,看不清神情。只有那耳后一点小小的朱砂痣,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红得越发鲜明,像一粒凝固的、无人察觉的火种。
书斋外,闻讯赶来的书院山长和一众夫子,望着里面剑拔弩张的两位大佛,急得团团转,却谁也不敢上前劝架。山长擦着额头的冷汗,心里叫苦不迭:这射圃的清静,算是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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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傍晚,镇国将军府的书房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燕北归背着手,在铺着虎皮的地毯上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踏得人心头发颤。他脸色铁青,络腮胡都气得微微抖动。燕蛮蛮垂着小脑袋,站在屋子中央,两只小手绞着衣角,平日里的神气活现荡然无存。
“能耐啊你!”燕北归猛地停住脚步,声如洪钟,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追鸡追到书院射圃!毽子踢掉丞相公子的门牙!还逼着人家签什么‘只准你欺负’的混账条约?燕蛮蛮,你给老子说说,你这脑子里装的是不是演武场的石锁?!”
“爹……”蛮蛮瘪着嘴,试图辩解,“我不是故意的……那鸡它乱跑……”
“闭嘴!”燕北归大手一挥,打断她,“不是故意?人家沈砚那嘴,肿得跟塞了个馒头似的!两颗门牙!那是读书人的脸面!你沈伯父那张脸,今天在书斋里,比锅底还黑!你让老子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嗯?”
他越说越气,指着蛮蛮的手指都在抖:“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一毽子,老子今天在沈酸丁面前,气势都矮了半截!他揪着军粮那点陈芝麻烂谷子不放,老子……老子差点被他噎死!” 想到沈怀瑜那副抓住把柄、冷嘲热讽的模样,燕北归就觉得心口憋闷,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那……那怎么办嘛……”蛮蛮自知理亏,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哭腔,“我赔他糖葫芦了……也立字据了……”
“你那叫赔?你那叫强买强卖!叫土匪行径!”燕北归气得胡子直翘,“还‘只准你欺负’?你当你爹是山大王,给你抢压寨夫人呢?!”
这话吼出来,书房里诡异地静了一瞬。燕蛮蛮茫然地抬起头,杏眼里全是懵懂:“压寨夫人?那是什么?好吃吗?”
燕北归看着女儿天真无邪(实则混不吝)的眼神,一肚子火气像是被戳破的皮球,噗嗤泄了大半,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他重重叹了口气,烦躁地挥挥手:“滚滚滚!滚回你屋里去!抄《兵策》二十遍!抄不完不许吃饭!好好给老子反省!”
蛮蛮如蒙大赦,赶紧一溜烟跑了。抄书虽然烦,总比被老爹的咆哮震聋耳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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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丞相府清雅的书房内,气氛同样凝滞。
烛光摇曳,映着沈怀瑜清冷的脸。他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手里端着一盏温热的药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却遮不住那份沉沉的审视。他面前,沈砚规规矩矩地站着,唇上的伤口敷了上好的玉容散,肿消了大半,但豁牙依旧显眼。他垂着眼,小手安静地放在身侧。
“疼得厉害么?”沈怀瑜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比质问更像一种确认。
沈砚轻轻摇头,小声道:“用了药,好多了,父亲。”
“好多了?”沈怀瑜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那便是说,依旧疼着。”他的目光落在沈砚脸上,带着洞察秋毫的锐利,“为父只问你一句,当时,为何不躲?”
沈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些,盯着自己月白锦袍上精致的水波纹。
“事发突然……孩儿……未曾察觉。”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
“未曾察觉?”沈怀瑜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射圃柳下,视野开阔。一只惊惶的公鸡,一个红衣如火、动静颇大的女娃,还有那破空而来的毽子……砚儿,你素来心细如发,过目不忘。‘未曾察觉’四字,是为父听错了,还是你当真如此疏忽?”
书房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烛火噼啪爆了个小小的灯花。
沈砚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密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他沉默着,小小的肩膀绷得笔直,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重压。过了许久,久到沈怀瑜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极轻、极慢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烛火的噼啪声淹没:
“父亲……那毽子……飞得很快。”
这个回答,避重就轻,含糊其辞。既没承认自己疏忽,也没解释为何不躲。
沈怀瑜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一眼,似乎穿透了孩童稚嫩的外表,看到了某些更深、更难以言喻的东西。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重新端起了药茶。
“那燕家丫头,”他抿了一口微苦的药茶,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疏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告诫,“性子野,下手没个轻重。今日是牙,明日又当如何?砚儿,你需谨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离她远些。”
沈砚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袍角的水波暗纹,轻声应道:“是,父亲。”
沈怀瑜挥了挥手:“下去吧,早些歇息。明日让张先生来,看看你那牙,日后如何补救。”
“是。”沈砚依言行礼,转身,小小的身影安静地退出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门扉合拢,隔绝了内外。
沈怀瑜独自坐在灯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烛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想起书斋里那张被血染红一角的、皱巴巴的“条约”,想起那女孩蛮横霸道却又透着一股奇异执着的宣言——“只准我欺负”。
他端起茶盏,又放下。最终,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息了一下。那叹息很轻,却沉甸甸地压在寂静的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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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一道小小的黑影,像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过丞相府后花园不算太高的围墙。墙根下,她落地时却一个没站稳,“哎哟”一声轻呼,脚踝传来一阵钝痛。
是燕蛮蛮。
她揉着脚踝,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借着朦胧月色辨认方向。心里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白天老爹吼她,抄书抄得手酸,更让她憋闷的是沈砚那书呆子挨了揍还签了“卖身契”,结果他爹还一副自己占了大便宜的样子!凭什么?她得亲自来问问清楚!
凭着模糊的记忆,她朝着白日里沈砚被拖走的方向摸索。丞相府的花园比将军府精致得多,假山叠石,曲径通幽,夜里看着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巨兽。她七拐八绕,差点迷路,终于在一处种着几竿翠竹的院落前停下。小院很静,只有一间厢房还透出微弱的烛光。
就是这儿了!她猫着腰,想找个窗缝往里看。可这窗台对她来说,有点高了。她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努力往上够,小手胡乱地扒拉着窗棂,试图找个着力点。
窗棂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忽然从里面被轻轻推开了。
一张熟悉的小脸出现在窗口。
月光如练,柔和地洒在他身上,洗去了白日的狼狈。唇上的红肿消褪不少,涂着透明的药膏,那豁牙的位置依旧空着,让他整张小脸显出一种奇异的、易碎的稚气。他穿着月白的中衣,肩上松松披了件外衫,显然是被她弄出的动静惊醒了。乌黑的眼眸里没有了白天的惊惶泪水,映着清冷的月华,显得格外沉静,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古井水。
他静静地看着窗台下踮着脚、扒着窗框、像只笨拙壁虎的燕蛮蛮。
四目相对。
燕蛮蛮扒窗的动作僵住了,脸上被抓包的尴尬和一丝强撑的凶悍交织在一起,显得有些滑稽。她张了张嘴,想吼一句“看什么看”,可对上他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话又卡在了喉咙里。她甚至忘了自己脚踝还在隐隐作痛。
沈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他小小的身影从窗口消失了。
燕蛮蛮愣在原地,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被这无声的注视搅得七上八下。她正琢磨着是继续扒窗还是干脆拍门质问,只听厢房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拖拽声。
很快,沈砚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窗口。
这一次,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架看起来有些年头、略显笨重的竹梯。梯子很长,他搬得有些吃力,小脸微微绷紧。
他小心翼翼地将梯子一端探出窗外,摸索着,轻轻、稳稳地放到了窗下的泥地上。竹梯与地面接触,发出沉闷而安心的“咚”一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做完这一切,他微微喘了口气,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一脸愕然的燕蛮蛮身上。那双沉静的黑眸里,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月光流淌其中,仿佛蕴着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清辉。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节分明的小手轻轻扶住了梯子的一侧,稳住了它。然后,他看着她,像是在无声地邀请,又像是在安静地等待。
月光穿过稀疏的竹叶,洒在青石台阶和那架沉默的竹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