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宫阙深深,飞檐斗拱在暮色中勾勒出森严的轮廓,金黄的琉璃瓦反射着最后一抹斜阳,如同铺陈的碎金。然而这皇权的威严,却被宫墙内渐次点燃的无数宫灯柔化了边界。今夜,紫宸殿内灯火辉煌,丝竹悠扬,空气中浮动着龙涎香的馥郁、珍馐佳肴的浓香,以及一种更为微妙、紧绷的、属于权力场的气息——皇帝萧彻为庆贺北境大捷及秋闱圆满,特设宫宴。

殿内玉阶之上,皇帝萧彻一身明黄常服,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中,指尖百无聊赖地捻着一颗晶莹的葡萄。他目光懒散地扫视着下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如同看客等待好戏开场。阶下,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坐两侧,觥筹交错间,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最前排那两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左边,燕北归。这位刚从北境风尘仆仆赶回的骠骑大将军,一身御赐的紫袍金带,却被他魁梧如山的身躯撑得鼓胀,仿佛随时会爆开线头。他端坐在那里,与其说是赴宴,不如说像一尊镇守辕门的铁塔。黝黑的脸膛被酒气熏染得微微发红,虬髯戟张,一双虎目精光四射,毫不掩饰地、充满挑衅地瞪着对面。他面前案几上的珍馐几乎未动,唯独酒盏空了又满,满上便被他豪气干云地一口闷掉,发出“咕咚”一声响亮的吞咽,引得周围文官侧目皱眉。

右边,沈怀瑜。当朝丞相,青玉色的官袍衬得他身形越发清癯挺拔,如同雪后修竹。他坐姿端正,仪态无可挑剔,只是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片水晶肴肉,动作优雅得如同在书写奏章,对燕北归那几乎要烧穿他官袍的灼热视线视若无睹。然而,他握着银箸的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两人之间,隔着不过丈许的御道,却像是横亘着一条深不见底的冰火鸿沟,无形的硝烟在丝竹管弦的掩盖下无声弥漫。

丝竹暂歇,舞姬退下。皇帝萧彻适时地放下葡萄,轻轻拍了拍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胜利者的愉悦笑容:“燕卿此番北境大捷,一举荡平狄虏残部,扬我国威,功勋卓著!朕心甚慰啊!”

燕北归立刻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震得案几上的杯碟轻响。他抱拳,声如洪钟,震得殿内嗡嗡回响:“陛下洪福齐天!将士用命!末将不敢居功!此战全赖陛下运筹帷幄,将士们舍生忘死!末将幸不辱命,擒获狄虏左贤王及其亲卫数十人,献于阙下,听凭陛下发落!” 他声音洪亮,气势如虹,每一个字都带着铁血沙场的铿锵,目光炯炯地看向皇帝,带着毫不掩饰的、对封赏的期待。那姿态,仿佛一头刚捕获了猎物的雄狮,正昂首向狮王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好!好一个不敢居功!” 萧彻抚掌大笑,目光转向沈怀瑜,笑意更深,带着点唯恐天下不乱的促狭,“沈相,燕将军献俘于前,此乃武德之盛。朕听闻沈相近日亦有佳作问世,何不借此良辰,吟诵一二?也好让我等文臣武将,共沐清雅?”

来了!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沈怀瑜身上。

沈怀瑜从容起身,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姿态清雅如竹。他开口,声音清越,如同玉磬击鸣,瞬间将殿内那股粗粝的战场气息冲淡了几分:“陛下谬赞。臣不过偶得闲暇,感念陛下励精图治,四海升平,北境将士浴血,文苑士子竞秀,心有所感,涂鸦数行,聊表寸心,不敢称‘佳作’。”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对面脸色已经沉下来的燕北归,朗声吟诵:

“**金戈映雪寒,铁马踏冰河。**

**血染征袍赤,功成万骨托。**

**……**

**文心承玉露,笔落定风波。**

**盛世非独武,弦歌亦干戈!**”

他吟得抑扬顿挫,字字珠玑。尤其是最后两句“盛世非独武,弦歌亦干戈!”,更是掷地有声,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息:这太平盛世,并非仅仅依靠武夫的刀兵就能铸就,文治教化、礼乐弦歌,同样是守护江山社稷的无形利刃!

燕北归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他如何听不出这“弦歌亦干戈”的弦外之音?这是在暗讽他燕北归只知道打打杀杀,是匹夫之勇!是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抢夺他刚刚献俘赢得的荣光!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沈相好文采!” 不等燕北归发作,萧彻已抚掌赞叹,眼中闪烁着看戏的兴味,“金戈铁马,文心玉露,相得益彰!妙!实在是妙!”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两位重臣之间来回逡巡,仿佛在掂量着什么,“燕卿献俘,扬我武威;沈相献诗,彰我文治。一文一武,皆是朕之肱骨!赏!都该赏!”

他话音未落,燕北归已按捺不住,一步踏出,声音比刚才更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陛下!末将以为,将士浴血,方有今日之宴!当重赏三军,以彰其功!沈相锦上添花之词,岂可与将士血汗相提并论?” 他死死盯着皇帝,那眼神分明在说:我的功劳最大!赏赐也该最重!

沈怀瑜岂肯示弱?他亦上前一步,对着燕北归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坠地:“燕将军此言差矣!武备固国,文德安邦!若无教化,何来忠勇?若无礼乐,何来盛世?陛下所言‘相得益彰’,乃真知灼见!将军一味强调武勋,莫非是觉得我大夏只需刀兵,不需文教?此乃舍本逐末!” 他毫不客气地回敬,将“匹夫之见”的帽子反扣回去。

“沈怀瑜!你休要在此咬文嚼字,混淆视听!” 燕北归气得须发皆张,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将士在前线舍生忘死的时候,你们这些酸儒在干什么?在书房里摇头晃脑,写些不痛不痒的歪诗?”

“燕北归!你休要血口喷人!治国安邦,文治武功缺一不可!岂容你如此轻贱文士心血?”

“轻贱?老子说的是事实!你那些破诗能挡狄虏的刀吗?能填饱边关将士的肚子吗?”

“你……粗鄙!不可理喻!”

眼看两位国之柱石就要在御前上演全武行,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殿内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仿佛凝固了。

“哈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笑声打破了僵局。萧彻拍案大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场景,乐不可支。他摆摆手,早有准备的內侍立刻端着两个铺着明黄绸缎的托盘上前。

“两位爱卿,莫争,莫争!” 萧彻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托盘,“燕卿献俘有功,赐北境夜明珠十斛,黄金千两,犒赏三军!沈相诗作清雅,深得朕心,赐前朝澄心堂御制狼毫笔一对,贡墨十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燕北归不甘的脸和沈怀瑜紧绷的下颌,慢悠悠地补充道,“至于孰轻孰重嘛……朕看,都是朕的宝贝!不分伯仲!哈哈,不分伯仲!”

夜明珠?狼毫笔?一个象征财富与军功,一个象征清贵与文名。皇帝这赏赐,分明是火上浇油,和稀泥的典范!既安抚了双方,又巧妙地让这“文武孰重”的争论悬而未决,成为一根永远扎在两人心头的刺。

燕北归看着那托盘里圆润生辉的夜明珠,再看看沈怀瑜面前那精致绝伦的狼毫笔,只觉得胸口憋闷,比打了一场败仗还难受。沈怀瑜接过那对价值连城的御笔,脸上也并无多少喜色,只觉得那笔杆冰凉,如同皇帝此刻那洞悉一切、却隔岸观火的眼神。两人各自谢恩,退回座位,目光再次碰撞,火花四溅,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这事没完”的狠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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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内的喧嚣、争锋与暗流,被重重宫墙隔绝。御花园深处,假山奇石嶙峋,花木扶疏,晚风送来清甜的桂花香气,间或夹杂着几声秋虫的低鸣。这里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假山背后,一片相对隐蔽、铺着平整青砖的空地上,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与御花园格调格格不入的、带着烟火气的甜香。

一个小小的火堆正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空气。燕蛮蛮盘腿坐在地上,小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杏眼晶亮,正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火堆里的几团黑乎乎的东西。她身边,沈砚则显得有些紧张,月白色的袍子下摆被他仔细地撩起,垫在身下,生怕沾上一点灰尘。他坐得离火堆稍远,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干净的素帕,眼神既期待又带着点对“玩火”本能的不安。

“熟了没?熟了没?” 燕蛮蛮吸了吸鼻子,那股焦香混合着甜糯的气息越来越浓,勾得她肚子里的馋虫咕咕直叫。她忍不住用树枝戳了戳其中一个最大的“黑炭团”。

“小心烫!” 沈砚急忙提醒,声音带着紧张。

“知道啦!啰嗦!” 燕蛮蛮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手上动作却更快了。她用树枝将那几团烤得黢黑、表皮甚至有些开裂的东西从火堆里扒拉出来,滚落在旁边微凉的青砖上。

“快!沈石头!帕子!” 她催促道。

沈砚连忙将手中的素帕递过去。燕蛮蛮接过,也不怕烫,用帕子垫着,迅速抓起一个还在滋滋冒热气的“黑炭团”,两只小手飞快地倒腾着,一边吹气一边剥开那层焦黑的外皮。

“嘶——好烫!” 她龇牙咧嘴,却动作不停。焦黑的表皮被剥开,露出里面金灿灿、软糯糯、热气腾腾的内瓤!浓郁的、带着烟火气息的甜香瞬间爆发出来!

是烤红薯!

“成了!” 燕蛮蛮眼睛一亮,得意地扬了扬手中剥开大半、金黄诱人的烤红薯,献宝似的递到沈砚面前,“喏!最大这个给你!快尝尝!这可是本将军……呃,本小姐亲自烤的!御厨都做不出这味儿!”

沈砚看着那冒着滚滚热气、几乎要烫化他视线的金黄薯肉,又看看燕蛮蛮被烟火熏得微黑、却洋溢着兴奋和期待的小脸,还有她因为烫而微微发红的指尖。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隔着帕子接了过来。入手滚烫,那浓郁的香甜气息直往鼻子里钻。

他低头,对着红薯轻轻吹了吹气,然后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小口。软糯香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炭火特有的焦香,比他吃过的任何精致糕点都要来得直接、温暖、熨帖。

“好吃吗?” 燕蛮蛮迫不及待地问,自己也飞快地剥开另一个,顾不得烫,大大地咬了一口,烫得直吐舌头,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

沈砚看着她被烫得直吸气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轻轻点头:“嗯,好吃。” 声音带着点被热气熏染的暖意。

两个小小的身影,躲在御花园的假山后,远离了大殿的勾心斗角,守着这一小堆温暖的火,分享着简单却无比香甜的美味。晚风拂过,吹动他们的发梢,也吹散了身上沾染的、属于各自父亲的硝烟味。

燕蛮蛮吃得满嘴金黄,像只小花猫。她满足地拍了拍肚子,目光落在沈砚干净修长、正斯文地撕着红薯皮的手指上,又看看他月白衣袖上被自己不小心蹭上的一点炭灰。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珠一转,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用沾着薯泥的手指,在身旁干净的地砖上划拉起来。

“喂,沈石头,” 她一边写一边说,“你看这个字念什么?” 地砖上,出现了一个歪歪扭扭、结构松散的字——「审」。

沈砚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看清那个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带着点习惯性的无奈:“这是‘审’(shěn),审讯的审。” 他顿了顿,看着燕蛮蛮亮晶晶、明显在使坏的眼睛,补充道,“我的姓‘沈’(shěn),右边是‘氵’加‘宀’加‘十’,不是‘申’。” 他一边说,一边用自己干净的手指,在旁边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清隽秀雅的「沈」字。

“嘁,不都是‘shěn’嘛!写那么复杂干嘛!” 燕蛮蛮撇撇嘴,毫不在意,反而兴致勃勃地凑近,指着沈砚写的那个字,“喂,你再写一遍!写大点!我看看!”

沈砚依言,用手指在更大的一块青砖上,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那个「沈」字。他的手指白皙,动作舒缓,字迹流畅而端正。

燕蛮蛮看着那工整的字迹,再看看自己写的那个歪扭的“审”,忽然伸出手指,带着点蛮横的霸道,直接覆在了沈砚刚刚写完的那个「沈」字上!她的指尖还带着烤红薯的微粘和炭灰的黑色,就这么毫不客气地盖住了那个干净的字迹。

“我不管!” 她扬起小脸,下巴抬得高高的,杏眼里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小霸王般的光,“以后,这个字,就这么写!我盖章了!” 她甚至用力按了按,仿佛真的盖下了一个无形的印章,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薯泥和炭灰的小小指印,覆盖在“沈”字的最后一笔上。

沈砚看着自己写的字被那只带着食物残渣和灰渍的小手蛮横地覆盖、弄脏,眉头下意识地就要皱起。然而,当他抬眼,撞上燕蛮蛮那双亮得惊人、带着点得意和“你敢擦掉试试”威胁意味的眼睛时,那股因洁癖而生的不适感,竟奇异地消散了。

他看着她鼻尖上蹭到的一点黑灰,看着她因为得意而微微翘起的嘴角沾着的金黄薯泥,看着她覆盖在自己字迹上的、脏兮兮却充满鲜活力量的小手……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无奈和某种近乎纵容的情绪,悄悄漫过心田。他抿了抿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又咬了一口手中微温的红薯。那甜糯的滋味,似乎比刚才更浓了。

火光跳跃,映着两张稚嫩的脸庞,一个得意洋洋,一个安静包容。那被弄脏的字迹,像一个独特的印记,烙印在御花园微凉的青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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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接近尾声,丝竹声渐歇,宾客陆续告退。

丞相府的翠幔马车停靠在宫门侧面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安静。车内,气氛却有些凝滞。

沈怀瑜端坐着,闭目养神,清癯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坐在他身侧的苏清芷,眉头却紧锁着,保养得宜的手无意识地绞着手中的丝帕。方才宫宴上燕北归那粗鄙的挑衅和丈夫被迫的应战,让她心头憋闷。而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开宴前在御花园一角,无意中瞥见的那一幕——

假山石后,跳跃的火光旁。自家那个向来洁身自好、举止端方的儿子沈砚,竟和那燕家的小煞星燕蛮蛮挤在一起!那丫头毫无仪态地盘腿坐在地上,脸上脏兮兮的,手里还抓着黑乎乎、冒着烟的东西!而她的砚儿……她的砚儿居然就坐在旁边!离得那么近!甚至还接过了那丫头递过来的、同样黑乎乎的东西!更让她心惊的是,那丫头竟然用她那只脏手……去碰砚儿写字的手!还……还按在上面!

那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苏清芷坐立难安。蛮横、粗野、毫无教养!简直是有辱斯文!她的砚儿,如珠如玉般养大,知书达理,温润守礼,怎么能跟这样的野丫头混在一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长此以往,砚儿会被带成什么样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马车轻微晃动了一下,开始行驶。车轮碾过宫道的青石板,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苏清芷终于忍不住,侧过身,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老爷,您看到了吗?开宴前……在御花园……”

沈怀瑜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沉静,如同深潭。他没有看妻子,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宫墙阴影上。

“那燕家的丫头,简直是……” 苏清芷的话被丈夫抬手打断。

“夫人,” 沈怀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回荡在车厢内,“回府后,立刻安排。送砚儿去江南,入白鹿书院。越快越好。”

苏清芷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强烈的认同和如释重负:“老爷英明!妾身也是这般想的!京城……终究是太喧嚣了。江南文风鼎盛,白鹿书院更是天下士子向往之地,山长又是您的故交,定能好好教导砚儿,让他远离这些……是非。” 她刻意避开了“燕蛮蛮”的名字,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之物。

沈怀瑜没有回应妻子的赞同。他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靠在柔软的锦垫上。宫宴上燕北归那嚣张的嘴脸,皇帝那看戏般的眼神,还有……假山石后,儿子看着那野丫头时,眼底那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陌生的亮光……种种画面在脑海中交织。

远离京城,远离燕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小祖宗,远离这乌烟瘴气的权力倾轧。去江南,去那清静的书院,让砚儿潜心读书,修身养性。这才是正道。

车轮滚滚,驶离巍峨的宫门,驶向丞相府的方向,也驶向一场注定的离别。沈怀瑜放在膝上的手,无声地收紧。这个决定,在他心中已如磐石般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