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是带着砂砾的刀子。刮过戈壁滩嶙峋的怪石,发出呜呜的鬼哭,卷起漫天昏黄的尘沙,打在厚重的玄铁甲叶上,噼啪作响,如同冰雹。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经年不散的血腥气,还有战马身上浓重的汗腥。
燕蛮蛮勒马立于一处风蚀残丘之上,身下乌黑如墨、四蹄踏雪的“踏雪”不耐地刨着蹄下的碎石。她一身玄甲,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头盔下的面庞被风沙磨砺得褪去了最后一丝属于长安少女的柔润,线条清晰而锐利。杏眼依旧明亮,却像淬了火的琉璃,沉淀着边关风霜凝成的冷冽与警惕,一瞬不瞬地扫视着前方那片被风沙模糊了轮廓的起伏丘陵。那里,一队十数人的北狄游骑正如同鬼魅般,借着风沙的掩护,试图绕过前哨,向辎重营的方向潜行。
她抬手,做了一个极其简洁的手势。身后,数十名同样甲胄森严、如同岩石般沉默的燕家亲兵,悄无声息地拔出了腰间的横刀。刀刃在昏黄的光线下,只反射出黯淡的、渴血的微芒。
没有呼喝,没有战鼓。只有风沙的呜咽和马蹄踏在碎石上极其轻微的碎响。玄甲洪流如同潜伏的巨兽,骤然从残丘后涌出,带着碾碎一切的冰冷气势,朝着那队游骑狠狠撞去!
刀锋切入皮肉、砍断骨骼的闷响,战马濒死的嘶鸣,北狄人惊惶的吼叫……瞬间撕裂了风沙的呜咽。血花在黄沙中爆开,又迅速被风卷走。战斗结束得如同它的开始一样迅疾而冷酷。残肢断臂散落在黄沙碎石间,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燕蛮蛮收刀回鞘,玄甲上溅满了暗红的血点。她看也没看地上抽搐的尸体,目光扫过己方——只有两人受了轻伤。她微微颔首,声音透过面甲传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清理战场,继续前进。日落前,必须抵达鹰嘴峡扎营。”
“是,校尉!”亲兵们齐声应诺,动作麻利地开始处理。
她调转马头,重新望向南方。风卷起她头盔下散落的一缕碎发,拂过沾了血污和尘土的脸颊。三年了。漠北的日头晒黑了皮肤,风沙磨粗了掌心,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搏杀,将那个曾经提着鞭子闯书院的红衣少女,淬炼成了此刻玄甲浴血的边军校尉。父亲燕北归的铁塔身影就在前方中军,像一座移动的山岳。而心底某个角落,那个月白的身影,连同长安城春日里甜糯的糖炒栗子香气,在边关凛冽的风沙和血腥里,被一遍遍冲刷,却始终未曾褪色,反而沉淀得更加清晰。
“沈砚……”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舌尖仿佛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随即又被灌入口鼻的沙尘呛得咳了一声。她猛地一夹马腹,“踏雪”长嘶一声,冲下残丘,汇入滚滚向前的玄甲洪流。马蹄踏过染血的沙砾,奔向烽烟暂歇的归途。
长安城东,春明门外,十里长亭。
官道两侧,旌旗招展,龙旗凤幡在四月的春风里猎猎作响。禁军金吾卫甲胄鲜明,长戟如林,肃立于道旁,隔开了黑压压、翘首以盼的京城百姓。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焚烧的馥郁、新翻泥土的清新,还有无数人聚集带来的温热气息。
今日,是北境凯旋的王师,镇北大将军燕北归部,班师回朝的日子。
亭内,气氛却与外面的喧嚣喜庆截然不同。几位身着紫袍、绯袍的重臣分列左右,或垂目养神,或低声交谈。中书令沈怀瑜一身深青色常服,玉冠束发,身形清癯,独自立于亭子一角,望着官道尽头烟尘初起的方向,面容平静无波,眼神却幽深得如同古井,看不出丝毫情绪。
“沈相,”一个略显圆滑的声音响起,户部尚书王大人凑近几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燕将军此番平定北狄左贤王部,斩首万余,俘获无算,实乃我朝十年未有之大捷!陛下龙心大悦,今日亲临城楼犒军,这份殊荣,啧啧……”
沈怀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王尚书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尴尬,自顾自地继续道:“听闻燕将军爱女,那位燕校尉,此次亦在阵前斩将夺旗,勇冠三军?虎父无犬女,当真是将门虎女!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如此悍勇,又立下这般军功,不知陛下会如何封赏?女子封爵,在我朝可是罕有先例啊。沈相以为呢?”
沈怀瑜终于侧过头,目光在王尚书那看似关切实则探究的脸上轻轻一扫,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王尚书倒是替陛下和兵部操心得紧。封赏几何,自有朝廷法度与陛下圣裁。至于‘悍勇’与否……”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烟尘越来越近的官道尽头,语气平淡无波,“能护我大雍边疆安宁、百姓免遭涂炭,便是巾帼英雄。难道王尚书以为,女子便只该困于闺阁,绣花扑蝶不成?”
王尚书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讪讪道:“沈相言重了,下官岂敢……”
沈怀瑜不再理会他,只凝望着远方。烟尘之中,那杆熟悉的、巨大的、绣着狰狞黑虎的“燕”字帅旗,已然隐约可见。旗面在风中狂舞,仿佛带着漠北未散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他拢在袖中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光滑的云纹锦缎。
城楼之上,明黄色的华盖之下,年轻的帝王凭栏而立,一身常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下方沸腾的人海,最终也落在那越来越近的烟尘之上。他身侧侍立的太子赵珩,面容俊朗,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时瞥向城楼下方攒动的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太子,”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今日燕家女郎回京,你可要替朕,好好看看这位名动边关的‘玄甲罗刹’,是何等英姿。”
赵珩连忙收回目光,躬身应道:“儿臣遵旨。”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燕校尉巾帼不让须眉,为我大雍立下汗马功劳,实乃女中豪杰。”
皇帝笑了笑,未置可否,目光重新投向远方。
“来了!来了!”
“是燕字帅旗!大将军回来了!”
“看!那些黑甲!是燕家军!”
人群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声浪几乎要将春明门的城楼掀翻!无数手臂挥舞着,鲜花、彩绸如同雨点般抛向官道。
烟尘滚滚,蹄声如雷!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挟裹着漠北未消的凛冽风沙与冲天煞气,汹涌而至!队伍最前方,燕北归端坐于一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之上,身披玄铁重甲,肩宽背厚,宛如一尊移动的铁塔。他头盔下的脸庞被风霜刻满深刻的纹路,虬髯戟张,一双虎目精光四射,扫视之处,喧嚣的人群竟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一瞬。
在他身侧略后半步,一匹通体如墨、四蹄踏雪的骏马上,端坐着一位玄甲骑士。头盔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寒潭、锐利如鹰隼的杏眼。玄甲包裹下的身躯并不显得魁梧,反而透出一种精悍利落的线条感,肩背挺直如枪。腰间悬挂的佩剑剑柄上,缠着的深红色穗子随着马匹的步伐微微晃动,如同凝固的血滴。她一手控缰,一手自然垂落身侧,姿态沉稳如山,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经历过生死淬炼的冷硬气场。正是燕蛮蛮。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好奇、惊叹、敬畏、探究……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畏惧。这位传说中在边关屡立奇功、亲手斩杀过狄人小王的女校尉,终于揭开了神秘的面纱。那身浴血的玄甲,那冰冷沉静的眼神,无声地诉说着漠北三年血与火的峥嵘。
喧嚣的声浪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开。燕蛮蛮的目光掠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掠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掠过飘扬的彩绸和纷飞的花瓣……三年了,长安城的气息扑面而来,甜腻、繁华、喧嚣,与边关的粗粝凛冽截然不同。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头盔下的眉头微微蹙起。这铺天盖地的热闹,让她有些不适应,甚至隐隐有些烦躁。像一头习惯了旷野的孤狼,骤然被投入喧嚣的集市。
就在这鼎沸的人声与无数道目光的包裹中,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乐音,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骤然穿透了所有的喧嚣,精准地钻入她的耳膜!
呜咽、盘旋、悠长……是笛声!
清越、空灵、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如同山涧清泉,泠泠流淌,瞬间涤荡了周遭所有的浮华与躁动。那笛声并非欢庆的激昂,反而透着一股春寒料峭般的清冷,却又在清冷之下,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存的牵引。
燕蛮蛮的心,毫无预兆地,猛地一跳!
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抬起头,循着笛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城楼!
巍峨高耸的春明门城楼,在春日正午的阳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就在那片阴影的边缘,紧邻着女墙垛口的位置,一道身影迎风而立。
一袭月白!
在城楼上下无数色彩浓烈的旌旗、甲胄、华服的映衬下,那抹月白纯净得如同山巅初雪,纤尘不染,却又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冷。宽大的衣袍被城头的春风吹得猎猎鼓荡,勾勒出少年人挺拔如修竹的身姿。
是沈砚!
三年时光,足以让一个单薄的少年抽枝拔节。他长高了许多,身形颀长而挺拔,褪去了最后一丝孩童的圆润,下颌的线条清晰而流畅。阳光勾勒着他清俊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唇线微抿,神情专注。他微垂着眼睑,修长白皙的手指稳定地按在青玉笛管上,指尖随着气息的吐纳而微微起伏。那悠扬清越的笛音,便从他唇边倾泻而出,流淌过喧嚣的城楼,流淌过沸腾的人群,最终,只落进她一个人的耳中,直抵心尖。
风拂起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墨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耳后那颗小小的、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朱砂痣。
那一刻,所有的喧嚣——震耳欲聋的欢呼、鼎沸的人声、战马的嘶鸣、金戈铁甲的碰撞——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道立在城楼阴影边缘的月白身影,和他唇边流淌出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清泠笛音。
他吹的,不是什么名家曲谱。调子很熟悉,带着点笨拙的重复和变调,是当年在御花园,她踢毽子踢累了,靠在他旁边啃着偷来的烤红薯时,他磕磕绊绊吹给她听的那首不成调的、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曲!
他竟然还记得?还在这万人瞩目的城楼之上,吹给她听?
一种滚烫的、混杂着酸涩与巨大甜意的洪流,猛地冲上燕蛮蛮的喉头,几乎让她窒息。头盔下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她攥紧了手中的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玄甲冰冷坚硬,却无法阻挡那股从心底深处汹涌而出的暖流。她看着他,隔着汹涌的人潮,隔着三年的风沙与别离,隔着无数仰望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只有毽子和烤红薯的午后。
笛声悠悠,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心。
“阿蛮,看路!”前方传来父亲燕北归一声低沉浑厚的提醒,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燕蛮蛮猛地回神!这才惊觉自己的马速不知何时慢了下来,几乎要脱离前锋队列。她心头一凛,下意识地一夹马腹,“踏雪”会意,立刻提速,重新跟上父亲的战马。然而,她的目光,却再也无法从城楼那道月白身影上移开。
城楼上,沈砚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缓缓抬起眼睑。隔着遥远而喧嚣的距离,隔着无数攒动的人头,他的目光穿越了所有的障碍,精准地、沉沉地,落在了她玄甲包裹的身影上。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褪去了儿时的温软,沉淀下幽深的墨色。没有笑意,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终于寻找到归处的笃定。像寒潭映月,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的惊愕与悸动。
笛声未停,依旧清泠地流淌着,如同无声的宣告。
大军缓缓通过城门洞,沉重的马蹄声在瓮城内激起巨大的回响。眼前光线骤然一暗,又豁然开朗。城内的欢呼声浪更加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人淹没。燕蛮蛮强迫自己收回心神,挺直背脊,目光平视前方。玄甲冰冷,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和场合。
冗长的入城仪式还在继续。献俘,献捷,听宣皇帝嘉勉圣旨……金殿之上,父亲燕北归洪亮的声音回荡,讲述着漠北的浴血拼杀。燕蛮蛮按剑立于武将队列末端,身姿笔挺如松,头盔下的面容沉静无波。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颗心,如同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震得她耳膜发麻。城楼上那道月白身影,那双沉静注视的眼眸,还有那穿透喧嚣的清泠笛音,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仪式终于接近尾声。皇帝赐下丰厚的赏赐,金殿内外一片歌功颂德之声。随着一声“退朝”,文武百官如同退潮般,开始缓缓向外移动。
燕蛮蛮随着人流走出庄严而压抑的太极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深吸了一口长安城温暖而略带脂粉香气的空气,试图驱散心头那份因仪式带来的沉重感,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悸动。父亲被几位相熟的老将簇拥着走在前面,洪亮的笑声震得殿前广场上的铜鹤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她刻意放慢了脚步,落在人群后面。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散朝的人流中逡巡,搜寻着那道月白的身影。
没有。
他不在这些下朝的官员之中。也对,他如今只是国子监的学生,并无官职在身,今日出现在城楼,或许只是……一个巧合?
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像被风吹熄的烛火,悄然黯淡下去,只留下一丝淡淡的失落和自嘲。她在想什么呢?三年过去,物是人非。他或许早已不是那个会为她捡起毽子、替她批改错字的小书呆。今日城楼吹笛,也许只是故人重逢的一时兴起?又或者……是她自作多情的一场幻听?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加快脚步,准备跟上父亲的队伍。
就在她即将走出宫门那巨大的朱红门洞时——
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毫无预兆地从侧面伸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她包裹在冰冷护腕下的手腕!
燕蛮蛮浑身剧震!如同被电流击中!
那触感陌生又熟悉!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瞬间将她从喧闹的人流边缘,猛地拽离了主道!
“谁?!”她厉喝出声,右手本能地按向腰间的剑柄,同时猛地扭头看去!
阳光被高大的宫墙切割,在门洞内投下浓重的阴影。阴影的边缘,光线勾勒出一道挺拔如修竹的身影。
月白!
沈砚!
他不知何时竟等在了这里!就藏身于宫门内侧的巨大石柱之后!
此刻,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都拉进了石柱投下的阴影里,隔绝了外面喧嚣的人流和刺目的阳光。距离骤然拉近,近得燕蛮蛮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的、带着淡淡书墨清冽的气息,瞬间驱散了宫门前混杂的脂粉与尘土味。
他微微垂着眼睑看她。光线昏暗,他清俊的五官显得更加深邃立体,鼻梁投下小片阴影。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近在咫尺,里面清晰地映着她头盔下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杏眼,还有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未来得及掩饰的落寞?
“跟我来。”沈砚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沙哑,完全不同于城楼上笛声的清越,也不同于记忆中书信里的温和。只有三个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甚至没给她任何反应和挣扎的机会,攥着她的手腕,转身就朝着宫墙旁一条极其狭窄、堆满杂物、罕有人至的僻静小巷疾步走去!
他的步伐极快,力道极大。燕蛮蛮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几乎是被他拖着走!冰冷的玄甲与坚硬的宫墙石壁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头盔下的碎发被风吹乱,拂过滚烫的脸颊。
“沈砚!你放开!”燕蛮蛮又惊又怒,压低声音呵斥。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文弱书生该有的。她试图甩开他,脚下用力想要钉在原地,却被他那看似清瘦实则蕴含了强大力量的手臂,硬生生拖着往前踉跄!
狭窄的巷子里光线昏暗,堆着破旧的箩筐和废弃的宫灯架子,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沈砚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拉着她左拐右绕,动作迅捷而毫无迟疑。燕蛮蛮被他拖拽着,玄甲不时刮蹭到墙壁或杂物,发出刺耳的声响。她胸中憋着一股气,既恼怒于他的蛮横霸道,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心乱如麻。
终于,在巷子最深处,一个堆满枯枝败叶的死角,沈砚猛地停下了脚步,松开了手。
惯性让燕蛮蛮往前冲了一步才站稳。她立刻后退一步,后背抵住冰冷的砖墙,右手依旧警惕地按在剑柄上,头盔下的杏眼燃着怒火,狠狠瞪着他:“沈砚!你发什么疯?!”
沈砚微微喘息着,胸膛起伏。他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遥,月白的衣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眼,沉沉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目光极其复杂,像压抑了许久的深海,终于掀起了波澜。有审视,有探寻,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焦灼,甚至……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失而复得的后怕?
巷子外,宫门前散朝官员的车马声、人语声隐隐传来,更显得这狭窄角落里的死寂令人窒息。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潮湿的空气里交织。
沈砚的目光,缓缓扫过她一身冰冷坚硬的玄甲,扫过她头盔下被风沙磨砺得粗糙却依旧英气勃勃的脸颊,扫过她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最终,定格在她那双燃着怒火、却掩不住深处一丝茫然的杏眼上。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然后,在燕蛮蛮几乎要再次爆发质问的前一刻,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
那只骨节分明、修长而干净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东西。不大,圆圆滚滚,还隐隐散发着……热气?
一股极其熟悉、极其诱人、带着焦糖甜蜜和栗子醇厚香气的味道,瞬间钻入燕蛮蛮的鼻腔!霸道地盖过了巷子里的霉味,盖过了玄甲上的血腥与尘土气,甚至盖过了她满腔的怒火!
是糖炒栗子!刚出锅、热腾腾的糖炒栗子!
那香甜温暖的气息,像一把温柔的钥匙,瞬间开启了她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是长安东市拐角第三家铺子!是那个矮胖的、总是笑呵呵的赵老头炒出来的味道!是她小时候每次闯祸被父亲罚站后,沈砚偷偷溜出来买给她、用来哄她的味道!
燕蛮蛮整个人都僵住了。按在剑柄上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力道。她呆呆地看着沈砚手中那个小小的油纸包,看着那袅袅升起、几乎肉眼可见的甜香热气,看着他捧着油纸包的那只干净的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腹有着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却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包廉价的、滚烫的街头小吃。
他……他是怎么知道她今天回来?怎么算准了时间?又是怎么在散朝的人潮汹涌中,护着这包栗子不被挤掉、不被冷掉,一路穿过宫门,埋伏在石柱后,然后……在这肮脏僻静的小巷深处,像个献宝的孩子一样,捧到她面前?
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怒火,在这一刻,被这包小小的、散发着惊人热度的糖炒栗子,冲击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沈砚看着她瞬间呆滞的表情,看着她眼中翻腾的怒火被惊愕、茫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所取代。他紧抿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隐去,快得如同错觉。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捧着油纸包的手,又往前递了递。
那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坚持和……笨拙的温柔。
油纸包因为热度,边缘已经被他捏得有些变形。几颗饱满的栗子顶开了包裹,露出深褐油亮、裂着口子的外壳,里面金黄油润的果肉若隐若现,诱人的甜香更加浓郁地弥漫开来。
燕蛮蛮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怔怔地伸出手,指尖有些发颤,触碰到那温热的油纸。热度透过粗糙的纸面和冰冷的金属护指,一直熨帖到她的心底。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栗子的瞬间——
“咕咕!”
一声熟悉的、带着点不满和催促意味的鸟鸣,突兀地从头顶上方传来!
两人同时抬头。
只见巷子一侧高高的宫墙墙头,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信鸽,正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准确地说,是盯着沈砚手里那包香气四溢的糖炒栗子!
是阿雪!
它扑扇了一下翅膀,似乎在表达自己的存在感,然后,目光又牢牢锁定了那包栗子,小小的尖喙一张一合,发出了更响亮的“咕咕咕”声,仿佛在抗议: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