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长安城的初春,风里还裹着未散尽的凛冽,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将军府后院那棵老梨树刚冒出几点怯生生的白芽,花苞还紧紧裹着,一副不肯轻易露头的模样。可树下的气氛却比腊月寒冰还冷。

“啪嚓!”

一只描金绘彩的细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带着温热的茶水四散飞溅,像炸开一朵狰狞的花。滚烫的茶水有几滴溅在燕蛮蛮绯红色的窄袖骑装裤腿上,洇开深色的湿痕,她却浑然不觉。她胸口剧烈起伏,那张总是明媚张扬的脸此刻涨得通红,杏眼里燃着两簇几乎要喷出来的火焰,死死盯着跪在眼前、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的侍女小桃。

“说!外面那些混账话,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燕蛮蛮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淬了火的鞭梢,狠狠抽在寂静的院子里。

小桃吓得面无人色,头几乎要埋进冰冷的青砖缝里,声音带着哭腔:“小姐息怒……奴婢……奴婢真的不知源头……只是……只是今早去市集采买,听……听那卖胭脂水粉的婆子嚼舌根,说什么‘将军府那位女罗刹……痴心妄想丞相家的玉人儿’……还……还说……”

“还说什么!”燕蛮蛮猛地向前一步,靴子重重踩在碎瓷片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说……说小姐您给沈公子写的那些信……错字连篇……都……都成了满城的笑柄了!”小桃一口气说完,伏在地上呜咽起来。

“笑柄?”燕蛮蛮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刺了一下,整个人僵在原地。怒火瞬间烧穿了天灵盖,直冲云霄。那些信!那些她一个字一个字、歪歪扭扭写在粗糙信纸上的字!那些写满边关风沙、军营趣事、甚至偷偷夹带一两片干燥胡杨叶子的信!那些她以为只属于她和沈砚之间的、笨拙又隐秘的分享……竟然成了整个长安城茶余饭后的笑料?成了佐证她“痴心妄想”的铁证?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被窥探的羞耻和被羞辱的暴怒,在她四肢百骸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撑裂开。她猛地抬手,一把扯下颈间挂着的一串红珊瑚珠子——那是去年生辰沈砚托阿雪捎来的边关之物,她一直贴身戴着——狠狠摔在地上!

“哗啦!”珠串崩裂,殷红的珊瑚珠如同滚烫的血滴,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在青砖地上无助地弹跳。

“沈!砚!”两个字像是从她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气。是他!一定是他!除了他,还有谁看过那些信?他怎么能让它们流出去?他怎么能让别人这样笑话她?那些信纸上的每一个错字,此刻都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在她心上,又烫又痛。

什么“三年通信情谊”?全是狗屁!全是她燕蛮蛮一厢情愿的笑话!怒火彻底焚毁了理智,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咆哮:找到沈砚!揪出那个散布谣言的混蛋!用她的马鞭,狠狠抽烂那张乱嚼舌根的嘴!

她甚至没顾上换下溅了茶渍的骑装,像一阵裹挟着雷霆的红云,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冲向后院的马厩。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刮得老梨树那几片可怜的嫩芽瑟瑟发抖。

“小姐!小姐您去哪啊!”小桃惊惶的呼喊被远远抛在身后。

“吁——!”

一声清越的马嘶刺破城南白鹤书院的宁静午后。一匹通体如墨、四蹄踏雪的骏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重重踏在书院门前洁净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声。马背上,绯红骑装的少女利落地翻身跃下,动作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暴躁。她看也不看门口惊愕的书院门房,将缰绳随手一丢,径直闯了进去。

正是书院散学的时辰,穿着统一月白襕衫的学子们三三两两从各个学斋出来,谈笑风生。燕蛮蛮这团烈焰般的闯入,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窃窃私语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嗡地一声在她周围炸开:

“看!是将军府那位!”

“就是她?错字连篇还痴恋沈砚兄的那位?”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啧,竟敢闯书院?果然粗鄙……”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鄙夷,有不怀好意的探究,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每一句压低的议论,都精准地印证了小桃听到的那些污言秽语。燕蛮蛮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烧得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猛地停下脚步,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那群瞬间噤声的学子,最终死死钉在一个被同伴推搡着、眼神闪烁躲藏的微胖少年脸上。

就是这个人!她认得这张脸!几天前在朱雀大街的茶楼,就是这个胖子,唾沫横飞地对着一群人高谈阔论,说什么“燕家小姐的信笺错得离谱,连‘思慕’的‘慕’字都写成了‘坟墓’的‘墓’字,真是晦气又可笑”!

“你!”燕蛮蛮戟指一点,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庭院,“给我滚出来!”

那微胖少年脸色“唰”地白了,下意识地往人群里缩。他旁边的同伴更是哗啦一下散开,把他孤零零地晾在了前面。

“我……我……”胖子嘴唇哆嗦着,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

燕蛮蛮根本懒得听他废话。腰间盘绕的乌金马鞭如同一条被惊醒的毒蛇,倏然弹射而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不留情地朝着那张令人憎恶的胖脸狠狠抽去!

鞭影如电!周围响起一片惊恐的抽气声。眼看那鞭梢就要舔上胖子的皮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月白的身影如同从水墨画中骤然晕染而出,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一只修长、指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燕蛮蛮扬起鞭子的手腕!

“啪!”

鞭梢在距离胖子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被硬生生拽停在半空,鞭身兀自不甘地剧烈颤动,发出嗡嗡的低鸣。

手腕上传来的力量极大,像一道冰冷的铁箍,瞬间钳制了她所有的动作。燕蛮蛮又惊又怒,猛地扭头,撞进一双熟悉的、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是沈砚!

三年未见,昔日单薄的小书呆拔高了许多,身姿如庭前玉立的修竹,月白的襕衫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下颌线清晰而流畅。只是那双眼睛,褪去了几分儿时的温软,沉淀下幽深的墨色,此刻正牢牢锁住她,里面翻涌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急切,有愠怒,甚至还有一丝……担忧?

“放开!”燕蛮蛮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用力挣扎,试图甩开他的钳制。可那手指却像生了根,纹丝不动。

“跟我来。”沈砚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完全不同于记忆中书信里温和的语调。他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时间,攥着她的手腕,几乎是拖拽着,转身就朝着旁边一条僻静的回廊疾步走去。力道之大,让燕蛮蛮一个趔趄。

“沈砚!你混蛋!放开我!”燕蛮蛮又惊又怒,一路踉跄着被他拖着走,手腕被捏得生疼,绯红的衣袖皱成一团。她试图用脚去绊他,却被他轻易避开。回廊曲折,光线陡然一暗,两旁是高耸的书架,散发出陈旧纸张和墨锭混合的独特气息。

沈砚熟门熟路,拉着她七拐八绕,很快甩开了身后那些或惊愕或好奇的目光。他猛地推开一扇沉重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楠木门扉,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尘埃味道的书卷气扑面而来。

是藏书阁!光线透过高高的、蒙尘的雕花木窗棂斜射进来,形成一道道昏黄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巨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矗立着,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各种厚薄不一、颜色陈旧的典籍,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幽深与静谧。

“砰!”

沈砚反手关上沉重的木门,插上门闩,将外面的一切喧嚣彻底隔绝。昏暗的光线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不一的喘息声在空旷的书架间回荡。

燕蛮蛮终于挣脱了他的手,揉着发红发痛的手腕,愤怒地瞪着他:“沈砚!你什么意思?心虚了?怕我抽死那个乱传谣言的蠢货?”

沈砚背对着她,站在一道光柱的边缘,月白的背影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侧过头,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线。

“说话啊!”燕蛮蛮的怒火再次被点燃,几步冲到他面前,仰头逼视着他,“那些信!是不是你弄丢的?是不是你给别人看了?让他们这样笑话我?沈砚!我真是瞎了眼,才会……”

她后面的话,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猝不及防地捂了回去。

“唔!”

那只手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骨感,掌心却异常温热干燥,紧紧贴在她的嘴唇上,堵住了她所有未出口的控诉和谩骂。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书墨气息瞬间笼罩了她。

燕蛮蛮猛地瞪圆了眼睛,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唇上那陌生而强烈的触感,还有咫尺之间,沈砚那双骤然逼近的、深潭般的眼眸。

“别动。”他压得极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紧绷和沙哑,热气拂过她的耳廓,“外面有人。”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燕蛮蛮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也能听到,隔着一排厚重的书架,外面回廊上,传来几个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刚才是沈砚兄?”

“好像拉着个穿红的……是燕家那个?”

“啧啧,真是胆大包天,竟敢闯书院打人……”

“快走快走,别惹事……”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阁楼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沉浮。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却并未立刻移开。

沈砚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眸底翻涌的暗流。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从她因愤怒和方才挣扎而微微泛红的眼角,到她被自己手掌捂住的、只露出小半张的脸颊。少女的皮肤细腻温热,他能感受到她急促的鼻息喷在自己指缝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灼烫。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化不开,只剩下两人纠缠在一起的呼吸声,在无数典籍的包围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暧昧。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那只手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松开了。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燕蛮蛮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冰凉坚硬的书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脸颊滚烫,唇上残留的触感挥之不去,她不敢再看沈砚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地面上光影交接处一道细微的裂缝,胸口剧烈起伏,脑子里乱成一锅沸腾的粥。

沈砚也微微移开了视线,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他抬手,轻轻拂了拂月白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些信……”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冽,却比平时低沉许多,“是阿雪。”

“什么?”燕蛮蛮猛地抬头,眼中还带着未散的羞恼和茫然。

沈砚走到旁边一张堆满卷宗、落满灰尘的旧书案前。他从宽大的袖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素色锦帕包裹的小物件。解开帕子,里面是几片被撕碎的信纸残片,边缘焦黑卷曲,显然遭受过火焰的舔舐,但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燕蛮蛮画的小人涂鸦,依旧清晰可辨。正是她写给沈砚的信!

“上个月初九,”沈砚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焦黑的边缘,“阿雪送信途中,被一只突然出现的游隼追击。它受了惊吓,信件散落……掉在了西市最热闹的茶楼瓦顶上。等我寻到时,只捡回这些碎片。”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燕蛮蛮,目光沉静:“剩下的……被人捡去,就成了如今满城风雨的源头。”

原来……是这样?燕蛮蛮愣住了。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茫然和被误解的委屈。不是他?不是他故意泄露的?是那只笨鸟阿雪?

“那……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沈砚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一圈明显的红痕上,眼神微微一暗。“告诉你?”他轻轻反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告诉你之后呢?像刚才那样,提着鞭子冲进书院,把每一个传过闲话的人都打一顿?”

燕蛮蛮被他噎住,嘴唇动了动,却无法反驳。是啊,告诉他之后呢?她除了用鞭子讨个说法,还能做什么?可心里的憋屈和愤怒依旧堵着,无处发泄。

“那……那就任由他们胡说八道?”她不甘心地低吼,眼圈不受控制地有些发红。那些恶意的揣测和嘲笑,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

沈砚没有回答。他沉默地走到书案的另一头,俯身,从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拖出一个沉甸甸的藤条箱子。箱盖打开,里面赫然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纸张!有抄写的经义文章,有练字的废稿,更多的,是裁成小块的、不同质地和颜色的纸片——上面无一例外,都用或娟秀或狂放的字迹,写着各种不堪入目的谣言:

“惊爆!女罗刹错字情书曝光,思慕变坟墓!”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将军之女痴缠相府公子内幕!”

“独家揭秘:沈公子不堪其扰,避之唯恐不及?”

“燕氏女错字大全赏析,笑掉大牙!”

密密麻麻的字条,如同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嘲笑着。

燕蛮蛮看着那一箱子刺目的字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原来……原来这些污言秽语,早已像毒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爬满了整个书院,爬到了沈砚的身边?他每天,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读书?他……他是不是也因为这些,被人嘲笑?

沈砚拿起书案上一盏积满灰尘的旧铜烛台,又从袖中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点燃了烛台上半截残存的蜡烛。昏黄摇曳的烛光,瞬间驱散了书架深处的一部分阴影,将他清俊的侧脸轮廓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拿起箱子里最上面一张写着“错字情书”的纸条,毫不犹豫地凑到烛火上。

橘红色的火舌倏地卷上纸张的边缘,贪婪地舔舐着,迅速将那些恶毒的字迹吞噬,化作一小片蜷曲、焦黑的灰烬,带着一股焚烧纸张特有的、有些呛人的气息,飘然落下。

沈砚的动作很稳,很平静。一张,又一张。写着“癞蛤蟆”的纸片被点燃,写着“不堪其扰”的纸条被焚毁……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深黑的眸子里,明明灭灭,像沉静的湖面下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燕蛮蛮呆呆地看着。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捻起那些污秽的纸片,看着它们在烛火中痛苦地蜷缩、变黑、化为飞灰。每一次火焰的腾起,都像灼烧在她心口那些无形的伤口上,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楚的熨帖。那些曾经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羞愤和憋屈,仿佛也随着这火光,一点点被烧尽、飘散。

“谣言……”沈砚看着手中最后一张纸条在火焰中化为灰烬,才抬起眼,目光穿过摇曳的烛光,沉沉地落在燕蛮蛮脸上。他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藏书阁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玉石相击般的冷冽,却又奇异地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笃定,“……止于火。”

他轻轻放下烛台,拿起书案上仅存的一张纸——那是半张被烧焦的信纸残片,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小人儿,正笨拙地踢着一个毽子,旁边是她努力想写工整却依旧歪斜的“砚”字,结果少了一点,变成了“石”。

沈砚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个残缺的“石”字,动作近乎温柔。然后,他抬起眼,看向燕蛮蛮。摇曳的烛光在他眼底跳动,仿佛有星河坠入深潭。

“燕蛮蛮,”他清晰地叫着她的全名,不再是幼时的“蛮蛮”,也不是生疏的“燕小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尘埃的力量,清晰地撞进她的耳膜,直抵心尖,“以后——”

他顿了顿,目光锁住她微微睁大的、映着烛火的杏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的错别字,只准写给我一个人看。”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燕蛮蛮的脑海里炸开了。不是惊雷,是漫天绚烂的烟火。那些残余的愤怒、委屈、羞恼……所有混乱的情绪,在这一句话面前,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烟消云散。只剩下心口处,一阵紧过一阵的、陌生的狂跳,擂鼓般震得她指尖都在发麻。

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烛光下清俊而认真的眉眼,看着他耳后那颗小小的、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的朱砂痣。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含着泪签“糖葫芦条约”的小书呆。他站在这里,用一把火,烧尽了所有伤害她的流言,然后告诉她,她的“错”,只属于他。

一种滚烫的、酸涩的、又带着巨大甜意的情绪猛地冲上眼眶。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倔强地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发红的眼圈,声音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和别扭:“你……你以为你是谁啊?管得着吗?”

沈砚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别扭的侧脸,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隐去。昏黄的烛光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燃烧后的余烬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声涌动的暖流,将方才的剑拔弩张和冰冷隔绝彻底融化。

就在这时——

“扑棱棱!”

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由远及近。一道雪白的影子如同离弦之箭,精准地从藏书阁高处一扇敞开的透气小窗里钻了进来。它先是绕着高高的书架盘旋了一圈,然后似乎被烛光和熟悉的气息吸引,一个俯冲,稳稳地落在了沈砚的肩膀上。

是阿雪!

它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燕蛮蛮,又亲昵地蹭了蹭沈砚的颈侧。

“咕咕?”它发出疑惑的轻叫。

燕蛮蛮看着这只“罪魁祸首”,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揪它的尾羽:“笨鸟!都怪你!”

阿雪机灵得很,翅膀一扇就躲开了,反而扑棱棱飞到书案上,小爪子正好踩在那张画着踢毽子小人的信纸残片上。它低头,尖喙啄了啄上面那个写错的“石”字,又看看沈砚,再啄啄,仿佛在努力辨认。

沈砚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阿雪雪白的小脑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笨鸟,连‘砚’字都认不全。”

阿雪似乎听懂了主人的“嫌弃”,委屈地“咕咕”两声,突然叼起那张信纸残片,扑扇着翅膀就朝燕蛮蛮飞过来!

“诶!你干嘛!”燕蛮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挡。

阿雪灵巧地绕过她的手,翅膀带起的风拂过她的脸颊。它飞到近前,并没有把信纸给她,反而小脑袋一歪,松开了嘴。

那张承载着童年记忆和错字“罪证”的残纸,打着旋儿,轻飘飘地,恰好落在了燕蛮蛮下意识摊开的掌心里。

她怔怔地看着掌心那张小小的纸片,上面笨拙的小人和残缺的“石”字,在烛光下显得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阿雪落在她另一侧的肩膀上,讨好似的蹭了蹭她的头发,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所有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化作了哭笑不得的无奈和一种奇异的柔软。她看看掌心的纸片,又看看肩头歪着脑袋、一脸无辜的雪白信鸽,最后,目光越过阿雪,落在烛光另一侧、静静注视着她的少年身上。

沈砚的眼神沉静依旧,但那份幽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沉淀下来,变得清晰而坚定。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仿佛在无声地确认什么。

就在这时——

“咚咚咚!”沉重的藏书阁木门被从外面用力敲响,打破了阁内无声流淌的暖意。

一个中气十足、带着宫廷内侍特有腔调的声音穿透门板传来:

“沈砚公子可在里面?圣旨到!请公子与燕小姐一并出来接旨!”

圣旨?

燕蛮蛮和沈砚同时一怔,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惊疑和一丝微妙的预感。沈砚迅速上前,拉开了厚重的门闩。

门外站着两名身着绛紫色宫廷侍卫服、腰佩长刀的侍卫,神情肃穆。为首一人手中托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藏书阁外,春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燕蛮蛮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才看清侍卫身后,庭院里已经黑压压跪了一片书院的学子、夫子。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那侍卫展开圣旨,声音洪亮,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境烽烟暂歇,戍边将士劳苦功高。着令镇北大将军燕北归,即日卸甲,携眷返京述职,共享天伦。另,中书令沈怀瑜,总理朝务,夙夜匪懈,朕心甚慰。其子沈砚,孝悌仁厚,才学兼优,特赐留京,入国子监进学,以彰其贤。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庭院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卸甲归京?留京进学?

燕蛮蛮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旁一步之遥的沈砚。

他也正看向她。

明亮得甚至有些耀眼的春日阳光下,少年褪去了藏书阁中那份烛光下的深沉,清俊的眉眼被镀上一层浅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她有些怔忡的身影。没有笑意,却仿佛冰雪初融的湖面,底下涌动着温暖而坚定的潜流。

隔着跪倒一片的人群,隔着三年分离的时光与刚刚烧尽的流言灰烬,他们的目光在喧哗初定的寂静里,第一次如此长久、如此毫无阻碍地交汇在一起。

分离结束了。

这个认知,如同破土而出的春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穿透了燕蛮蛮纷乱的心绪。肩膀上的阿雪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变化,轻轻“咕”了一声,用雪白的羽翼蹭了蹭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