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麟德殿内,金碧辉煌。蟠龙柱上缠绕的赤金蛟龙在无数琉璃宫灯的映照下,张牙舞爪,流光溢彩,几乎要腾空而起。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如同无形的暖流裹挟着酒香脂粉气,在宽阔的大殿里浮沉流转。朱紫公卿,诰命贵妇,锦衣华服,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织就一张巨大而喧嚣的繁华锦缎。

燕蛮蛮百无聊赖地戳着面前玉碟里一块颤巍巍的、雕成牡丹花状的御赐点心。那花瓣层层叠叠,精巧得过分,她实在提不起胃口。一身明艳的红衣,在这满堂锦绣中依旧扎眼,却也让她像只被硬塞进金丝笼里的野雀,浑身不自在。她眼角余光瞥向对面文臣席首——沈砚端坐其间,一身月白锦袍,衬得他愈发清隽如玉,正微微垂首,听着旁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低声说着什么,神情专注温雅。他耳后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在明亮的灯火下若隐若现,竟成了这满场浮华里唯一让她觉得顺眼的东西。

“啧,装模作样。”她撇撇嘴,心里却像有根羽毛在轻轻搔动。目光扫过他修长手指搭着的青玉酒杯,指尖莹白,与玉色交映,赏心悦目。她烦躁地移开视线,恰好撞上父亲燕北归那铜铃般的大眼。

燕北归坐在武将席首,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一身绯色国公朝服绷得紧紧的。他正端起面前那与其拳头差不多大小的海碗,豪气干云地仰头灌下大半碗御酒,喉结滚动,发出沉闷的咕咚声。酒液顺着他虬结的短须滴落,洇湿了前襟。放下碗,他粗壮的手指抹了一把嘴边的酒渍,目光如炬,隔着几乎半个大殿,精准地锁定了对面文臣席首那个同样显眼的目标——丞相沈怀瑜。

沈怀瑜今日一身深青近墨的官袍,玉冠束发,面如冠玉,气质沉静如水。他并未饮酒,只执着银箸,姿态优雅地夹起面前一片薄如蝉翼的鱼脍,仿佛置身事外。然而,当燕北归那带着酒气和战场煞气的目光扫过来时,他执箸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他缓缓抬眼,迎上那道挑衅的视线。

两道目光在半空中悍然相撞,没有声音,却仿佛有金铁交鸣的铮然回响在无声处炸开。空气瞬间凝滞了几分,连附近几席的谈笑声都下意识地低了下去。十年朝堂争锋的旧怨新仇,尽在这刀光剑影般的一瞥之间。

高踞御座之上的皇帝赵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保养得宜的脸上浮着酒意的红晕,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味。他左手随意地搭在龙椅扶手上,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金漆蟠龙纹路,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于他而言,不过是宴席上一道别具风味的开胃小菜。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两位股肱重臣无声的厮杀,仿佛在观赏斗兽场里角力的猛兽,直到身旁的大太监王德顺小心翼翼地捧上新斟的温酒,才将他的视线稍稍拉回。

赵晟端起金樽,浅啜一口,目光再次扫过殿中,最终停留在那抹亮眼的红色身影上,又掠过对面那温润如玉的月白身影。一个念头如同水泡,带着酒气的微醺,在他脑海里倏然升起,旋即膨胀。他眼中兴味更浓,那点促狭的笑意加深了。

“王德顺。”皇帝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酒后特有的慵懒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喧嚣。

王德顺立刻躬身趋近,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老奴在。”

“拟旨。”皇帝放下金樽,身体微微前倾,视线牢牢锁定下方那红与白的两点,“朕看今日良辰美景,喜事正该成双。”

大殿里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骤然抽紧。那些丝竹管弦之声,那些觥筹交错的喧哗,那些言笑晏晏的寒暄,瞬间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琉璃,变得遥远而模糊。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无数道目光惊疑不定地投向御座。

王德顺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太熟悉皇帝这种带着点任性妄为的眼神了,尤其是喝了酒之后。他几乎能猜到皇帝接下来要说什么,那后果……他不敢想,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然而,他不敢有丝毫迟疑,只能硬着头皮,以最恭顺的姿态应道:“……老奴遵旨。”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皇帝似乎很满意这瞬间的寂静,他清了清嗓子,带着一种主宰命运、随意拨弄他人人生的快意,朗声开口。那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在场某些人的心脏:

“朕观燕国公之女燕蛮蛮,将门虎女,英姿飒爽,有勇有谋,实乃巾帼不让须眉!与太子赵珩,年岁相当,气质相合,堪称天造地设!朕心甚悦,特旨赐婚!”

轰——!

第一个炸开的,是燕北归面前的案几。那一声巨响如同惊雷平地炸起!沉重的紫檀木案几竟被他一掌拍得四分五裂!玉盘珍馐、金樽美酒,稀里哗啦倾泻一地,狼藉不堪。他猛地站起身,那铁塔般的身躯因为暴怒而微微颤抖,双目赤红,须发戟张,仿佛一头被激怒的远古凶兽。他死死瞪着御座上的皇帝,胸膛剧烈起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陛、下!臣女……粗鄙不堪!岂敢高攀太子殿下!”声音如同闷雷滚过,震得近旁的几位文官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向后瑟缩。

几乎在燕北归拍案而起的同时,皇帝的第二道旨意,如同淬毒的冷箭,紧随而至:

“朕观丞相沈怀瑜之子沈砚,温润如玉,才情卓绝,品性端方,实乃国之栋梁!与康亲王之女赵梨郡主,正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朕意已决,特旨赐婚!”

咔嚓!

一道清脆的碎裂声,来自沈怀瑜的方向。他手中那柄把玩多年的温润白玉如意,竟被他生生捏断!断口处尖锐刺目。他脸上那层惯常的、温雅从容的玉色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冰冷刺骨的寒铁底色。他缓缓站起身,动作依旧维持着世家风范的优雅,但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似乎要冻结。他并未看暴怒的燕北归,目光如两柄淬了冰的利剑,直刺御座上的赵晟,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近乎刻毒的冷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陛下厚爱,犬子惶恐。只是犬子福薄命浅,怕是……消受不起郡主金枝玉叶。”那“消受不起”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讽刺与抗拒。

整个麟德殿,陷入了一种诡异到令人窒息的死寂。落针可闻。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群臣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那两座濒临爆发的火山。刚才还言笑晏晏的贵妇们,此刻花容失色,以扇掩面,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方才的热闹繁华,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堡,瞬间崩塌,只留下一地冰冷的狼藉和凝固的惊愕。

在这片死寂与凝固的风暴中心,在那无数道或惊惶、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交织下,燕蛮蛮和沈砚,隔着狼藉的杯盘、碎裂的案几、惊惶的人群、以及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父辈滔天怒火,猝然对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定格。

燕蛮蛮杏眼圆睁,里面燃起的不是惊惶,而是纯粹的、被彻底激怒的烈焰!那烈焰烧掉了所有属于这宫宴的虚假浮华,只剩下最本能的桀骜与反抗。她握着金樽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森森白色,那坚硬的金属杯身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捏扁。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腰间匕首冰冷的刀鞘紧贴着肌肤,一种拔刀砍碎眼前一切的暴戾冲动在血脉里疯狂冲撞。但她的视线,死死钉在了对面那双眼睛里。

沈砚脸上的温雅从容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锋利的冷静。他月白色的锦袍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慌乱,没有惊愕,只有一片沉静到极致的寒潭。那寒潭深处,映着她燃烧的身影。他的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最清晰、最决绝的意志。

没有言语。没有手势。

就在这惊涛骇浪般的死寂中,就在父辈愤怒的咆哮与皇帝玩味的注视下,隔着半个大殿的喧嚣与狼藉,他们的目光在空中悍然相接,碰撞,缠绕。

只一瞬。

彼此眼中,都清晰地映出了同一个字,一个燃烧着烈焰、刻印着寒冰、不容置疑、无需交流的字——

**跑!**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蛮蛮脑中炸响,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暴怒和砍人的冲动。身体的本能比思维更快一步。她猛地松开几乎要捏变形的金樽,任由它哐当一声砸在狼藉的食案上,酒液四溅。趁着父亲燕北归正被几位武将同僚死死拉住劝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两座爆发的火山吸引的瞬间,她像一道蓄势已久的红色闪电,骤然发力!

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蛮蛮足尖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一点,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借着案几的遮挡,敏捷地矮身,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侧门方向疾掠而去!红色的衣袂在身后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快得只在人视网膜上留下一抹残影。

就在她身形启动的同一刹那,对面的沈砚也动了。他没有蛮蛮那般张扬迅猛的动作,却有着另一种令人心惊的流畅与决绝。他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拂了拂衣袖,将手中捏着的半截玉如意碎片悄然拢入袖中。借着这个动作的掩护,他微微侧身,巧妙地利用身前一位身材魁梧的宗室亲王遮挡了大部分视线。月白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月光,悄无声息地、却又迅捷无比地退后几步,几乎是贴着殿内巨大的蟠龙柱阴影,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向着与蛮蛮相对的另一个侧门方向,无声潜行。

两人的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配合得近乎天衣无缝。一个如烈焰爆发,吸引瞬间的注意;一个如寒流暗涌,无声无息地融入阴影。方向相反,目标却一致——离开这座令人窒息的黄金牢笼!

“拦住她!” 一声尖利的、带着惊恐的嘶喊终于划破了凝固的死寂。是太子身边的一个内侍,他第一个发现了那道疾掠而去的红色身影。

“沈公子!沈公子留步!” 另一个声音也仓皇响起,是康亲王府的管事,他也看到了沈砚那融入阴影的月白袍角。

迟了!

蛮蛮的速度快到了极致。当那声“拦住她”的尾音还在大殿梁柱间回荡时,她已如一道燃烧的流星,猛地撞开了那扇沉重的、雕着繁复缠枝莲纹的朱漆侧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门外清冷的夜风裹挟着草木的气息,瞬间涌入,吹拂起她高束的马尾,也吹散了大殿内令人作呕的暖香酒气。

几乎在同一瞬间,大殿另一端的另一扇侧门也被悄无声息地拉开一条缝隙。沈砚月白的身影如同流泻的月光,轻盈而迅疾地一闪而出,消失在那片门外的黑暗里。门扉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

两扇门,一东一西,同时洞开又合拢。

一个红衣如火,决绝地撞入夜色。

一个白衣似雪,悄然地融于黑暗。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被彻底打破,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

“蛮蛮!” 燕北归雷霆般的咆哮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猛地甩开拉住他的同僚,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瞪着女儿消失的侧门方向,巨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熔岩。

“逆子!” 沈怀瑜冰冷的怒斥紧随其后,他脸色铁青,盯着儿子消失的那扇门,眼神锐利得能刺穿人心。手中那半截断掉的玉如意,被他攥得死紧,断口几乎要嵌入掌心。

御座之上,皇帝赵晟脸上的玩味笑容僵住了,被一种错愕与难以置信取代。他看着那两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扉,看着殿中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彻底失控的混乱场面,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模糊的、带着酒气的咕哝:“……跑了?” 他精心设计的“好戏”,主角竟然在他眼皮底下,以如此干脆利落、近乎打脸的方式,双双离场!王德顺更是面如土色,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麟德殿内,只剩下两位暴怒父亲震耳欲聋的咆哮、群臣贵妇惊慌失措的低语、以及一地狼藉的杯盘碎片,无声地诉说着这场“赐婚”闹剧的荒唐收场。

长安城冬夜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密的针,穿透厚重的宫墙,刺入肌肤。蛮蛮撞出那扇象征着无尽束缚的朱漆侧门,如同挣脱了金丝笼的猛禽,深深吸入一口凛冽的空气。这空气冰冷、干净,带着自由的气息,瞬间将她肺腑间那股宫宴的暖香浊气和积压的怒火涤荡一空。

身后,父亲那惊怒交加的咆哮如同闷雷,穿透宫墙隐隐传来,还有殿内爆发的巨大混乱声浪。但这些都已与她无关。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一个目标——跑!跑得越远越好!

没有选择灯火通明、守卫森严的宫道,蛮蛮凭借着对皇宫地形的熟悉(幼时随母亲入宫和无数次偷溜探查沈砚消息积累的经验),毫不犹豫地折身扑向左侧一片茂密的梅林。虬枝盘曲的老梅树在夜色中伸展着嶙峋的枝干,尚未完全凋零的梅花在寒风中散发出冷冽的幽香。她红色的身影在枝干间急速穿梭,如同鬼魅,巧妙地利用着每一处阴影和假山的遮挡。巡逻侍卫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灯笼的光晕扫过地面,她立刻屏息凝神,紧贴在一座巨大的太湖石后,心跳如擂鼓,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下一个安全的落脚点。

另一边,沈砚融入黑暗的速度同样惊人。他选择的是一条与蛮蛮方向截然相反、却同样隐秘的路线——沿着高高的宫墙根下狭窄的阴影地带疾行。月白色的锦袍在暗处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与宫墙灰暗的底色融为一体。他步履轻捷,落地无声,如同月下飘过的游魂。遇到前方有光亮或守卫,他便毫不犹豫地折入旁边荒废的宫苑小径,或是攀上低矮的宫墙,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与他书生外表截然不符的敏捷和冷静。他脑海中飞速掠过宫城的舆图,每一个转角,每一处哨卡的位置都清晰无比。他必须尽快赶到预定的地点,他知道,她一定也在向那里狂奔。

宫城巍峨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蛮蛮翻过一道矮墙,轻盈地落在宫墙之外一条僻静、结着薄冰的巷子里。冰冷的空气刺激着她的鼻腔,却让她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没有丝毫停留,拔足便朝着城南那片熟悉的区域狂奔而去。冰冷的石板路在她脚下飞快后退,夜风刮过耳畔,呼呼作响,吹散了最后一丝宫闱的奢靡气息。

不知跑了多久,穿过数条寂静无人的街巷,一座熟悉的、略显破败的石桥出现在眼前。桥下,是早已结冰的、反射着黯淡月光的护城河支流。桥头不远处,一株虬劲的老槐树在寒风中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这里,是他们童年无数次玩耍、后来也常秘密碰头的地方——老槐树和女儿墙。

蛮蛮扶着冰冷的石桥栏杆,剧烈地喘息着,口鼻中喷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她警惕地环顾四周,夜色浓重,万籁俱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寥落的梆子响。

就在她稍稍平复呼吸的下一刻,另一道身影,从石桥另一侧的小巷阴影中悄无声息地转了出来。

月白色的锦袍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气息也带着奔跑后的微喘。是沈砚。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月光下折射出微光,几缕墨色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颊边,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狼狈,却无损那双眼睛里的沉静与锐利。

四目相对。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互诉惊险的言语。刚才在麟德殿那无声的默契和决绝的“跑”字,早已胜过千言万语。此刻,在这片远离了宫闱倾轧的寂静之地,在冰冷的石桥和沉默的老槐树见证下,彼此眼中只有对方清晰的身影,以及那份无需言说、共同对抗荒谬命运的坚定。

蛮蛮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她站直身体,抬手随意地将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捋到耳后,动作带着她一贯的利落。杏眼灼灼,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子,牢牢锁住沈砚,没有丝毫闪避。她开口,声音因为奔跑而微哑,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砚,跟我走。”

没有询问,没有商量。这是宣告,是决定。

沈砚看着她。月光勾勒着她倔强的下颌线条,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命令的不悦,反而缓缓地、极其清晰地,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如同冰层下骤然涌动的暖流,瞬间融化了所有奔逃的惊险和方才大殿上的冰冷对峙。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在清寒的月色下,手指修长而稳定。

“好。” 一个字,千钧之诺。

蛮蛮眼中最后一丝紧绷也松弛下来,一种近乎沸腾的灼热感取代了冬夜的寒冷。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用力握住了他递来的那只手。他的掌心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皮肤相贴,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掌心因奔跑而残留的汗湿和同样急促有力的脉搏跳动。

没有半分迟疑,蛮蛮拉着沈砚,转身便奔下石桥,朝着更深的、被沉沉夜色笼罩的城南坊市方向疾驰而去。两道身影,一红一白,在空旷寂寥的长街之上,如同两道决绝的流星,义无反顾地划破浓重的黑暗,奔向那不可知的、却也握在彼此手中的未来。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在他们身后打着旋儿飞舞。高高的宫墙之上,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阿雪,无声地滑翔而过,小小的身影融入深邃的夜空,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只留下几片被气流扰动的羽毛,缓缓飘落在冰冷的女儿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