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松涛苑的空气依旧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浓烈的药味、血腥气和艾草燃烧的苦涩气息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烛火在灯罩里不安地跳跃,光影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鬼魅。

沈怀瑜被燕蛮蛮那玉石俱焚般的冰冷目光和决绝话语钉在原地,满腔的怒火和怨毒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冻结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被刺穿肺腑的愕然和无力。他看着那双毫无温度的杏眼,那里面燃烧的,并非冲动,而是一种经历过真正杀戮、淬炼于漠北风沙的、近乎残酷的冷静与疯狂。他毫不怀疑,若此刻他再敢多说一句,眼前这个一身狼狈、眼神却如出鞘寒刃的少女,真的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撕碎他。

燕北归也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截然不同的冰冷气势震住了。他看着燕蛮蛮挺直却单薄的背影,看着她左臂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破烂的衣袖,看着她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的拳头,一股混杂着心疼、骄傲和巨大担忧的情绪猛地冲上喉头,堵得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从未见过女儿露出这样的眼神,仿佛所有的柔软都被抽离,只剩下冰冷的决心和……孤注一掷的绝望。

王太医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只埋头继续处理沈砚的伤口,动作愈发小心翼翼。

死寂。

只有烛火哔剥的轻响,沈砚偶尔因剧痛而发出的、极其微弱痛苦的呻吟,以及燕蛮蛮压抑到极致、几乎听不见的、急促的呼吸声。

最终,是沈怀瑜先败下阵来。他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颓然地扶住一旁的桌案,深青色的官袍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黯淡。他不再看燕北归,也不再看燕蛮蛮,布满血丝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卧榻上昏迷不醒的儿子,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那眼神里,只剩下一个父亲面对濒死爱子时,最深沉的恐惧和无助。

燕北归看着老对手瞬间苍老颓败的模样,胸中那股暴戾的怒气也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沉甸甸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复杂。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铁塔般的身躯似乎也佝偻了几分,挥了挥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王太医,竭尽全力……保住他。”

“老朽……定当尽力!”王太医连忙躬身应诺。

燕蛮蛮没有再理会身后的暗涌。她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榻上那个苍白的身影上。她缓缓走回床边,重新跪下,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肩后狰狞的绷带,极其轻柔地、如同触碰最易碎的琉璃,将他那只无力垂落在床沿外、冰冷的手,轻轻拢在了自己同样冰冷、却带着薄茧的掌心。

他的手很凉,指节修长,掌心和指腹有着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此刻却软绵绵的,毫无生气。

她低着头,额头抵着两人交握的手,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微微颤动着。没有眼泪,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呜咽在喉咙深处滚动。松涛苑的夜晚,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压抑的抽泣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

三天。

整整三天三夜,松涛苑如同被无形的阴云笼罩。

沈砚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被剧痛惊醒,意识也是模糊不清,喂药和清洗伤口都异常艰难。王太医几乎寸步不离,金针、药汤、拔毒膏轮番上阵,额头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沈怀瑜每日必来,来了便坐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方,如同泥塑木雕,脸色一日比一日灰败,眼神一日比一日空洞,只是死死盯着儿子,仿佛要将他的生命刻进自己的骨血里。燕北归也沉默了许多,身上的煞气被一种沉重的忧虑取代,每日除了处理必要的军务,其余时间也守在松涛苑外,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而燕蛮蛮,则成了沈砚身边一道沉默而固执的影子。

她几乎不眠不休。困极了,就伏在床沿边打个盹,稍有风吹草动便立刻惊醒。沈砚每一次因痛苦而皱眉,每一次无意识的呻吟,都像鞭子一样抽在她心上。她笨拙却异常耐心地协助王太医换药、清洗伤口,动作从最初的僵硬慌乱,到后来渐渐沉稳下来。她学会了如何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他额角的冷汗,如何在他因药苦而本能抗拒时,低声在他耳边安抚,用浸了蜂蜜的棉签小心地润湿他干裂的嘴唇。

她不再哭泣,那双杏眼里只剩下一种沉静的、近乎执拗的专注。所有的情绪——恐惧、愧疚、心疼、以及那无法言喻的悸动——都被她死死地压在了冰层之下,只化作照顾他时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身上的伤,左臂那道被袖箭撕裂的口子,只被王太医草草处理过,便被她用布条紧紧裹住,不再理会,血迹干了又湿。

她握着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几乎从未松开。仿佛要通过掌心的温度,将自己那点微薄的生命力传递给他。

第三天的深夜。

万籁俱寂。连守夜的仆役都靠在廊柱下打起了盹。只有松涛苑内室里,一盏孤灯如豆,映着榻上沉睡的人影和床边伏着的、疲惫不堪的少女。

沈砚的呼吸似乎比前两日平稳了些许,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是那种令人揪心的、时断时续的游丝。王太医傍晚时诊过脉,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丝,说脉象虽弱,却稳住了,毒素蔓延的势头似乎被暂时遏制住了几分,接下来就看能否寻到新鲜的七叶星纹草,以及……他自身的意志和造化了。

燕蛮蛮伏在床沿,半梦半醒间,忽然感觉掌心里那只冰冷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猛地惊醒,瞬间睡意全无!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砚的脸。

他的眼睫,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蝶翼般,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然后,那双紧闭了三天三夜、深潭般的眸子,终于掀开了一条细缝。

瞳孔起初是涣散的,茫然地映着帐顶模糊的阴影。过了好一会儿,那涣散的目光才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移动,最终,极其缓慢地,落在了床边那张布满疲惫、却写满了巨大惊喜与难以置信的脸上。

燕蛮蛮连呼吸都忘记了。她紧紧攥着他的手,力道大得指节发白,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他眼中任何一丝微小的变化。三天三夜的煎熬和恐惧,在这一刻化作了汹涌的狂潮,几乎要将她淹没。

沈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那眼神里充满了刚脱离深渊的迷茫、混沌的痛楚,还有一种如同隔世般的陌生感。他干裂苍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沈砚?沈砚?”燕蛮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又强忍着巨大的狂喜,小心翼翼地凑近他,生怕惊扰了他这来之不易的清醒,“你醒了?你……你认得我吗?我是蛮蛮……燕蛮蛮……”

沈砚的目光似乎因为她的话语而微微聚焦了一些。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一下,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混沌渐渐褪去,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清明如同破开乌云的月光,艰难地浮现出来。他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仿佛在努力确认着什么。

然后,他那毫无血色的唇角,极其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

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虚弱到极点的笑容。

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星辰,瞬间点亮了燕蛮蛮濒临崩溃的世界!

“呜……”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再也无法抑制,她猛地低下头,额头抵着他冰冷的手背,压抑了三天三夜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砸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哭得浑身颤抖,肩膀剧烈地耸动,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有破碎的呜咽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沈砚静静地看着她哭,那微弱的目光里,似乎流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近乎纵容的温柔。他那只被她紧握着的手,极其轻微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反握了她一下。

那力道微乎其微,却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穿透了燕蛮蛮所有冰冷的壁垒。

……

又过了两天。

在燕家不计代价的搜寻和沈府暗中的悬赏下,几株品相极佳、药力充沛的新鲜七叶星纹草,终于被快马加鞭从北境雪山送到了长安。王太医如获至宝,立刻配入解毒拔毒的方剂。

或许是这珍稀草药的神效,或许是沈砚年轻身体底子好,又或许是燕蛮蛮那近乎执念的守护起了作用,他的情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起来。虽然依旧虚弱,伤口疼痛难忍,每日大部分时间仍需昏睡静养,但意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眼中的清明也越来越多。

只是,松涛苑的气氛依旧沉闷得令人窒息。沈怀瑜每日枯坐,目光沉郁;燕北归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王太医谨小慎微;仆役们更是噤若寒蝉。连空气都仿佛被无形的枷锁禁锢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这天夜里,沈砚喝了药,精神似乎比前几日好了一些。他靠在垫高的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烛光下,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静深邃。他看着坐在床边矮凳上,正笨拙地用小银匙搅动着药碗里残余药渣的燕蛮蛮。

她穿着简单的素色衣衫,发髻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在颊边,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消瘦。左臂的伤似乎好了些,但动作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低着头,长睫低垂,神情专注,仿佛搅动药渣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周身散发的、挥之不去的沉重气息,泄露了她内心的压抑。

沈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紧闭的雕花木窗外。夜色深沉,只能看到窗棂的轮廓和庭院里几株高大松柏模糊的树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声音因虚弱而低哑:“蛮蛮……”

燕蛮蛮搅动药匙的手一顿,抬起头:“嗯?是不是伤口又疼了?我去叫王太医……”

“不是。”沈砚打断她,微微摇头,目光依旧望着窗外,“闷。”

一个字,却道破了松涛苑里所有无形的枷锁。

燕蛮蛮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紧闭的窗户,又看了看他苍白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郁色,再看看这间充满了药味、沉闷得如同牢笼的房间。一股强烈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

“想不想……看点别的?”她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试探,眼中却闪过一抹决绝的光芒。

沈砚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燕蛮蛮没有解释。她放下药碗,站起身,走到紧闭的房门前,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守夜的仆役似乎靠在廊下睡着了,发出细微的鼾声。整个院落死寂一片。

她轻轻拉开房门一条缝,闪身出去,动作迅捷无声。片刻之后,她又悄无声息地溜了回来,手里却多了一个沉甸甸、用红布封着口的酒坛子!坛身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显然是刚从某个地方挖出来的!

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冲淡了房间里沉闷的药味!

“烧春?”沈砚微微一怔,看着那熟悉的酒坛。这是将军府自酿的烈酒,埋在后院桂花树下,年份越久越烈,平日里只有燕北归和亲近的老部下才能喝到几口。这丫头……

“嘘!”燕蛮蛮竖起一根手指按在唇上,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小祖宗”的狡黠和叛逆,“别声张!老头子藏得严实,好不容易才偷到一坛!年份够足!” 她说着,将酒坛小心地放在桌上,又转身,从床榻下方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物件。

解开油布,赫然是一架用上好毛竹捆扎而成的、结实轻便的长梯!

沈砚看着那架梯子和那坛酒,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浮起一丝无奈和担忧:“你的伤……还有我……” 他现在的状况,爬上爬下简直是玩命。

“死不了!”燕蛮蛮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我背你上去!” 她不由分说地走到床边,弯下腰,动作利落却又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小心,将沈砚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脖颈,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托住他的腰背,“抱紧我!别乱动!”

沈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霸道弄得措手不及,身体骤然悬空,伤口被牵扯,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想拒绝,可对上她那双燃烧着倔强火焰、不容置疑的杏眼,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口。他只能顺从地、用那只尚能活动的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脖颈,将身体的重量尽量靠向她。

燕蛮蛮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沈砚并不算太重,但他此刻虚弱无力,身体完全依附着她,加上自己左臂的伤尚未痊愈,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她稳稳地托住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坚定地朝着门口挪去。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角,后背的衣衫也贴在了身上。她走得异常小心,避开地上任何可能发出声响的杂物,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终于挪到门口,她再次侧耳倾听,确认外面没有异动,才用脚尖极其轻微地顶开房门。清冷的夜风带着庭院草木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她背着沈砚,如同背负着最珍贵的易碎品,踏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

将军府的屋顶,覆盖着厚重的青灰色瓦片,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夜风明显比地面大了许多,带着深秋的凉意,吹散了庭院里沉闷的药味,带来了远处坊市模糊的喧嚣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燕蛮蛮背着沈砚,沿着屋脊小心翼翼地挪动,最终在最高处、背风的一处平台坐下。这里视野开阔,头顶便是浩瀚无垠的墨蓝天幕。

“到了。”她微微喘息着,动作轻柔地将沈砚放下,让他靠着自己,能舒服地倚在屋脊的斜坡上。她扯开酒坛的红布封口,一股更加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他身上残留的药味。她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辛辣滚烫的酒液如同岩浆般滚过喉咙,瞬间点燃了四肢百骸,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也仿佛驱散了心头积压多日的阴霾!

“呼——”她痛快地哈出一口带着浓郁酒香的白气,将酒坛递给沈砚,“尝尝?压压惊,也……驱驱寒气。” 她的脸颊因酒意而迅速泛起红晕,眼睛在星辉下亮得惊人。

沈砚看着她递过来的酒坛,犹豫了一下。他现在的身体,实在不宜饮酒。但看着她亮晶晶的、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眸,看着她脸颊上那抹生动的红晕,再感受着这屋顶自由清冽的空气……他终究还是接了过来。没有像她那样豪饮,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小口。

浓烈的酒气呛得他低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也迅速染上薄红。但那灼热感滑入腹中,确实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意和短暂的麻痹,让伤口那持续不断的隐痛都似乎减轻了些许。

夜风拂过两人的发梢,带着屋顶特有的、微凉的草木清气。头顶,是久违的、浩瀚无垠的星空。墨蓝色的天幕如同最华贵的丝绒,缀满了数不清的、璀璨夺目的星辰。银河横亘天际,如同一条流淌着碎钻的光带,壮丽而神秘。远离了地面的喧嚣和松涛苑的沉闷,只有风声、远处隐约的打更声,和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沈砚微微仰着头,看着那漫天繁星,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着点点星光,仿佛有星河在其中流淌。紧绷了多日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弛。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郁的浊气全部吐出。

“真亮。”他低声说,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嗯。”燕蛮蛮也仰着头,看着星空。酒意上涌,让她脸颊发烫,眼神也有些迷离,但神智却异常清醒。她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沈砚以为她快要睡着了。

“沈砚。”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目光依旧望着遥远的星辰,仿佛在自言自语。

“嗯?”沈砚微微侧过头看她。月光勾勒着她英气而柔和的侧脸轮廓,鼻尖挺翘,长睫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

“你知道吗?”燕蛮蛮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这宁静的夜,“小时候……我娘还在的时候……她跟我说过一句话。”

沈砚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知道她很少提起她的母亲,那位早逝的、据说是江湖奇女子的将军夫人。

“她说……”燕蛮蛮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字句,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喜欢一个人啊……就像打仗。看准了,就要先下手为强。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等别人抢走了,再后悔就晚了。’”

她说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目光不再仰望星空,而是直直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沈砚的脸上。

那双映着星光的杏眼里,没有了平日的张扬火焰,没有了压抑的冰冷,也没有了刻意的闪躲。只剩下一种澄澈的、坦荡的、带着酒意微醺的、近乎直白的专注。如同最纯净的琉璃,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

“所以……”她看着他,看着他清俊的眉眼,看着他眼底映着的星光,看着他耳后那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的朱砂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错辨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夜风:

“我小时候……踢毽子……其实……”

她微微倾身,凑近他。带着酒香的温热气息拂过他的脸颊。

“是想……先下手为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消融在唇齿之间。但那目光,那坦荡而专注的眼神,那微醺红晕下毫不掩饰的直白,却如同最猛烈的惊雷,狠狠劈开了沈砚所有的冷静和伪装!

轰!

沈砚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涌上了头顶!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他僵在原地,甚至忘记了呼吸,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骤然收缩,里面清晰地映出她不断靠近的脸庞,映着她眼中那抹坦荡得近乎灼人的光芒!

她……她在说什么?踢毽子……是想……先下手为强?

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破了所有的闸门!市集上那个追着鸡误入书院射圃的红衣小丫头,一脚毽子打落他两颗门牙时的惊慌失措;签下“糖葫芦条约”时她得意洋洋盖章、宣布“只准我欺负”的霸道;夜探丞相府翻墙被他用梯子接下时的狼狈;交换石子与错题本时的懵懂认真……原来,那些懵懂莽撞的接近,那些笨拙却执着的“欺负”,背后藏着的,竟是如此直白而热烈的初衷?!

巨大的震惊、难以言喻的狂喜、混合着一种近乎眩晕的悸动,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清晰映着的、自己呆滞的模样,看着她微微开启、带着酒香和某种邀请意味的唇瓣……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虑、所有的伤痛,在这一刻,都被那坦荡炽热的目光和那句直击心灵的告白焚烧殆尽!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动,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猛兽,驱使着他!

他忘记了肩后的剧痛,忘记了身体的虚弱,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微微侧过头,朝着那不断靠近的、带着酒香和温暖气息的源头,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迎了上去!

两人的呼吸在寂静的夜空中交织、缠绕,越来越近。温热的鼻息拂过彼此的脸颊,带着酒意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灼烫。漫天繁星在他们头顶无声旋转,璀璨的银河静静流淌,见证着这迟来了太久的靠近。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彼此眼中不断放大的影像和擂鼓般的心跳声。

沈砚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颤抖的长睫,看到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距离越来越近,近到能感受到对方唇上散发出的温热气息……

就在双唇即将触碰的刹那——

“咕咕?咕咕咕咕咕——!!!”

一声极其响亮、带着巨大惊恐和愤怒的鸟鸣,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两人头顶正上方炸响!

一道雪白的影子,如同失控的炮弹,带着凄厉的尖叫,直直地、狠狠地砸了下来!

是阿雪!

它不知何时飞到了屋顶,或许是循着酒香,或许是来找主人。它似乎想落在沈砚的肩膀上,却因为夜色昏暗、角度判断失误,又或者是因为看到了下方那两张即将贴在一起的、让它“鸟”生观受到巨大冲击的脸——

它彻底慌了!

小小的翅膀疯狂乱扇,黑豆似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它像一颗失重的白色毛球,带着凄厉的“咕咕”声,在空中徒劳地扑腾了几下,然后,在两人骤然放大的瞳孔注视下,无可挽回地、直直地撞在了他们头顶上方一块松动的瓦片上!

“哗啦啦——!!!”

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碎裂声响彻寂静的夜空!

那块被阿雪撞中的瓦片应声碎裂!紧接着,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周围的几片瓦也受到牵连,哗啦啦地顺着陡峭的屋顶滚落下去!

碎裂的瓦片如同冰雹般砸在下方庭院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刺耳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这声音无异于平地惊雷!

“谁?!”

“有贼!!”

“屋顶!屋顶有人!!”

将军府瞬间被惊醒!守夜仆役的惊呼声、杂乱的脚步声、兵刃出鞘的锵啷声,如同沸腾的开水般,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起!无数火把的光亮迅速朝着松涛苑的方向汇聚!

屋顶上,那近在咫尺的距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硬生生打断!

燕蛮蛮和沈砚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从那个旖旎迷离的幻境中被狠狠拽回现实!

沈砚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肩后的伤口被这剧烈的惊吓牵动,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燕蛮蛮则是在阿雪撞上瓦片的瞬间,就本能地将沈砚死死护在了怀里!碎裂的瓦砾擦着她的后背和手臂落下,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她顾不得这些,一手紧紧揽住因剧痛而微微蜷缩的沈砚,另一只手则闪电般探出!

在阿雪那惊恐的“咕咕”声和扑腾着翅膀即将坠落的瞬间,她精准地、一把攥住了它乱蹬的小爪子!

阿雪被她倒提在手中,雪白的羽毛凌乱不堪,黑豆眼瞪得溜圆,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和茫然,徒劳地扑扇着翅膀:“咕咕咕?!”

“笨鸟!”燕蛮蛮又气又急,咬牙切齿地低吼一声,将它胡乱塞进自己怀里,只露出一个惊恐的小脑袋。

“蛮蛮!沈砚!你们在上面干什么?!!” 燕北归那如同炸雷般的咆哮声,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已经从下方庭院里传来,带着惊疑和巨大的怒气!

火光晃动,人影幢幢。无数双眼睛带着惊愕和探寻,望向屋顶上那两道在星光下显得格外狼狈的身影。

燕蛮蛮低头,看着怀里脸色惨白、冷汗涔涔、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她的沈砚——那目光里有未散的悸动,有巨大的惊愕,有无奈的窘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恼。

她再低头看看怀里那只惹祸的、正无辜地眨巴着黑豆眼的罪魁祸首阿雪。

最后,她抬头看了看头顶那片依旧璀璨、却仿佛带着无声嘲弄的浩瀚星河。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哭笑不得的羞愤,如同火山般猛地冲上她的天灵盖!

完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