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色浓稠如墨,沉甸甸地压在丞相府层层叠叠的飞檐翘角之上。白日里清雅端肃的府邸,此刻静得只剩下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巡夜家丁那被刻意压得极低的脚步声,规律而单调,更衬得这寂静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

后罩房深处,一间看似堆放杂物的耳房门外,两个身影紧贴着冰凉的门板。

燕蛮蛮一身利落的玄色夜行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确认那队家丁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才从腰间摸出一根细如发丝、闪着幽光的玄铁探针。她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那探针在她指间灵活翻飞,无声无息地没入门上那把看似寻常、实则内藏数道精密簧片的黄铜大锁孔中。

“咔哒…咔…哒哒…”几声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机括弹动声接连响起,在绝对的寂静里却清晰得如同擂鼓,敲在沈砚的心尖上。他倚着冰冷的墙壁,一手紧紧按住左肋下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每一次细微的牵动,都像有烧红的钝刀在皮肉里狠狠剐蹭,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激得他额角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闷哼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余下急促而压抑的呼吸。

“成了!”蛮蛮低低一声轻喝,带着如释重负的雀跃。她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旋,那沉重的门扇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缝隙。

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灰尘和隐隐霉变的、仿佛被时光遗忘千年的阴冷气息,如同有实质的冰冷潮水,猛地扑面涌出,呛得两人都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门内,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蛮蛮毫不犹豫,率先侧身闪入,反手从怀中摸出一颗鸽卵大小、散发着柔和莹润光泽的夜明珠。柔和的光晕瞬间驱散了门口一小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照亮了前方狭窄而陡峭、盘旋向下的石阶轮廓,如同巨兽深不见底的咽喉。

“跟紧我!”她头也不回地低语,声音在密闭的石阶甬道里带着奇特的回响,显得格外清晰。她小心翼翼地踏上那冰冷湿滑的石阶,每一步都放得极轻,夜明珠的光芒在身前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圈。

沈砚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伤口处翻搅的剧痛和眩晕感,紧随其后。每一次抬脚、落脚,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处,痛楚如同跗骨之蛆。汗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几乎是攀附着湿冷的石壁,一步步往下挪,全靠一股意志力支撑着不倒下。

石阶似乎无穷无尽。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终于踏到了平坦坚实的石砖地面。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不算宽敞但异常规整的石室。四壁皆是打磨光滑的青石,冰冷坚硬,没有任何装饰,唯有正对着入口的那面墙,被一座巨大的、几乎顶到石室穹顶的黑檀木书架完全占据。书架上密密麻麻塞满了泛黄的卷宗册页,层层叠叠,如同沉默的士兵阵列,散发出古老而沉重的压迫感。空气里那股陈腐的气息更加浓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就是这里?”蛮蛮举着夜明珠,光晕扫过一排排书脊上模糊褪色的墨迹标签,“粮秣…军需…天佑七年…天佑十年…”她喃喃念着,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视着标签上的年份,“找到了!天佑十一年,北疆!”

她的指尖精准地落在一册格外厚重、书脊用暗紫色丝线捆扎的卷宗上。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从书架的怀抱中抽离出来。卷宗入手异常沉重,带着岁月沉淀的冰冷。她将其捧到石室中央一张同样布满灰尘的石桌上,轻轻拂去封皮上的积尘,露出深褐色的硬皮封面。上面以遒劲的隶书写着“天佑十一年,北疆粮秣转运实录”。

蛮蛮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缓缓掀开了沉重的封面。

一股更浓烈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卷宗内页,纸张已经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焦黄色,边角微微卷曲。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工整誊抄的粮秣调拨单据、转运记录,以及当时负责官员的签押。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无懈可击。

“不对…”沈砚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撑着石桌边缘,勉强靠近了些,目光紧紧锁住那些墨迹,“太干净了…像是…誊录的副本。”他伸出苍白的手指,指腹极其小心地拂过一页单据的边角,那里有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岁月磨平的折叠痕迹,像是曾经被匆忙塞进某个狭小的空间。“而且…墨色太新了。天佑十一年的卷宗,墨迹氧化发乌的程度,不该是这样。”

蛮蛮闻言,眉头紧锁,也凑得更近,几乎将脸贴在那些发脆的纸张上。她顺着沈砚指点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了端倪。那些看似古旧的墨迹,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确实少了几分真正古墨历经岁月后的深沉暗哑,透着一股刻意做旧却无法掩盖的生涩。

“障眼法?”她心头一沉,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直冲脑门,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石桌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该死!难道白来一趟?”

“不…一定还有…”沈砚的呼吸更加急促,额上的冷汗汇成细流滑落鬓角。他强忍着撕裂般的剧痛,扶着桌子,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这册卷宗。封面…内页…封底…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封底内侧那层深褐色的硬皮衬纸上。那衬纸看起来与其他卷宗并无二致,但边缘处似乎…过于平整僵硬?

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他看向蛮蛮,声音因剧痛和紧张而有些发飘:“蛮蛮…你的刀…”

蛮蛮立刻会意,毫不犹豫地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寒光凛冽、刃如秋水的短匕。她手腕一抖,锋利的刀尖极其精准而小心地沿着封底硬皮与衬纸那几乎看不见的粘合缝隙,轻轻划入。动作轻巧得如同拂过羽毛。

“嗤…”一声极其轻微的剥离声响起。那层看似天衣无缝的硬皮衬纸,竟真的被薄如蝉翼的刀尖挑开了一角!蛮蛮屏住呼吸,用刀尖极其缓慢地将其向外掀起。

一张被精心折叠、夹藏在衬纸与硬皮之间的、颜色更深更古旧的泛黄纸页,赫然暴露在夜明珠柔和的光晕之下!

蛮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折叠的纸页完全取出,在冰冷的石桌上铺展开来。

纸张的质地更为粗糙脆弱,边缘甚至带着虫蛀的小孔,透出真正的沧桑。纸上的墨迹是那种深沉的、几乎渗入纸髓的乌黑,带着岁月沉淀的独有光泽。抬头几个大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入两人的视线:

【北疆镇远将军燕北归:十万火急粮秣请调密折】!

落款处,是燕北归那力透纸背、狂放不羁的签名,以及一个清晰无比的、鲜红如血的朱砂指印——那是将军府主人独有的、无法仿冒的印记!

然而,就在这份字字泣血、标注着“十万火急”的密折正文上方,一行同样用朱砂批注的小字,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冻结了两人的血液:

【粮秣已足,所请驳回。勿再扰。】笔迹圆滑阴柔,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虚伪。

“是王德顺!”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彻底变了调,尖锐地撕裂了石室死寂的空气,“那个先帝身边最得宠、后来被新帝清算的大宦官!他…他竟然敢伪造批红,私扣军情密折?!”

蛮蛮死死盯着那行朱批,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进她的灵魂深处!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父帅口中那道“如鲠在喉十年”的催命符!十万将士在冰天雪地里苦熬挣扎,无数忠魂埋骨他乡,燕家背负了整整十年的“骄纵跋扈、谎报军情”的骂名…沈家承担了同样沉重的“嫉贤妒能、罔顾将士性命”的指责…两家从此势同水火,老死不相往来…这一切血与泪的根源,竟然…竟然只是这一张薄薄的、被宦官篡改过的纸!

极致的愤怒如同火山岩浆在她四肢百骸里奔涌咆哮,烧得她双目赤红,握着卷宗边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发出咯咯的轻响。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盯住沈砚惨白如纸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气:“这折子…当年,是递到了你爹沈怀瑜手里!是不是?!”

石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灰尘的窒息感。夜明珠幽冷的光晕下,沈砚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冷汗如同蜿蜒的小溪,不断从他额角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冰冷的石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肋下的伤口在方才的激动和此刻的剧震下,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搅动,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都开始模糊晃动。

“是…”这个字仿佛有千钧之重,艰难地从他颤抖的唇间挤出,带着无法言喻的痛苦和尘埃落定般的绝望。他死死撑着石桌的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却如同被钉死在那份伪造的密折上,声音破碎不堪:“当年…北疆告急的文书,按例…必须经中书省丞相关防复核…才能…才能送达御前…我爹…他…他确实经手过…”

“经手过?”蛮蛮猛地向前一步,玄色的身影在幽光下如同骤然逼近的怒涛,几乎要将沈砚吞没。她赤红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焰,那是十年家仇、父帅背负的冤屈、无数将士枉死的悲鸣汇聚成的滔天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那他为什么扣下它?!为什么在上面批了‘粮秣已足’?!沈砚!你爹他当年到底想做什么?!”

她的质问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沈砚的心上,也彻底撕开了那道鲜血淋漓的旧疮疤。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那双总是温和清亮的眸子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清明。他避开蛮蛮那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目光,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指向密折朱批旁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岁月和尘埃掩盖的角落!

“你看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凄厉,在这密闭的石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蛮蛮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死死钉在那个角落——

那是一个印记。一个极其微小、边缘甚至有些模糊不清的印记。印泥是那种近乎于黑的深紫红色,带着皇家独有的庄重与神秘。印纹线条繁复古拙,赫然是蟠龙环绕的图案,中央两个古朴的篆字:

【承天】!

蛮蛮脑中“嗡”的一声巨响,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愤怒、质问、咆哮,在这一瞬间被冻结、被碾碎!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夜行衣刺入骨髓,却远不及此刻心头那彻骨的寒意!

承天之印!那是…那是先帝从不离身的私印!代表着帝王最隐秘的意志!只用于极少数不便公开、却又至关紧要的密旨或批阅!

“这…这方印…”沈砚的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无尽的苦涩和悲凉,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耗尽他最后的气力,“当年…是盖在这份伪造的驳回批文上的…它…它被夹在数份待销毁的旧档里…连同真正的密折…一起…被…被锁进了这间只有历任丞相才知道的密室…”

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致命的伤痛,冷汗浸透了里衣,贴在背上冰凉一片,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全靠意志力强撑着没有滑倒。

“我爹…他后来…必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查到了王德顺伪造批红的蛛丝马迹…也…也认出了这方要命的私印…他…他不敢声张…更不敢销毁…”沈砚艰难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痛苦地望着蛮蛮,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歉疚和沉痛,“私扣密折是死罪…可…可私藏盖有先帝承天印的伪诏…更是…更是诛九族的大祸!尤其…尤其当这伪诏…指向的是…是…储位之争时…”

最后几个字轻若蚊呐,却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蛮蛮的脑海深处!储位之争!十年前那场席卷朝野、最终以先帝驾崩、新帝登基而尘埃落定的血雨腥风!

所有被刻意遗忘、被刻意模糊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方小小的、冰冷的私印,瞬间串联起来,拼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王德顺,那个权势熏天的大宦官,他伪造批红,扣下北疆十万火急的求粮密折,不是简单的贪渎!不是简单的陷害!他是在替当时争夺储位的某一方势力,刻意制造边关不稳的乱象!是在用燕北归和北疆十万将士的血肉,作为他主子政治博弈的筹码!而沈怀瑜…他无意中成了这惊天阴谋的见证者和…替罪羊!他认出了那方要命的私印,知道一旦曝光,不仅沈家会灰飞烟灭,更会掀起一场动摇国本的腥风血雨!他只能选择沉默,将这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连同那份伪造的催命符,一起锁进这不见天日的密室深处…代价,却是两家十年反目,无数将士含恨,父帅背负着沉重的污名,在朝堂上孤立无援、步履维艰…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冰冷、苦涩、荒谬、悲怆的洪流,瞬间淹没了蛮蛮所有的愤怒。她看着沈砚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看着他因剧痛而微微佝偻的身体,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无声的祈求…

石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夜明珠冰冷的光晕无声流淌,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却都写满了巨大震撼与沉重负担的脸。空气里弥漫的灰尘仿佛都凝固了,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显得格外清晰而艰难。

蛮蛮胸中那团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在触及沈砚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沉痛和无声的祈求时,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骤然熄灭,只余下呛人的灰烬和冰冷的余烟。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怨怼,在那方冰冷的“承天之印”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十年。整整十年。父帅在边关浴血,回朝后却要承受同僚的冷眼与攻讦,那道“谎报军情、跋扈索粮”的污名如同跗骨之蛆,将他铁塔般的身躯压得微微佝偻;而沈怀瑜,那个看似清高孤傲、处处与燕家作对的丞相,他背负的,竟是足以倾覆整个家族的灭顶之灾和无法言说的秘密!两家的仇恨,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隔开的不仅是两位昔日袍泽,更是他们这对从小就被命运捉弄、被迫分离又艰难靠近的儿女。

“所以…”蛮蛮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和难以置信的茫然,打破了死寂,“你爹…扣下真正的折子…是为了…保护沈家…也…也怕牵出更大的祸事?”

沈砚艰难地点了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他背靠着石壁,头微微后仰,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肋下伤口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眉头紧锁,冷汗如瀑。

“是…也不是…”他闭上眼睛,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断断续续,“保护沈家…是…其一…但更怕的…是这伪诏一旦现世…指向先帝…或是…当时争夺储位的任何一位…都会…都会引来滔天巨浪…朝局动荡…甚至…兵戈再起…我爹他…终究…是…是这大胤的丞相…”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沉重和无奈。

蛮蛮沉默地站在阴影里,夜明珠的光只照亮了她半边脸颊,另一半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她低头,目光再次落在那份伪造的密折和那方小小的“承天”印上。指尖拂过那冰冷的纸张,拂过那早已干涸却依旧刺目的朱砂批红。十年积怨,父辈的隔阂,她和沈砚之间那若有若无的猜疑与试探…原来一切的根源,竟是这样一场深埋于权力漩涡核心、冰冷彻骨的阴谋。

她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痛,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

“那…那方真正的印呢?”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沈砚。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型,“王德顺伪造批红,必然需要用到这方印!他不可能一直拿着先帝的私印!他得手之后,印去了哪里?是不是…还在这京城之中?”

沈砚原本因剧痛而涣散的目光,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骤然凝聚起一丝微弱却锐利的光!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却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

“印…印…”他急促地喘息着,大脑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飞速运转,记忆的碎片被强行拼凑,“王德顺…事发…是在…先帝驾崩前…三个月…被…被新帝以贪渎之名…抄家…赐死…家产…充入内库…但…但从未听说…有御用之物…流落…”

他猛地顿住,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看向蛮蛮,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你是说…那方印…可能…可能根本…没回到宫里?或者…被王德顺…藏在了…别处?”

蛮蛮眼中燃起一簇新的火焰,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希望。“对!”她斩钉截铁,“伪造批红,用一次是死,用两次也是死!王德顺既然敢做第一次,就难保不会做第二次!他死得太快,新帝清算得也太快,那方印…未必来得及处理!或者…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还回去!而是藏了起来,作为保命符,或者…更大的筹码!”

她几步走到沈砚身边,蹲下身,夜明珠的光照亮他苍白汗湿的脸和紧锁的眉头。“沈砚,你撑住!想想!王德顺抄家前,他或者他的心腹,最后接触过什么可疑的地方?或者…有什么地方,是新帝的人可能忽略的?尤其是…和我们两家有关的地方?”

和我们两家有关的地方…

这几个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沈砚混乱而疼痛的脑海中激起一圈圈涟漪。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强迫自己在那片眩晕的黑暗和撕裂的痛楚中搜寻。十年旧案…抄家…王德顺…燕家…沈家…

一幅模糊的画面突然闪过脑海!那是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父亲书房外,无意中听到父亲与一位极信任的老幕僚的低语。当时他并不懂,只记得几个零星的词句:

“…那阉竖…临死前…还攀咬…说东西在…在‘血火归处’…简直…荒谬…疯子…”

血火归处?

当时年幼的他完全不懂这四个字的含义。父亲也只当是王德顺临死前的胡言乱语,并未深究。

血火归处…血火归处…

沈砚猛地睁开眼!一个地方的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

“燕家祠堂!”他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而变了调,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惊悸,“‘血火归处’!是…是燕家祠堂!燕帅当年…在北疆…以血火铸就威名…班师回朝…先帝…亲题‘血火归宗’匾额…赐予…赐予燕家祠堂!”

蛮蛮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电流贯穿!

燕家祠堂!那块高悬于正堂之上、由先帝御笔亲题的“血火归宗”金匾!那是燕家无上的荣耀!也是父亲心中最神圣不可侵犯的所在!

王德顺临死前那句如同诅咒的“血火归处”…指向的竟然是那里?!

“他…他竟敢…把脏东西…藏在我家祠堂?!”蛮蛮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亵渎的恶心感而扭曲,眼中刚刚熄灭的火焰再次熊熊燃起,比之前更加暴烈!她猛地站起身,玄色的衣袂在夜明珠幽冷的光线下无风自动,如同一只被彻底激怒的猛兽。

“蛮蛮!”沈砚见她神色不对,强提一口气,急切地呼唤,“不可冲动!那印…若真在…便是…便是最烫手的山芋!也是…翻案的关键!必须…必须拿到!但…要快!更要…隐秘!”

蛮蛮急促地呼吸着,胸膛剧烈起伏,硬生生压下那股想要立刻冲回家、将祠堂翻个底朝天的冲动。她明白沈砚的意思。那方印,是证明伪诏的关键,更是扳倒幕后黑手、彻底洗刷两家冤屈的铁证!但一旦走漏风声,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她迅速冷静下来,眼中怒火沉淀为冰冷的寒芒。她弯腰,动作快如闪电,将那份暴露了“承天印”的伪造密折极其小心地折好,贴身藏入怀中。又将那本做了手脚的卷宗恢复原状,塞回书架深处。夜明珠的光扫过石室,确认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

最后,她看向几乎虚脱在地的沈砚,没有丝毫犹豫,弯腰,一手穿过他的腋下,另一只手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处,用尽全力将他架了起来。沈砚沉重的身体倚靠着她,伤口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但此刻,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急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在死寂的石室里格外清晰。

“撑住,沈砚。”蛮蛮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出去。回家。去拿那方印!”

她架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那盘旋而上的冰冷石阶。夜明珠的光晕在两人身后拖出长长的、摇曳的影子,映照着石壁上沉默的青苔,也映照着前方未知的凶险与希望。石阶漫长而湿滑,每一步都像是跋涉在泥泞的深渊。沈砚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蛮蛮身上,每一次抬脚都耗尽他残存的力气,伤口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意志。冷汗浸透了两人的衣衫,黏腻地贴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当蛮蛮终于用肩膀顶开耳房那扇沉重的门板,带着沈砚重新挤入外面相对清新的空气中时,远处丞相府巡夜家丁那规律而单调的梆子声恰好敲响了三更。

夜色依旧浓稠,但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于无的灰白。黎明将至。

丞相府高墙的阴影下,两个紧紧相靠的身影如同融为一体的雕像。蛮蛮急促地喘息着,架着沈砚的手臂肌肉因长时间的支撑而微微颤抖。她侧耳倾听,确认那队巡夜的家丁已经走远,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庭院深处。

“能走吗?”她低声问,声音带着力竭后的沙哑。

沈砚靠在她肩上,脸色在稀薄的星光下白得像鬼,嘴唇也失了血色。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气若游丝:“…能。”

蛮蛮不再多言,架着他,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轻烟,避开府中稀疏的灯火和偶尔走过的仆役,凭借着对府邸布局的熟悉(得益于无数次夜探翻墙的经验),在回廊假山间快速穿行。沈砚几乎是被她半拖着前进,每一步都牵扯着肋下那道致命的伤口,剧痛如同海潮,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视野边缘阵阵发黑。他死死咬着牙关,将所有的呻吟都咽回喉咙里,只余下沉重而压抑的喘息。

终于,他们悄无声息地潜回了沈砚所居住的“静思斋”小院。这里位置僻静,远离主院,是沈砚特意挑选的居所。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淡淡的药草混合着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蛮蛮小心翼翼地将沈砚扶到窗边的软榻上躺下。刚一沾到柔软的垫子,沈砚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下去,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蜷缩起来。

“沈砚!”蛮蛮心头一紧,立刻俯身查看。只见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整个人因为剧痛而微微发抖。

“药…在那边…柜子…青色瓷瓶…”沈砚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手指颤抖地指向屋角一个多宝格。

蛮蛮迅速找到那个瓷瓶,倒出两粒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褐色药丸,又倒了杯温水,小心地扶起沈砚的头,将药丸喂他服下。看着他喉结艰难地滚动咽下药丸,又就着自己的手喝了几口水,蛮蛮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了一丝。

药力似乎起效得很快,沈砚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了一些,紧锁的眉头也稍稍舒展,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他闭着眼,积蓄着一点可怜的力气。

“你…必须留下。”蛮蛮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战场上发号施令般的决断,“伤成这样,再跟我去闯祠堂,是找死。”

沈砚猛地睁开眼,眼中是焦急和不甘:“不行…那印…太危险…万一…”

“没有万一!”蛮蛮打断他,眼中寒芒闪烁,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那是燕家祠堂!是我家!里面的每一块砖、每一道梁,我都比你熟!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她顿了顿,看着沈砚依旧写满担忧的脸,语气稍稍放缓,却更加坚定,“况且,你在这里,万一…万一真出了岔子,还能有个接应。你爹那边…也需要你稳住。”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丞相府主院的方向。

沈砚沉默了。他知道蛮蛮说得对。他现在这状态,跟着去只能是拖累。更何况,父亲那边…若发现他深夜带伤外出,追问起来,以父亲的精明和老辣,很难瞒住。留在这里,反而能暂时稳住局面。

“…好。”他终于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带着浓重的不甘和深深的忧虑,“你…千万小心。拿到东西…立刻回来!不要…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燕帅!”

提到父亲,蛮蛮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惊动父亲?她当然不敢。父亲对祠堂的看重,视同性命。若让他知道有人(尤其是她)要去动那块御赐金匾下的东西,怕不是要当场打断她的腿,再捆起来塞进柴房。

“知道。”她简短地应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软榻上虚弱不堪的沈砚,将那份贴身藏好的伪造密折掏出,塞进他冰凉的手里,“这个,你收好。等我回来。”

入手是纸张冰冷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沈砚紧紧攥住,如同攥住了最后的希望和她的承诺。

蛮蛮不再犹豫,转身走向门口。她的身影在门框处停顿了一瞬,玄色的衣角被门外微凉的夜风轻轻拂动。

“等我。”两个字,轻若无声,却重逾千斤。随即,她如同真正的夜枭,悄无声息地滑入浓重的夜色,迅速消失在院墙之外。

沈砚躺在冰冷的软榻上,紧握着那份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密折,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窗外死寂的夜色,第一次觉得,黎明前的黑暗,竟是如此漫长而冰冷。伤口处的疼痛似乎暂时麻木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担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