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乃芬的笑容永远像盛放的烟花,直到穹因任务离开仙舟。
“要平安回来呀!”她挥着手绢,指甲却掐进了掌心。
那夜仙舟下起酸雨,她的直播间标题悄然更换:【今日占卜:如何让消失的爱人永远停留】
当穹带着伤痕归来时,发现床头摆着他丢失的衣扣、用过的绷带,甚至三月七送他的点心包装纸。
“小桂子…这些是?”
少女笑着捧起他缠满纱布的手,舌尖轻轻舔过渗血的伤口:“穹,你看——我连你的痛,都舍不得弄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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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舟罗浮,入夜时分。
长乐天的喧闹声浪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空气里塞满了香料辛辣、油炸小食的油润焦香,以及无数种口音交织成的嗡嗡背景音。
霓虹灯管闪烁不休,将攒动的人头与飞檐斗拱染上光怪陆离的色彩。
就在这片沸腾的市井烟火气中央,桂乃芬的舞台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往来行人的脚步。
她踩着一双缀满亮片的短靴,火红的裙裾随着每一个旋转的动作,在流光溢彩的灯光下泼洒开一片灼热的、流动的晚霞。
腰肢轻摆,手腕灵动,一串串系着小小铜铃的鲜红绸带在她周身翻飞、缠绕,发出清脆细密的叮铃声,竟奇异地穿透了鼎沸的人声,清晰地敲在每一个看客的耳膜上。
她脸上涂抹着夸张的油彩,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如同此刻夜空中炸开的、最耀眼的那一簇烟花。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咯!胸口碎大石,小桂子给您练一个!”她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讨人喜欢的浮夸,将现场的气氛一次次推向更高点。
沉重的青石板被抬上她的胸口,大锤抡起,带着风声砸落——
“砰!”
石板应声碎裂,细小的粉末簌簌落下。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声,铜钱和信用点如雨点般抛向舞台中央那个小小的木箱。
桂乃芬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跃起,拍打着身上的粉尘,笑容依旧完美无瑕,向着四面八方的观众拱手致谢。
她的目光,却像最敏锐的探针,在攒动的人头缝隙里飞快地扫掠。
一次,没有。两次,还是没有。
就在那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即将在完美面具下蔓延开一丝裂纹时,她的视线猛地定格。
舞台侧后方,靠近街角那棵老榕树的阴影下,一个身影安静地倚着树干。灰发有些凌乱,身上那件星际和平公司统一制式的深色外套沾了些灰尘,肩头还搭着一个半旧的背包。
他站在那里,微微仰头看着喧嚣的舞台中心,脸上带着一点长途跋涉后的倦意,嘴角却习惯性地向上弯着,是穹。
那点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焦躁瞬间被一股滚烫的暖流浇灭、蒸腾。桂乃芬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舞台上所有的灯光都集中到了那个角落,周遭的一切人声鼎沸骤然模糊、褪色,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她脸上的笑容骤然变得无比真实,眼底瞬间被点亮,如同注入了最纯粹的星辉。她甚至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迈出了一小步,差点踩到滚落脚边的半块碎石。
“哎哟!”她夸张地低呼一声,借着调整脚步掩饰住那瞬间的失态,动作却更加卖力,腰肢扭动的幅度更大,绸带甩得更高,铃铛声密集得如同骤雨。
她像一只被注入了无限活力的火焰鸟,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回眸,都精准地、带着灼人的热度,投向那个树下的身影。仿佛这满场鼎沸的人声,这无数的喝彩与目光,都只为了那一个人而存在。
终于,一个高难度的连续后空翻稳稳落地,她双手高举,定格在舞台中央最耀眼的光束下,宣告着这场演出的落幕。人群再次爆发出欢呼。
她喘息着,顾不上擦掉额角细密的汗珠,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跃下舞台边缘,拨开几个意犹未尽还想围上来的观众,像一尾灵活的红色锦鲤,径直游向那棵老榕树。
“穹!”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雀跃,先前表演时的浮夸腔调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清亮的欢喜。她跑到他面前,微微仰起脸,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远处霓虹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光。
那双被油彩勾勒得格外大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喜,“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怎么不提前招呼一声?等很久了吗?是不是饿了?我知道长乐天新开了家面馆,汤头可鲜了!”
一连串的问题像蹦豆子似的砸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和亲昵。
穹看着她因为奔跑和兴奋而泛红的脸颊,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一路风尘仆仆带来的倦意似乎也被这团火焰驱散了不少。
他习惯性地抬手,想替她拂开一缕被汗水黏在额角的乱发,指尖却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了她蓬松的红发上,轻轻揉了揉。
“刚落地,听说你在这边,就顺路过来了。”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疲惫,笑容却很温和,“表演很精彩。胸口碎大石……你玩得越来越大了。”
“嘿嘿,小意思啦!”桂乃芬得意地扬起下巴,像只被顺了毛的骄傲小猫,下意识地蹭了蹭他放在自己头顶的手掌,“观众爱看这个嘛!热闹!刺激!大家高兴,小桂子就高兴!”
她笑得眉眼弯弯,带着一种纯粹的天真烂漫。
“高兴就好。”穹也笑,目光落在她脸上夸张的油彩上,“就是这妆……有点太用力了。”
“啊?是吗?”桂乃芬一愣,随即抬手胡乱地在脸颊上抹了两把,结果反而把红红绿绿的油彩蹭开了一大片,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糊成一团,像打翻了调色盘,配上她无辜眨巴的大眼睛,显得格外滑稽可爱。
穹看着她这副花猫似的模样,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这笑声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桂乃芬的心尖,让她也跟着傻笑起来,似乎所有的疲惫和等待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主动拉起穹的手腕,那手腕骨节分明,带着一层薄茧,触感温热而真实。
“走走走!饿死了!吃饭去!”她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脚步轻快,红色的裙摆像跳跃的火苗,重新汇入长乐天喧闹的人流。
她侧过头,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表演的趣事,哪个客人特别大方,哪个动作差点失误,哪个熊孩子偷偷摸走了她一个道具铃铛……声音清脆,充满了活力。
穹被她拖着往前走,看着她神采飞扬的侧脸,听着她充满生活气息的絮叨,被任务压得沉甸甸的心绪也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温顺地跟着她的步伐,嘴角噙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笑意。
长乐天的灯光流淌过两人并肩的身影,在身后拉出长长的、交叠的影子。
这一刻,喧嚣是真实的,掌心的温度是真实的,少女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廉价脂粉混合的气息也是真实的。
这片刻的、烟火气十足的宁静,美好得如同一个易碎的梦。
几天后,星穹列车停泊港。巨大的机械结构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引擎低沉的嗡鸣如同巨兽沉睡时的呼吸,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冷却液和星际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
穹肩上挎着他那个半旧的背包,站在登舰舷梯前,正低声和瓦尔特·杨交代着什么。
桂乃芬就站在几步开外。
她今天没穿那身标志性的红裙,换了一件素净的米白色连帽衫,宽大的帽子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抿得有些紧的嘴唇。
她安静地站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连帽衫垂下的抽绳,一圈又一圈,勒得指节微微发白。长乐天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掌控全场的“小桂子”不见了,此刻的她显得异常沉默,仿佛被某种无形的重物压低了肩膀。
穹结束了和瓦尔特的交谈,转过身,朝她走来。脚步声在空旷的停泊港显得格外清晰。
他停在她面前,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这次任务地点比较远,靠近裂界边缘,通讯可能会受干扰。顺利的话,大概十天左右能回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放心,侦查为主,危险性不高。”
桂乃芬猛地抬起头,连帽衫的帽子因为她抬头的动作滑落下去,露出整张脸。她的脸颊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显然昨夜并未睡好。
但她的嘴角却用力地向上扬起,努力挤出那个招牌的、烟花般灿烂的笑容,速度快得像是条件反射。
“知道啦知道啦!”她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活泼的、满不在乎的腔调,仿佛在驱散某种沉重的氛围,“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开拓者!什么风浪没见过?区区裂界边缘,小意思啦!”
她甚至还夸张地拍了拍穹的肩膀,力道不小,发出“啪啪”的轻响。
她松开绞着抽绳的手,伸进宽大的连帽衫口袋摸索着,很快掏出一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有些旧了的浅蓝色手帕。手帕洗得很干净,边角甚至有些磨损发白。
她动作有些急切地将手帕塞进穹的外套口袋里,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喏,带着!擦汗擦灰都行!这可是……可是我好不容易淘到的,星际和平公司初代开拓纪念限量版呢!弄丢了跟你没完!”
她仰着脸,努力维持着笑容,眼睛瞪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盯着穹的脸,仿佛要将他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印下来。那眼神深处,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晃动着、挣扎着。
穹低头看了看被塞进口袋、露出一角的蓝色手帕,又抬眼看向桂乃芬强撑的笑容和那双竭力掩饰却依旧泄露了太多情绪的眼睛。
他心头微微一涩,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悄然弥漫开来。他抬起手,这一次没有犹豫,轻轻拂开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几缕红发,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带着凉意。
“好,我会带回来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承诺的意味,“你自己在罗浮,也要小心。别光顾着表演,按时吃饭。”
这平淡的叮嘱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桂乃芬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和不安都甩掉。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那刻意维持的笑容似乎更加用力了,嘴角弯起的弧度甚至显得有些僵硬。
“哎呀,知道啦!啰嗦!”她猛地扬起手臂,用力地挥舞起来,手腕上那串表演时系着的小铜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停泊港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快走吧快走吧!别耽误正事!一路顺风!要平安回来呀!”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夸张的欢快,如同长乐天舞台上调动气氛时的语调。
然而,就在她用力挥手、笑容灿烂地喊着“要平安回来呀”的同时,那只垂在身侧、紧紧攥着连帽衫下摆的手,指甲却深深地、无声无息地嵌进了自己的掌心。
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翻折,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皮肤被刺破,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瞬间濡湿了布料的内里。
尖锐的痛感顺着神经末梢直窜而上,非但没有让她清醒,反而像某种催化剂,让心底那团原本只是缓慢燃烧的火焰猛地爆燃起来。
一种尖锐的、几乎要撕裂胸腔的空虚感骤然攫住了她。穹的身影随着舷梯的收回,在视野里一点点缩小,最终完全被冰冷的舱门吞没。
星穹列车发出巨大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引擎喷射口喷吐出炽白的光芒,庞大的舰体缓缓升空,加速,最终化作天际一道拖着长长光尾的流星,消失在罗浮大气层之外深邃的墨蓝天幕中。
停泊港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远去的微弱余音和风声。那股支撑着她挺直脊背、挤出笑容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
桂乃芬依旧维持着挥手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个被遗弃的木偶。脸上那用力过猛的笑容如同劣质的油彩,一点点剥落、碎裂,最终只剩下茫然和一片空洞的苍白。
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传来阵阵钝痛,混合着布料被血液浸湿的黏腻感,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那短暂而真实的触碰——他的温度,他手指拂过额发的触感——已经彻底消失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挥舞得发酸的手臂,手指神经质地蜷缩起来,感受着掌心伤口传来的刺痛和那点黏腻的湿润。
“要平安回来呀……”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送别语,声音低得如同呓语,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的回响。那语气里,再没有半分表演的欢快,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东西。
天色,不知何时彻底阴沉了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鳞渊境古海遗迹参差的断壁残垣之上,将原本就晦暗的海水染成一片令人压抑的墨黑。
海风变得湿冷而粘稠,带着一股浓重的、海藻腐烂般的咸腥气,刮过裸露的礁石和腐朽的木桩,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桂乃芬坐在自己那间临海小屋的窗边。这屋子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旧衣柜,一张堆满了各种杂耍道具和小物件的桌子,靠窗摆着一张老旧的木椅。
窗外,就是那片阴沉死寂的古海。海浪拍打礁石的单调声响透过紧闭的窗户缝隙传来,沉闷而压抑。
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已经很久了。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安静地交叠放在膝盖上,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那片翻滚的、墨汁般的海水,瞳孔深处却没有任何倒影,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空壳。
桌子上,属于她的那台个人终端屏幕幽幽地亮着,停留在星际和平公司内部通讯平台的界面上。
穹的头像依旧是那张他站在星穹列车观景窗前的侧影,灰发被舷窗外的星光勾勒出淡淡的光晕,状态栏却固执地显示着刺眼的灰色:【信号失联中(裂界干扰区)】。
那行灰色的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扎刺着她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被窗外骤然变调的、更加凄厉的风声惊醒,桂乃芬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视线终于从那片绝望的海面移开,落在了桌面上。
桌面上散落着几张揉皱又展开的草稿纸,上面涂满了凌乱潦草的笔迹,反复写着同一个名字,又被重重地划掉。几枚星际和平公司的通用硬币被随意地叠放在一本旧杂志的封面上。
她的目光掠过这些杂物,最终落在了桌角——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金属纽扣。
那是穹上次任务归来,在她那间堆满杂物的小屋里不小心刮掉的,来自他那件深蓝色外套的第二颗纽扣。当时他急着去汇报,只是随意捡起来塞进了她手里,说回头再钉。桂乃芬接了过来,一直忘了还给他,或者说……根本没想过要还。
现在,这枚小小的、冰凉的金属纽扣,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他相关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意味,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枚纽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却奇异地在她心底那团灼烧的火焰上泼了一瓢油。
她猛地将纽扣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边缘硌着柔软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与之前指甲留下的伤口相互呼应。
不够。
这枚小小的纽扣,根本无法填补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它太微小,太冰冷,太……没有他的气息。
她需要更多。
桂乃芬倏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椅子腿在粗糙的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她像一只被无形鞭子抽打的困兽,开始在狭小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而贪婪,如同搜寻猎物的鹰隼,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那张旧床——他曾短暂地靠在那里休息过。她扑过去,发疯似的掀开枕头,扯开薄薄的被褥,手指在床单的褶皱里急切地摸索。
终于,在靠近床头的一处缝隙里,她的指尖触到了几根极其细微的、颜色偏浅的短发。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根发丝拈起,放在掌心,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她低下头,近乎贪婪地嗅闻着,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属于他的、阳光和星尘混合的、干净而遥远的气息。
桌子——他曾坐在旁边看她笨拙地试图修复一个坏掉的机关鸟。她拉开每一个抽屉,翻动每一沓纸张。在抽屉最深处,她找到了半块被遗忘的、早已干硬得如同石块的压缩饼干。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他带来的,她当时嫌味道寡淡,只掰了半块尝尝就随手丢进了抽屉。
她拿起那半块石头般的饼干,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干涩粗糙的粉末摩擦着口腔,没有任何味道,只有一种近乎自虐的、真实的触感。
她继续翻找,动作越来越快,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一个空了的、印着卡通图案的饮料瓶(他喝过的),几张记录着列车组琐事的皱巴巴便签(他写的字),甚至是他某次不小心留在这里、已经用光的一小管能量凝胶的空壳……
所有与他有过一丝一毫关联的、被遗弃的、被遗忘的、微不足道的小物件,都被她如同掘金般从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挖掘出来。
每找到一样,她眼底那点病态的亮光就更盛一分,仿佛汲取了养分。她将这些“战利品”——那几根短发、半块硬饼干、空饮料瓶、便签、空凝胶管——
连同那枚至关重要的纽扣,小心翼翼地、一件一件地放在桌面上,摆成一个整齐的小圈。
然后,她坐回那张老旧的木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安静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个小圈。
仿佛这些冰冷的、无生命的物品,构成了某种神秘的仪式,能维系住她与那个遥远身影之间脆弱不堪的联系。
窗外的风更急了,呜咽声变成了凄厉的尖啸。浓重的乌云翻滚着,酝酿着风暴。第一滴冰冷的、带着强烈腐蚀性气味的酸雨,重重地砸在了紧闭的窗户玻璃上,留下一条蜿蜒的、浑浊的水痕,如同无声的泪。
酸雨敲打窗棂的啪嗒声,在死寂的小屋里被无限放大,单调而令人烦躁。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海腥混合着硫磺般的酸涩气味,挥之不去。
桂乃芬依旧枯坐在桌前,对着她那个小小的、由遗弃物组成的“圣坛”。桌上那几样东西已经被她反复摩挲、摆弄了无数遍,纽扣边缘被指尖磨得微微发亮,那几根发丝被她用一小块透明的胶带仔细地固定在了一张白纸上。
然而,最初的、那种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短暂慰藉感,正在飞速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焦灼。像无数只冰冷的蚂蚁,正顺着她的脊椎骨向上爬,啃噬着她的理智。
不够。还是不够。
这些冰冷的、没有生命的东西,无法发出声音,无法传递温度,无法回应她心底疯狂滋长的渴望。它们只是死物,只是过去式。
它们无法告诉她,此刻他在哪里?是否安全?是否……也像她想着他一样,在想着她?那个灰色的【信号失联中】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她所有的想象,只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发狂的黑暗。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再次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她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疾走,脚步沉重而凌乱,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的困兽。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指尖无意识地抠挖着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仿佛只有这种真实的痛感才能让她确认自己还活着。
视线烦躁地扫过桌面,最终定格在角落那台依旧亮着幽幽屏幕的个人终端上。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磷火,猛地窜了出来。
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宣泄这几乎要将她撑爆的情绪的出口。一个……或许能让她重新获得某种掌控感的出口。哪怕只是虚幻的。
她快步走到桌边,一把抓过个人终端,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感让她激灵了一下。
她熟练地打开自己那个在仙舟小有名气的直播平台账号,后台界面弹出,显示着上次直播的标题:【街头魔术教学:大变活人!】。
她盯着那个标题,目光沉沉。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方悬停了几秒,指尖微微颤抖。然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删除了原有的标题。
新的字符,被她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一个键一个键地敲打上去。每一个字符落下,都像是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敲下一记重锤。
【今日占卜:如何让消失的爱人永远停留】
敲下最后一个字,她毫不犹豫地点击了“开始直播”的按钮。
几乎是瞬间,直播间的画面亮起,连接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桂乃芬的脸出现在屏幕中央。她没有开美颜滤镜,也没有像往常直播那样化上夸张的舞台妆。
屏幕里的她,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嘴唇有些干裂,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几缕凌乱的红发黏在汗湿的额角。
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穿透了屏幕的阻隔,直直刺向每一个可能进入直播间的观众。
她扯动嘴角,试图挤出那个招牌的、烟花般灿烂的笑容,但这一次,笑容僵硬而扭曲,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诡异感。
“嗨~大家晚上好啊!”她的声音响起,依旧清亮,却失去了往日的圆润和活力,像绷紧的琴弦,透着一股紧绷的、神经质的尖锐,“外面雨好大,是不是?好烦哦。不过没关系,小桂子今晚给大家带来一个特别特别有趣的占卜主题!”
她的目光没有聚焦在镜头后的观众上,而是越过屏幕,空洞地投向房间的某个角落,仿佛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大家有没有遇到过……那种特别特别重要的人?重要到……他一旦离开,就像把你的心也挖走一块?”她的语速开始加快,带着一种急切的、倾诉般的冲动,“然后呢,你会想尽一切办法,留住他!把他牢牢地、牢牢地抓在手心里!让他永远……永远只能属于你一个人!”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颤抖。她猛地从桌面上抓过那枚被摩挲得发亮的纽扣,将它高高举到镜头前,动作幅度大得几乎要撞上摄像头。
“看!”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这就是‘锚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但它上面,有他的气息!有他的温度!有他存在的痕迹!”
她将纽扣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闭上眼睛,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真的能从冰冷的金属上汲取到什么。
“收集!记住!要用心去收集!”她睁开眼,瞳孔在屏幕的光线下收缩着,闪烁着一种非理性的狂热光芒,“他呼吸过的空气!他走过的路!他触碰过的物品!他留下的每一丝痕迹!都要收集起来!越多越好!越全越好!”
她挥舞着手臂,动作激烈,像在进行一场狂热的布道。
“把这些‘锚点’放在一起!放在离你最近的地方!用你的思念、你的渴望、你的……你的全部去滋养它们!”她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带着一种催眠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样,他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他的影子,他的气息,他的存在……就会一直、一直陪伴着你!直到……”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扼住了喉咙。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飞快滚动的、稀疏的几条弹幕。
【小桂子今天状态好怪……】
【占卜主题有点吓人啊喂!】
【主播是不是生病了?脸色好差。】
【消失的爱人?主播失恋了?】
那些无关痛痒的、带着疑惑甚至一丝调侃的字符,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她用癫狂构筑起来的虚幻屏障。
“闭嘴!”桂乃芬猛地对着屏幕嘶吼出声,声音尖利得破了音,脸上的扭曲笑容瞬间崩塌,只剩下赤裸裸的、被冒犯的狂怒和狰狞,“你们懂什么?!你们什么都不懂!滚!都给我滚出去!”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臂,重重地拍打在个人终端的屏幕上,发出“砰砰”的闷响。画面剧烈地晃动、扭曲,最终伴随着一声刺耳的电流杂音,屏幕骤然一黑。
直播,被强行中断。
房间里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她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回荡,以及窗外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的酸雨敲打声。
个人终端冰冷的屏幕倒映着她扭曲而苍白的脸,还有那双燃烧着余烬般痛苦与疯狂的、空洞的眼睛。
她颓然地跌坐回冰冷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发抖,刚才那股暴烈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她低下头,摊开手掌,那枚纽扣静静地躺在掌心,被汗水濡湿,依旧冰冷。
她将它紧紧攥住,指甲再次深深陷入之前受伤的掌心嫩肉里。新鲜的、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渗出,带来熟悉的刺痛。
她将攥紧的拳头抵在额头上,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了重伤、只能独自舔舐伤口的动物。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无法遏制地从紧咬的齿缝间泄露出来,混合着窗外凄厉的风雨声,在狭小潮湿的房间里盘旋、回荡。
仙舟罗浮的星槎海中枢,永远弥漫着一种繁忙而有序的独特气息。巨大的星槎如同归巢的金属巨鸟,在规划好的航道上无声地滑行、停泊。
空气里混合着星舰引擎冷却后淡淡的臭氧味、远方港口传来的海腥气,以及无数匆匆行人身上携带的各种星域的气息。信息流在无形的网络中高速奔涌,构成这座星际港口的脉搏。
穹拖着沉重的步伐,从一艘刚刚泊稳的小型侦查星槎的舷梯上走下来。他身上的深蓝色外套多处破损,肩头和手臂的位置被临时缠绕的、浸透暗红血迹的绷带覆盖,边缘还粘着凝固的沙尘和某种暗紫色的不明粘液。
脸上带着几道新鲜的刮痕,嘴唇干裂,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每一步踏在金属地板上,都牵动着身上的伤口,带来阵阵钝痛。
这次边缘裂界的侦查任务,远比预期的凶险。狂暴的能量乱流、神出鬼没的裂界造物,还有通讯彻底断绝带来的孤立无援……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他只想尽快回到列车,处理伤口,然后……倒头睡上三天三夜。
“穹!这边!”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穿透人群的嘈杂传来。
穹循声望去,只见三月七正站在不远处的廊桥下,用力地朝他挥手。
少女粉色的头发在港口明亮的灯光下格外醒目,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她快步跑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可爱图案的纸袋。
“你可算回来了!通讯一直断断续续的,丹恒和杨叔都快急死了!”三月七跑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狼狈的样子,眉头紧紧皱起,“我的天!怎么搞成这样?伤得重不重?要不要先去医疗站?”
“没事,皮外伤。”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沙哑,“先回列车再说。”
“那快走吧!”三月七立刻扶住他没受伤的那只胳膊,动作自然而关切,“丹恒在观景车厢等你呢。哦,对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把手里的纸袋塞给穹,“喏,给你带的!金人巷那家新开的甜品铺子,‘星芋波波’,超级火爆!我排了好久的队呢!听说你任务快结束了,特意给你留的,补充点糖分!”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带着三月七特有的、充满阳光气息的温暖。
穹接过那个印着卡通星星和芋头图案的纸袋,温热的触感隔着纸袋传来,带着甜腻的香气。他心头微微一暖。“谢谢,三月。”
“客气啥!”三月七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扶着他往列车停泊的方向走,“快走快走,你这身伤看着就吓人。”
两人并肩穿过繁忙的星槎海中枢,走向熟悉的星穹列车。穹没有注意到,在远处廊柱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
那双眼睛的主人穿着宽大的连帽衫,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当看到三月七亲昵地扶着穹的手臂,将那袋印着可爱图案的点心塞进他手里时,那嘴唇抿得更紧了,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帽檐下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滚着,冰冷刺骨。
星穹列车,穹的独立休息室。
处理完伤口,服用了医疗凝胶,又简单冲洗掉一身血污和尘土的穹,终于感觉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
他换上了干净的衣物,疲惫地坐在床边,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舷窗外深邃的星空。身体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但精神却因为之前的险境和伤痛而异常清醒。
他下意识地想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个人终端看看时间,手指却意外地触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是那条浅蓝色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
桂乃芬塞给他的那条。他微微一怔,将手帕拿了出来。柔软的棉布触感,带着一点被体温捂暖的余温。
想起那个在停泊港强颜欢笑、挥手告别的红发少女,穹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这次任务远超预期的时间和危险程度,她一定担心坏了吧?
他拿起个人终端,想给她发条信息报个平安。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又放了下来。太晚了,而且自己这身伤……还是等明天稍微恢复点精神,当面去长乐天找她吧。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再徒增担忧。
他随手将那条浅蓝色手帕放在床头柜上,目光无意间扫过桌面。桌面上除了列车标配的终端接口和几本技术手册,显得很干净。但就在靠近台灯底座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穹下意识地探身过去,伸手将那东西拿了起来。
是一枚小小的、深蓝色的塑料纽扣。和他那件破损外套上的纽扣一模一样。他记得很清楚,上次在桂乃芬的小屋里,他确实刮掉了一颗,被她捡了去。
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他列车的房间里?
一丝极其细微的疑惑如同冰凉的蛛丝,轻轻拂过他的心头。他捏着那枚纽扣,指尖传来塑料特有的、微凉而光滑的触感。是巧合?还是……他皱了下眉,随手将纽扣放在床头柜上,和那条浅蓝色手帕并排。
身体的疲惫最终压倒了这点小小的疑虑。他关掉台灯,房间陷入一片昏暗,只剩下舷窗外遥远的星光提供着微弱的光源。他躺下来,闭上眼,努力让自己陷入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浅眠中的一个恍惚。穹被一种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窸窣声惊醒。那声音并非来自门外走廊,更像是在……房间内?就在床边?
长期任务形成的警觉让他瞬间绷紧了神经,睡意全无。他保持着躺卧的姿势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只是悄然睁开了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分辨着。
模糊的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他看到床边的阴影里,似乎蹲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是桂乃芬。
她不知何时进入了房间,悄无声息。她背对着舷窗透进来的微弱星光,整个身影几乎融在浓重的黑暗里,只有一头蓬松的红发,在黑暗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正低着头,动作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将床头柜上那条他随手放下的浅蓝色手帕拿了起来,然后,又拿起了旁边那枚深蓝色的塑料纽扣。
她将这两样东西捧在手心,像捧着易碎的珍宝。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专注,低下头,将脸颊深深地埋进那柔软的手帕里,肩膀极其轻微地起伏着,仿佛在无声地、贪婪地呼吸着上面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
这个动作持续了十几秒。在死寂的房间里,只有她压抑的、极其细微的呼吸声,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接着,她微微侧过身,借着舷窗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穹看到了让他血液几乎瞬间凝固的一幕。
桂乃芬从她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布包里,又拿出了一样东西——一个被压得有些变形、但图案依旧清晰的粉白色纸袋。正是白天三月七塞给他的那个印着星星和芋头图案的“星芋波波”点心包装袋!
她将那个包装袋,也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放在了床头柜上,就放在那条手帕和那枚纽扣的旁边。
然后,她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极其轻柔地抚过包装袋上那个可爱的卡通星星图案,一遍,又一遍。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地、无声地站起身。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床前,低着头,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穹的脸上。
黑暗中,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目光沉重而黏稠,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占有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牢牢地锁在他的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直到穹几乎要控制不住身体的僵硬,准备开口打破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时——
桂乃芬终于动了。她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飘落。一个冰冷而柔软的触感,如同蜻蜓点水般,极其短暂地印在了他的额头上。
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她退入了更深的黑暗里。轻微的开门声,合拢声。房间里重新只剩下穹一个人,和他如雷的心跳,以及床头柜上那三样在星光下显得无比诡异的东西——浅蓝手帕、深蓝纽扣、粉白包装袋。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之前的疑惑瞬间被放大、扭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不祥的问号。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带来一阵剧痛,但他完全顾不上了。
他打开床头灯,刺目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黑暗,也清晰地照亮了床头柜上那三样并排摆放的物品,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祭坛。
桂乃芬……她到底……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她是怎么进来的?星穹列车的独立休息室,拥有严格的权限锁!除了他本人和极少数拥有高级权限的人(如瓦尔特、姬子),根本不可能在不触发警报的情况下打开!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刚换上的干净衬衣。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无形之物紧紧缠绕的冰冷恐惧感,攫住了他。
第二天清晨,星槎海中枢的喧嚣被隔绝在鳞渊境古海遗迹特有的死寂之外。
酸雨早已停歇,但空气依旧湿冷粘稠,海风裹挟着浓重的腥咸气息和尚未散尽的酸涩余味,吹拂着海岸边那些低矮、密集的居民建筑。桂乃芬那间临海小屋的木门紧闭着,窗缝里透不出丝毫光亮。
穹站在门前。他换下了带血的外套,但手臂上缠绕的绷带依旧显眼,脸上的倦容和伤口也无法完全掩饰。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海腥味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有疑虑,有担忧,还有一丝昨夜残留的、冰冷的恐惧。他抬起手,指节在粗糙的木门上轻轻叩响。
笃、笃、笃。
敲门声在寂静的海岸边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能听到远处礁石间空洞的回响。
门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脚步声传来。
穹皱紧眉头,加重了力道。
笃!笃!笃!
“小桂子?你在吗?是我,穹。”他提高声音喊道。
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海风呜呜地吹过腐朽的窗棂,发出如同叹息般的低吟。
难道不在家?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穹自己否定了。以他对桂乃芬的了解,这个时间点,尤其是在他刚执行完危险任务归来的第二天清晨,她不太可能不在家。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滋生。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拧门把手——
“咔哒。”
门,竟然没有锁。随着他拧动的动作,向内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陈旧尘埃、海腥味、廉价脂粉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干涸血液般的铁锈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能勉强看到门内狭窄的玄关轮廓。
“小桂子?”穹再次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放低了些。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屋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拥挤和杂乱。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靠近窗户的地方透进来一点灰蒙蒙的天光。房间里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的气息。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沉闷的、令人不适的滞涩感。
穹的目光迅速扫过。那张堆满杂物的桌子还在,椅子翻倒在地。视线掠过桌子,投向更里面的区域——那里原本应该是一面普通的墙壁,此刻却被一道厚厚的、深色的布帘完全遮挡住。
布帘从天花板垂落到地面,严丝合缝,隔绝了视线。布帘前的地板上,散落着一些东西:
一个空了的、印着星际和平公司logo的饮料瓶(他记得这个牌子,他常喝),几团被揉皱又展开的、写满潦草字迹的纸(有些字迹扭曲得几乎无法辨认,反复出现他的名字),甚至还有一小截断裂的、沾染着暗红色干涸痕迹的绷带——那颜色和质感,和他昨天换下来的、染血的绷带如出一辙!
一股寒意瞬间爬上穹的脊背。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道隔绝视线的深色布帘上。那后面……是什么?
就在这时,布帘靠近地面的地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帘子后面轻轻触碰了一下布料。
穹的心脏猛地一沉。他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道布帘走去。脚下的木地板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吱呀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空气中那股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气味似乎更浓了。
他停在布帘前,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粗糙厚实的布料。他停顿了一秒,然后猛地用力,将布帘向旁边一扯!
“哗啦——”
布帘被拉开。
光线骤然涌入这个被隔绝的空间。眼前出现的景象,让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这根本不是他预想中的储藏室。这是一个……一个被精心布置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殿堂”。
房间不大,四壁被一种深红色的绒布完全覆盖,吸走了大部分光线,营造出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暗红色调。
正对着门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影像——那是他的一张照片,似乎是某次在观景车厢眺望星海时被抓拍的侧影。
照片被装裱在一个华丽的、带着繁复金色花纹的相框里,像某种被供奉的神像。
而围绕着这张巨幅照片的,是……无数的“他”。
墙壁上、架子上、甚至天花板上垂下的细线上,密密麻麻地钉着、挂着、陈列着数不清的物品。每一件,都与他相关。
他丢失的、不同型号的衣扣(不止一枚),磨损的备用能量弹匣(空的),用过的、洗得发白或沾染着无法完全洗净的污渍的绷带(长短不一,新旧都有),写有他潦草字迹的记录便签(有些是任务简报的碎片),空了的能量棒包装纸(各种口味),半瓶喝过的饮用水(瓶口还留着干涸的水渍)……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些更私密、更匪夷所思的“藏品”:几根颜色偏浅的短发(被仔细地夹在透明塑料片里),一小块他用过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毛巾碎片,甚至……
还有一小块凝固的、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硬痂,被郑重其事地粘在一块白色丝绒布上,旁边还用标签标注着日期和地点!
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住,无法移动分毫。他看到了那个粉白色的“星芋波波”包装袋,被端正地摆放在一个显眼的架子上。
他也看到了那条浅蓝色的手帕,此刻正被熨烫得平平整整,供奉般放在照片下方的一个小平台上,旁边还点着一盏小小的、散发着幽微香气的电子长明灯。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熏香气息,试图掩盖那挥之不去的、物品堆积的陈腐气味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这浓烈的香气混合着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景象,形成一种强烈的感官冲击,让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呃……”一声压抑的、仿佛极度痛苦的呻吟从他喉咙里挤出。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的客厅阴影里走了出来。
是桂乃芬。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色长裙,裙摆柔软地垂落,与她此刻脸上那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沉静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化妆,清秀的眉眼间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平静,仿佛刚刚从一场最深沉的安眠中醒来,又或者从未真正清醒过。
她似乎完全没有看到穹脸上那惊骇欲绝的表情,也没有在意他撞在门框上的狼狈。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那间被她亲手布置的、供奉着无数“穹之碎片”的暗红房间里。
那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如同母亲凝视着熟睡的婴儿,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凉的满足和……爱怜?
然后,她的视线才缓缓地、极其自然地移到了穹的脸上,落在他缠满绷带的手臂上。
“你受伤了。”她轻声说,声音柔和得像一片羽毛,却让穹浑身汗毛倒竖。她迈开脚步,朝他走来,裙裾拂过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穹的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身后是冰冷的门框,退无可退。他看着桂乃芬一步一步走近,那双清澈的、此刻却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他惊恐扭曲的脸。
她停在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浓烈的熏香气息。她微微歪着头,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手臂上缠绕的、渗出新鲜血渍的绷带。那眼神里没有担忧,没有心疼,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胆寒的……兴趣?
她抬起手,纤细白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轻轻触碰上那被血浸染的纱布边缘。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伤口的边缘,穹猛地一颤,倒吸一口冷气。
桂乃芬却像是被这细微的反应取悦了,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几乎无法称之为笑容的弧度。
“疼吗?”她轻声问,声音依旧柔和。
不等穹回答,她做了一件让穹血液彻底冻结的事情。
她低下头,凑近那渗血的伤口。然后,在穹惊恐到失声的注视下,她伸出舌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温柔与亵渎的意味,极其缓慢地、轻轻地舔舐过他手臂上那处刚刚渗出新鲜血液的伤口。
温热、湿润、带着奇异刺痛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穹的全身!那不是情欲的挑逗,而是一种冰冷的、被某种非人生物舔舐的毛骨悚然!
穹猛地抽回手臂,巨大的动作牵扯到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此刻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
他像躲避瘟疫一样,踉跄着撞开桂乃芬,跌跌撞撞地冲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小屋,冲进外面带着海腥味的冰冷空气里。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恐惧。
小屋门口,桂乃芬静静地站着,倚着门框。她看着穹狼狈逃离的背影,脸上那点微弱的弧度消失了,又恢复了那种透明的、非人的平静。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湿润。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净的指尖,眼神空洞,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穹……你看——我连你的痛,都舍不得弄丢呢。”
“哐当!”
星穹列车观景车厢厚重的合金门被猛地撞开,巨大的声响打破了车厢内惯有的宁静。穹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是一种失血般的惨白,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冷汗。
他手臂上缠绕的绷带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边缘再次被渗出的鲜血染红,在干净的白色纱布上晕开刺目的痕迹。
他几乎是靠着门滑坐在地板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粗重嘶鸣。
那双总是带着温和或坚毅的灰色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翻江倒海般的惊悸和茫然,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还凝固着方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幕——暗红色的房间,密密麻麻的“藏品”,还有那冰冷舌尖舔过伤口的恐怖触感。
车厢内,丹恒正站在星图前,指尖划过一片闪烁着危险红光的星域投影,眉头紧锁。瓦尔特·杨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面前悬浮着几面光屏,上面滚动着复杂的星轨数据和裂界能量读数。三月七则抱着一大袋零食,盘腿坐在地毯上,正试图用投影播放一部轻松搞笑的星际肥皂剧来缓解连日来的紧张气氛。
穹撞门而入的巨大动静让三人都瞬间惊起。
“穹?!”三月七第一个跳了起来,手里的零食袋掉在地上,薯片撒了一地也顾不上,“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飞快地跑到穹身边蹲下,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和手臂上渗血的绷带,声音都变了调。
丹恒和瓦尔特也立刻围了过来。瓦尔特沉稳的目光迅速扫过穹的状态,沉声道:“伤口裂开了?遇到袭击了?”他一边说,一边已经蹲下身,准备检查穹的伤势。
丹恒则敏锐地捕捉到了穹眼中那不同寻常的、并非源于身体创伤的惊惧。他眉头锁得更紧,低声问:“哪里出问题了?鳞渊境?”
穹急促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想说话,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和混乱堵住。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颤抖着指向列车外鳞渊境的方向,指尖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小……小桂子……她……”他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破碎,“她……房间……全是……我的东西……照片……绷带……血……” 他的话语颠三倒四,逻辑混乱,但其中透露出的信息却足以让在场的三人瞬间变了脸色。
“什么?”三月七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粉色的头发都似乎要炸起来,“小桂子?她的房间?你的东西?”
瓦尔特检查伤口的手微微一顿,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极其锐利。“详细说,穹。冷静下来,说清楚。”
“她……她收集……所有……用过的……丢掉的……” 穹痛苦地闭上眼,身体蜷缩起来,仿佛在抵御某种无形的侵袭,“墙上……我的照片……很大……她……她舔我的伤口……”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舔伤口?!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三人头顶。三月七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丹恒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的气息都冷冽了几分。
瓦尔特的表情也彻底凝重起来,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光。
“收集私人物品……病态的依恋……侵入行为……”瓦尔特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一种分析事态的冰冷,“还有你刚才说的进入你房间……列车权限锁被绕过……”
他看向丹恒,“丹恒,立刻检查列车所有独立休息室的进出记录和门禁系统日志!最高权限追溯!”
丹恒没有任何废话,立刻转身走向车厢角落的控制终端,手指在光屏上飞快操作起来,脸色凝重。
“我的天……”三月七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中,看着穹痛苦蜷缩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小桂子她……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以前虽然有点疯疯癫癫爱热闹,可……可这……”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行为。
瓦尔特没有理会三月七的震惊,他快速地从随身的医疗包里取出新的消毒凝胶和无菌纱布,动作利落地处理着穹手臂上裂开的伤口。他的动作沉稳而专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穹,听着,”瓦尔特一边包扎,一边用不容置疑的冷静语气说道,“你描述的行为模式,已经超出了正常关心的范畴。这是非常典型的、带有强烈危险倾向的偏执型行为。
她对你的执念,已经扭曲到了极其危险的程度。收集你的物品,侵入你的私人空间,甚至对你身体的伤口产生这种……异常的接触欲,这些都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他包扎好伤口,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直视着穹依旧残留着惊悸的眼睛:“她现在在哪里?还在她的小屋?”
穹虚弱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带着颤抖:“我……我跑出来了……她还在那儿……”
“好。”瓦尔特站起身,周身散发出一种久经沙场、处理危机时的沉稳气场,“丹恒,记录查得怎么样?”
“权限日志被高级加密手段覆盖过,手法很专业,不是常规破解。”
丹恒的声音从控制台传来,带着冰冷的寒意,“最后一次成功开启穹的房门记录……是在昨晚凌晨2点47分。系统没有触发任何异常警报。对方拥有……至少等同于姬子或我的临时性门禁权限。”
这个结论让车厢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能绕过列车核心安保系统,这绝非桂乃芬自身能力所能及!
瓦尔特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事情比预想的更复杂。
“瓦尔特先生!”三月七急声道,她脸上惯有的活泼被一种严肃的担忧取代,“现在怎么办?小桂子她……她现在状态肯定很不对劲!穹又吓成这样……她会不会……”她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瓦尔特沉吟片刻,迅速做出决断:
“事态紧急,且有未知第三方介入的迹象。丹恒,你立刻联系罗浮天舶司,以‘涉及星穹列车成员安全及罗浮公共安全潜在风险’为由,请求协助。请他们派可靠人手,暗中封锁桂乃芬小屋周边区域,不要打草惊蛇,优先确保民众疏散隔离。”
“明白。”丹恒立刻执行。
“三月七,”瓦尔特转向她,“你留在这里,照顾穹。他现在精神受创严重,需要稳定。同时,监控列车所有对外通讯频道,留意任何异常信号接入或信息传递,特别是针对穹的。”
“好!交给我!”三月七用力点头,立刻坐到了穹的身边,紧紧握住了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试图传递一些温暖和力量。
“至于我,”瓦尔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目光投向车窗外鳞渊境的方向,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亲自去会一会这位……行为异常的桂小姐。看看她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牛鬼蛇神。”
他迈开步伐,沉稳而迅速地走向列车出口。车厢厚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滑开,又缓缓闭合,将他带着肃杀气息的背影隔绝在外。
观景车厢内,只剩下三月七低声安慰穹的声音,丹恒操作控制台的细微电流声,以及窗外永恒流动的、冰冷而深邃的星空。
鳞渊境海岸的风,带着古海特有的、永不消散的咸腥与阴冷,吹拂着桂乃芬小屋前那方小小的木制平台。
瓦尔特·杨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步伐沉稳,黑色的风衣下摆在潮湿的海风中微微拂动。
他脸上惯常的温和被一种处理事务时的冷静疏离所取代,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探针,无声地扫过小屋紧闭的门窗和周围死寂的环境。
小屋的门依旧虚掩着,如同一个沉默的邀请,又或是一个危险的陷阱。瓦尔特没有立刻推门而入。他停在门前几步之遥,凝神细听。
门内一片死寂。没有预想中的啜泣、癫狂的自语,或是任何其他异常的响动。只有海风穿过腐朽窗棂缝隙时发出的、细微而单调的呜咽。这种极致的安静,在经历了穹的描述后,反而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诡异。
瓦尔特伸出手,指尖并未直接触碰门板,而是悬停在距离门板几厘米的空中。
一层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稀薄的淡金色能量场如同水波般自他指尖荡漾开来,轻柔地覆盖在门板表面——这是他惯用的探测手段,能感知能量波动和结构异常。
能量场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无声地渗透、扫描。反馈回来的信息让瓦尔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门锁结构完好,没有任何暴力破坏的痕迹。
但门轴和门框的细微摩擦系数显示,这门在近期被极其频繁地开启和关闭,远超正常生活所需。
更关键的是,在门内侧把手附近,能量场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残留波动——并非命途之力,也不是常规科技信号,更像是一种……被精心处理过的、用于抹除痕迹的加密能量余烬。
果然有第三方介入的痕迹,而且手段相当高明隐蔽。
瓦尔特收回手,淡金色的能量场悄然消散。他没有犹豫,抬手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木门。
“吱呀——”
老旧门轴发出的呻吟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昏暗的光线随着门开涌入玄关,照亮了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小尘埃。那股混杂着陈腐尘埃、浓烈熏香、海腥味和隐约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比穹描述的更加浓重粘稠。
客厅里空无一人。翻倒的椅子依旧保持着原状,散落在地板上的空饮料瓶、揉皱的纸团和那截染血的绷带碎片,如同犯罪现场般保持着凌乱。
瓦尔特的目光迅速扫过,没有在这些杂物上过多停留,直接投向了客厅深处——那道被穹扯开一半的深红色厚重布帘。
布帘后面,是那个被供奉起来的、令人窒息的“殿堂”。巨大的照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沉默的墓碑,周围密密麻麻的“藏品”在阴影中堆积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轮廓。
瓦尔特的目光并未在那诡异的“祭坛”上停留太久。他的视线如同精准的雷达,快速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定格在房间最内侧的阴影里。
桂乃芬蜷缩在那里。
她背靠着冰冷的、覆盖着暗红绒布的墙壁,身体缩成一团,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那身素净的白裙此刻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了些灰尘。
蓬松的红发失去了光泽,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一动不动,安静得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没有生命的玩偶。
瓦尔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靠近。他静静地观察着。她的肩膀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窗外遥远的海浪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桂乃芬小姐。”瓦尔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沉稳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压抑的房间里。
蜷缩的身影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一块顽石。
“我是瓦尔特·杨,星穹列车的成员。”瓦尔特继续说道,语气平静无波,如同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穹已经安全回到列车。他对你非常担心。”
当“穹”这个名字被清晰吐出的瞬间,那个蜷缩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极其细微,却没能逃过瓦尔特锐利的眼睛。
“他对我说了一些……关于这里的事情。”瓦尔特的语速很慢,措辞谨慎,目光牢牢锁定着那个身影,“包括你收集的那些物品,以及昨晚……你进入他房间的行为。”
蜷缩的身影颤抖得更明显了一些。环抱着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还提到了……你手臂上的伤。”瓦尔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表面平静的假象,“以及,你对他伤口的……处理方式。”
“唔……”
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从桂乃芬埋着的臂弯里闷闷地传了出来。那声音破碎而痛苦,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终于有了反应。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头。
凌乱的红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那张曾经总是洋溢着烟花般灿烂笑容的脸,此刻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被牙齿咬得破皮,渗出血丝。
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明亮灵动、充满活力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瞳孔涣散失焦,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巨大的黑眼圈盘踞在眼睑下方,昭示着长时间的精神折磨和严重缺乏睡眠。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滑落,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灰尘,冲刷出两道狼狈的湿痕。
她看着瓦尔特,眼神里没有焦距,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泪水不断地涌出,顺着下巴滴落在她环抱的手臂上,浸湿了白色的衣袖。
“他……他讨厌我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的颤音,“他害怕我……他跑了……像看怪物一样看我……”
她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眼前的陌生人控诉,泪水流得更凶了,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起来,“我不是怪物……我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想留住他……”
“我只是……不想让他再离开了……”她猛地将脸再次埋进臂弯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终于无法遏制地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凄厉和悲凉。
“永远……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星穹列车的医疗室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柔和的光线从天花板的嵌灯洒下,营造出一种与外界隔绝的宁静氛围。穹躺在洁白的诊疗床上,手臂上重新包扎的绷带干净整洁。
他闭着眼睛,但微微颤动的眼睫显示他并未入睡。三月七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床边,手里削着一个仙舟特产的脆梨,动作有些笨拙,削下来的果皮断了好几次。
“喏,吃点水果,补充维生素。”三月七把削得坑坑洼洼的梨子切成小块,插上小叉子,递到穹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丹恒去天舶司对接了,瓦尔特先生那边……应该也快有消息了。你别想太多,好好休息。”
穹睁开眼,看着三月七脸上掩饰不住的担忧,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接过水果叉。“谢谢,三月。”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梨子清甜的汁水在口腔里蔓延开,却无法驱散心头那沉甸甸的阴霾。桂乃芬那双空洞流泪的眼睛,舔舐伤口时冰冷的触感,还有那间令人窒息的暗红房间……
如同循环播放的噩梦片段,不断冲击着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医疗室的门无声滑开。瓦尔特·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淡淡倦意,但眼神依旧锐利沉稳。
他身后跟着一位穿着罗浮天舶司制式服装、气质干练的女性官员,以及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和却眼神睿智的老者,老者手里提着一个古朴的药箱。
“瓦尔特先生!”三月七立刻站了起来。
穹也挣扎着想坐起身。
“躺着别动。”瓦尔特抬手示意,走到床边,目光扫过穹依旧苍白的脸色,微微颔首,“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穹低声回答,目光却急切地投向瓦尔特身后,“小桂子她……?”
瓦尔特侧过身,介绍道:“这位是罗浮天舶司负责特殊事务的执事官,云悠女士。这位是丹鼎司的素问长老,精研心神安定之道。”
他顿了顿,语气沉稳地继续道,“我们抵达时,桂乃芬小姐情绪已濒临崩溃,有严重自毁倾向。
为避免刺激,已由天舶司专员护送,暂时安置在丹鼎司特设的静心别苑,由素问长老的弟子看护,并施以安神定魄的熏香与针术。”
听到“自毁倾向”几个字,穹的身体明显一僵,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盖在身上的薄被。
那位气质干练的云悠执事官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专业:“瓦尔特先生已向我们通报了相关情况及证据线索。
桂乃芬女士的行为模式,结合现场勘查结果(包括权限侵入痕迹和大量异常收集物),已初步判定为严重的偏执型精神障碍,伴随强烈的分离焦虑和现实扭曲倾向。
其行为对自身及他人安全构成明确威胁。根据罗浮相关律法和安全条例,天舶司已启动强制医疗观察程序。丹鼎司会负责后续的专业评估和治疗。”
她的话理性而冰冷,像一份客观的判决书。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位面容慈和的素问长老也走上前,声音温和如同春风:“小友不必过于忧心。此等‘离魂失守’之症,古来有之,虽症候凶险,却非无药可医。
丹鼎司有秘传针药,辅以静心导引之术,假以时日,助她固本培元,理顺心神,未尝不可复归清明。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病去如抽丝,心结之深,非朝夕可解。
更需远离‘执念之源’,避免扰动心神,方是上策。”
远离执念之源……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明白长老委婉话语下的意思。他,穹,就是桂乃芬病态执念的核心源头。她的康复,需要他的彻底消失。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伤、自责和无力感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臂,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桂乃芬舔舐伤口时那双空洞而专注的眼睛他害了她吗?是因为他的离开,才把她逼成了这样?如果他当初……如果他……
“不是你的错,穹。”瓦尔特沉稳的声音响起,仿佛看穿了他内心的挣扎。他走到床边,将一个小巧的、密封的医疗箱放在床头柜上。
“这是素问长老根据桂乃芬的脉象和症状,特意调配的凝神安魄汤药,每日需按时煎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穹紧握的拳头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她的路,只能她自己走。你的靠近,无论出于何种善意,在此时对她而言,都无异于毒药。这不是你的责任,而是她必须独自面对的劫数。”
瓦尔特的话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穹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痛苦地闭上眼,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啊,靠近即是伤害。他那些无谓的自责和牵挂,除了让她在病态的深渊里陷得更深,还能带来什么?
“我……明白了。”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疲惫和认命般的苦涩。
丹鼎司深处,静心别苑。
这里与鳞渊境的阴冷死寂截然不同。庭院深深,花木扶疏,精巧的亭台楼阁掩映在苍翠之中。曲折的回廊下,引来的清泉潺潺流过石缝,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药草香气,混合着湿润的泥土和草木的芬芳,沁人心脾。一切都透着一种远离尘嚣、精心营造的宁静与祥和。
一间临水的静室,门窗半开,垂着细密的竹帘,既隔绝了过强的光线,又让微风和草木清香得以自由穿行。室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几,一蒲团。几上放着一个古朴的香炉,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散发出宁心静气的檀香气息。
桂乃芬穿着宽松柔软的素色衣袍,安静地坐在蒲团上。她的长发被简单地挽起,露出苍白但已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的脖颈。
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眼下的青影淡了些许,但那双曾经灵动的大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空洞地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没有任何焦点。
一位穿着丹鼎司弟子服饰的少女跪坐在她身旁不远处,动作轻柔地将一小碗墨汁般浓黑的汤药吹凉,递到她手边。“桂姑娘,该喝药了。”少女的声音温和而平静。
桂乃芬像是被这声音从遥远的思绪中惊醒,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看那碗药,也没有看身边的少女,只是极其缓慢地、顺从地伸出手,接过了药碗。指尖冰凉。
她将碗凑到唇边,动作机械而麻木。浓重的、带着强烈苦涩气息的药液顺着喉咙滑下,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
她安静地喝完了药,将空碗递还给少女,然后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牢牢吸引着她全部的心神。
竹帘之外,庭院深处。
穹静静地站在一丛茂密的修竹之后,身影几乎完全被摇曳的竹影吞没。他听从了瓦尔特的告诫和素问长老的建议,没有靠近,只是隔着遥远的距离,默默地看着。
他看到了她苍白的侧脸,看到了她空洞的眼神,看到了她机械地喝下那碗苦药。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病态的狂热,也没有绝望的哭泣。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和麻木。仿佛那个在鳞渊境小屋里燃烧着扭曲火焰的灵魂,已经被彻底抽空,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穹感到一种沉重的窒息。他宁愿她哭,她闹,她恨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
就在这时,静室内的桂乃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空洞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窗外摇曳的竹影上移开,转向了穹藏身的方向。
隔着摇曳的竹影,隔着回廊的距离,穿过半开的门窗和垂下的竹帘……两道目光,在宁静的庭院中,无声地交汇了。
穹的身体瞬间僵住。
桂乃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依旧是那种令人心悸的麻木。但就在这目光交汇的瞬间,穹清晰地看到,她那双空洞如死水般的眼睛里,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凝聚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
那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却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麻木中,荡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那涟漪里,似乎混杂了太多东西——一丝遥远的、如同隔世的熟悉感?一丝被深埋的、无法言说的痛苦?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依恋?
这丝光芒只存在了短短一瞬。
下一秒,静室内的桂乃芬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垂下了眼睫。那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微光,如同被风吹散的星火,彻底熄灭在她浓密的睫毛投下的阴影里。
她重新恢复了那副空洞麻木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微弱光亮,只是穹在极度疲惫下产生的错觉。
穹的心,却在那光芒熄灭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转过身,靠在冰冷的竹竿上,大口地喘息着,像是要逃离这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他跌跌撞撞地转身,沿着来时的回廊,脚步踉跄地逃离了这个宁静得如同坟墓的庭院。身后,只有竹叶沙沙的轻响,和那挥之不去的、浓重的药草气息。
星穹列车再次启航,巨大的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推动着银色的舰体缓缓驶离罗浮空港。舷窗外,仙舟巨大的、如同漂浮大陆般的轮廓在深邃的星空中逐渐缩小,最终化作视野尽头一个模糊的光点。
观景车厢内,穹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舷窗前。
窗外是永恒流动的、冰冷而璀璨的星河,浩瀚无垠,映照着他沉默的侧影。他手臂上的绷带已经拆除,留下几道浅粉色的新疤。
脸上的疲惫依旧浓重,眼神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复杂情绪。
瓦尔特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星图旁,看着穹落寞的背影,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他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静静地陪伴着。
“瓦尔特先生,”穹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车厢的寂静,带着一种干涩的沙哑,“您说……她还能好起来吗?”
瓦尔特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舷窗外那越来越小的仙舟光点,缓缓开口:“素问长老是此道圣手,丹鼎司的底蕴也非比寻常。时间,是治愈心伤最温和也最残酷的良药。给她时间,也给你自己时间。”
穹没有回头,只是放在舷窗透明合金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时间……”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咀嚼它的苦涩,“我离开……真的是对她最好的选择吗?”
“远离即药。”瓦尔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智慧,“执念如火,靠近只会添薪。你此刻的远离,看似冷酷,却是斩断那病态联结、给她喘息空间的唯一方式。这不是逃避,穹,这是面对现实后,最清醒也最负责任的选择。”
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瞬。他明白瓦尔特是对的。理智清晰地告诉他,远离是唯一的解药。但情感深处,那份沉甸甸的牵挂、自责和对她能否康复的忧虑,却如同跗骨之蛆,无法轻易剥离。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舷窗外那几乎要消失在星海中的仙舟光点,仿佛要将那个承载了太多复杂记忆的地方烙印在心底。然后,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疲惫而平静的决然。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力量,“走吧。还有……新的星球在等着开拓。”
瓦尔特微微颔首,不再言语。星穹列车加速,彻底融入无垠的星海,将罗浮和它承载的一切,暂时留在了身后。
仙舟罗浮,丹鼎司静心别苑。
庭院深深,时光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距离星穹列车的离开,已过去数月。季节更迭,窗外的修竹褪去了夏日的翠绿,染上了一层沉稳的墨色。清泉依旧潺潺,只是水声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秋日的清冷。
桂乃芬坐在临窗的蒲团上。她身上的素色衣袍换成了稍厚些的料子,脸色依旧带着久病初愈的苍白,但那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麻木和空洞感已经褪去了许多。
眼神虽然依旧缺乏往日的神采,却不再是一片死寂,偶尔会随着窗外飞过的鸟儿或飘落的竹叶,微微转动一下。
她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汤药。墨黑的药汁冒着氤氲的热气,浓重的苦涩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味道,脸上没有任何抗拒的表情。
素问长老坐在她对面,白发如雪,面容慈和。他并没有急于让她喝药,而是伸出了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轻轻搭在了桂乃芬放在膝盖的手腕上。他的手指枯瘦却异常稳定,指尖感受着那细微的脉搏跳动。
片刻之后,长老缓缓收回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笑意。
“脉象渐趋平和,虽根基尚虚,躁郁之气已敛去大半。”长老的声音温和,如同暖阳,“桂姑娘,这数月静养导引,成效斐然。心中……可还觉得窒闷难当?那焚心之火,可还时时灼烧?”
桂乃芬抬起眼,看向长老。她的眼神有些迟缓,像是蒙着一层薄纱,努力地聚焦。她似乎在很费力地理解长老的话语,又像是在努力地感受自己内心的状态。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好……多了。”她的声音很轻,有些沙哑,吐字有些缓慢,像是许久未曾顺畅说话,“火……好像……熄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就是……空……心里面,空落落的……”
长老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理解。“焚心之火虽熄,灰烬犹存。那‘空落落’之感,便是执念灼烧后留下的荒芜之地。不必急于填满,也无需恐惧。待你心神真正稳固,生机自然会在那片荒芜中重新萌发。来,先把药喝了。”
桂乃芬顺从地端起药碗。药汁依旧苦涩难当,她皱着眉头,却依旧小口小口地、安静地喝完了。放下空碗时,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自己宽松的袖口处。
袖口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似乎系着什么东西。
她的动作停顿了。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撩起了自己的袖口。
手腕上,系着一条手链。链子本身很普通,是仙舟少女间常见的、编织着细小彩珠的红绳。但在红绳的末端,坠着的却不是珠子或玉石,而是一枚小小的、深蓝色的塑料纽扣。
那枚纽扣颜色有些黯淡,边缘被摩挲得异常光滑圆润。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陈旧的光泽。
桂乃芬的目光死死地定在了那枚纽扣上。她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颤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塑料表面。仿佛有某种尘封的、带着电流的记忆碎片,顺着指尖猛地窜入脑海!
——昏暗灯光下,纽扣被举到镜头前,她亢奋扭曲的声音在回荡:“看!这就是‘锚点’!”
——冰冷房间里,她将脸颊埋进那条浅蓝色手帕,贪婪地呼吸……
——舌尖舔过渗血伤口时,那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触感……
——黑暗中,他惊恐逃离的背影……
“呃啊!”桂乃芬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刚刚喝下的药液在胃里翻腾,带来一阵强烈的恶心感。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原本刚刚平复些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而紊乱。
她下意识地想把手腕上那条系着纽扣的手链扯下来,手指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抓不住那细小的绳结。
“桂姑娘!”素问长老脸色微变,立刻起身,一只手稳稳地按在她的肩头,一股温和而浑厚的气息透过掌心传递过去,试图安抚她骤然激荡的气血心神,“凝神!静心!勿被外物所扰!”
长老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同时,他另一只手迅速从药箱中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桂乃芬头顶的百会穴。
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银针流入。桂乃芬浑身一震,那剧烈的颤抖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停止。急促的呼吸也缓缓平复下来。她依旧脸色惨白,眼神中充满了惊悸、混乱和一种巨大的、迟来的羞耻与恐惧。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手腕上那枚纽扣,更不敢看长老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依旧微微颤抖的双手。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的手背上,滚烫而灼热。
这一次的哭泣,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洞麻木的流泪,而是充满了痛苦、悔恨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恐惧。
“我……都做了什么……”她终于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句话。声音里充满了自我厌恶和崩溃般的绝望。
那些被药物和静心术暂时压制、被她自己刻意遗忘的、病态疯狂的记忆碎片,因为这枚小小的纽扣,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汹涌地冲破了堤防,将她彻底淹没。巨大的认知冲击和强烈的羞耻感几乎要将她撕裂。
素问长老看着她崩溃痛哭的样子,眼中没有责备,只有深深的悲悯。他没有收回按住她肩膀的手,那温和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支撑。他也没有立刻拔掉那根稳定她心神的银针。
“哭出来吧。”长老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能看清过往之‘病’,能为此痛苦流泪,便是心灯复燃之始。
那枚纽扣……”长老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是‘病’的残骸,亦是康复的见证。留着它,警醒自己,勿再沉沦。也告诉那个曾深陷泥潭的你,你已……走出来了。”
桂乃芬的哭声由剧烈的抽噎,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向长老,眼神里充满了迷茫、痛苦和一丝微弱的、寻求确认的希冀。
长老缓缓拔出了她头顶的银针,动作轻柔。
他拿起矮几上那个空了的药碗,起身走向门口,准备唤弟子再盛一碗温热的药来。走到门边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平静力量:
“乖,把药喝了。”
“前路尚长,但光……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