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园深处,并非想象中遍地尸骸的恐怖景象,但也绝非宜居之所。
穿过荒草丛生的前院,几间勉强算得上完整的厢房掩映在枯死的古树和坍塌的假山石后。
萧驰引着谢珩进入其中一间,屋内陈设简陋到近乎空荡,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桌,两条长凳,角落铺着一张草席和一个看起来硬邦邦的枕头。
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斑驳剥落的墙壁上,如同鬼影幢幢。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霉味和一种淡淡的、难以言喻的铁锈与草药混合的气息。
萧驰随意地指了指一条凳子,自己则斜倚在门框上,双臂抱胸,姿态恢复了之前的几分慵懒,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却亮得惊人,如同潜伏在暗夜里的猛兽,时刻审视着眼前的猎物——或者说,这个胆大包天、以血为契的盟友。
“伤口自己处理。”他丢过来一个粗糙的小瓷瓶,里面是灰白色的止血药粉,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门外那惊心动魄的血契从未发生。
谢珩默默接过药瓶,撕下内衫相对干净的布条,忍着颈侧火辣辣的刺痛,撒上药粉,简单地包扎起来。
冰冷的药粉接触伤口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随即是微微的麻木感。
他动作利落,没有半分文弱书生的矫情。
前世诏狱的折磨,早已磨去了他身体上许多不必要的脆弱。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眸,迎上萧驰审视的目光。
油灯昏黄的光映着他失血后略显苍白的脸,但那双眼眸却异常明亮、坚定。
“时间紧迫,只有十日。”谢珩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定远军粮饷被层层克扣,军中怨气已生,此为内忧。
永宁侯张启泰的心腹、兵部侍郎王焕,已假借巡视之名北上,他的真正任务,是将陈老将军诱离驻地,再以伪造的‘紧急军情’将定远军主力引入黑风谷。
谷内,狄戎的伏兵早已等候多时!”
“张启泰…王焕…”萧驰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寒的杀意,随即被更深沉的玩味取代,“你一个刚入翰林院的状元郎,连兵部衙门的门槛都没摸过,如何得知这等核心机密?甚至……连谷内伏兵都清楚?”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再次弥漫开来,“谢珩,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谢珩心头一紧。
重生是他最大的依仗,也是最大的破绽。
他无法解释信息的来源。
“我如何得知,此刻并不重要。”谢珩避重就轻,语气斩钉截铁。
“重要的是,消息千真万确!黑风谷地势险要,形如口袋,两侧山崖陡峭,一旦大军入谷,前后出口被堵死,便是瓮中捉鳖,万箭齐发之下,神仙难救!我们必须阻止!”
“阻止?”萧驰嗤笑一声,带着一丝残酷的清醒,“调兵遣将,军国大事,岂是你我二人能轻易扭转?王焕手持兵部公文,名正言顺。陈拓那老顽固,最重军令,即便心有疑虑,也必会前往‘接应’。定远军主力一旦开拔,便如离弦之箭,再难回头。凭你我,如何挡千军万马?如何破这堂堂正正的阳谋?”
“正因是阳谋,才更难防范。但也正因为是阳谋,我们并非全无机会!”谢珩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走到桌边,手指蘸了点茶水,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迅速勾画起来,“我有三策,或可一试,需先生鼎力相助!”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谢珩蘸水画出的简陋地图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语速极快,思路却异常清晰:
“上策:釜底抽薪! 王焕北上,依仗的是兵部文书和张启泰的权势。
若能在他抵达定远军驻地之前,拿到他与狄戎勾结的铁证,使其身败名裂,调令自然作废!此策若能成,一劳永逸。但证据难寻,张启泰行事老辣,必已抹去大部分痕迹,且路途遥远,时间紧迫,风险极大。”谢珩的手指重重点在代表王焕行进路线的水痕上。
“中策:围魏救赵! 定远军粮饷匮乏,军心不稳是诱使其轻易调动的重要原因。
若能以最快速度,筹集到足够支撑大军一月的钱粮,火速运往北疆,解其燃眉之急!陈老将军稳住了军心,手握粮草,面对调令时便能多一分底气,多一分回旋余地,或许能拖延时间,甚至找到理由抗命!此策关键在于‘快’和‘足’,需巨资,需可靠渠道,需瞒过张启泰的耳目。”他的手指移向代表定远军驻地的位置。
“下策:险中求胜! 若前两策皆受阻,王焕成功调离陈拓,大军已发向黑风谷……那便只有兵行险着!你我需提前潜入黑风谷附近,设法制造混乱,或示警,或引开狄戎伏兵,甚至……不惜暴露自身,强攻其薄弱处,为定远军撕开一条生路!此策九死一生,且未必能救下多少人,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他的手指狠狠划过代表黑风谷死亡口袋的线条,水痕几乎要穿透桌面。
这便是谢珩苦思冥想、结合前世记忆与今生局势推演出的“定远三策”。
每一策都困难重重,风险巨大,但都指向同一个目标:拯救那三万忠魂!
说完,谢珩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萧驰:“三策并行,方有胜算。
上策需先生动用……非常手段,追查王焕行踪,搜寻罪证。
中策筹粮之事,我可设法在朝中周旋,寻找突破口。
下策……若真到那一步,谢某愿与先生同往,以身作饵!”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萧驰的目光在桌面上那几道渐渐干涸的水痕上扫过,最终落在谢珩那张写满决绝与智慧的脸上。
他眼中的审视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讶、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三策?”萧驰终于开口,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锋锐之气的弧度,“谢状元,你这脑袋瓜里装的,可不止是圣贤文章啊。
看来,这血契……倒也不算太亏。”
他没有说选择哪一策,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上策,你需要什么?”
谢珩精神一振:“需要知道王焕的确切行程、随行人员、可能藏匿罪证之处!需要先生能调动的……最快、最隐秘的‘眼睛’和‘手’!”
“好。”萧驰答得干脆利落,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天亮之前,王焕一行人的落脚点、护卫力量、携带物品清单,会放在你面前。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至于‘眼睛’和‘手’……鬼园里的‘魑魅魍魉’,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他话语中的含义让谢珩心头微凛。
这鬼园,果然不只是座废宅!萧驰背后,隐藏着一股不为人知的隐秘力量。
“中策呢?”萧驰继续问。
“钱粮!”谢珩沉声道,“至少需白银二十万两,粮草五万石!且必须在七日内,秘密运抵定远军驻地附近!此事需巨贾豪商鼎力相助,且此人必须可靠,不畏权贵,心怀家国!我心中有一人选——江南巨富,有‘布衣财神’之称的沈万钧!他早年受过陈老将军恩惠,且素有侠名。
若能说动他,或可解此燃眉之急!我需尽快见到他,或传递消息!”
“沈万钧?”萧驰微微挑眉,“那个富可敌国、连皇帝老儿想借钱都得看他脸色的沈半城?他此刻正在上京城,为太后贺寿献礼,住在城西的‘漱玉别院’。不过,他身边眼线众多,张启泰的人必然也在盯着。想见他,不容易。”
“我知道不易,但必须一试!”谢珩眼神坚定,“我有办法接近他,但需要先生帮我制造一个……‘偶遇’的机会,避开耳目。”
“可以。”萧驰点头,“地点?”
“明日晚间,城西废园,‘听雨轩’旧址。”谢珩说出一个地点。
那是一座前朝勋贵的废弃园林,占地颇广,荒废已久,地形复杂,便于隐藏和脱身。
“听雨轩?”萧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似乎对那个地方很熟悉,“好,我会安排。”
“至于下策……”谢珩深吸一口气,“希望我们永远用不到它。”
“呵,但愿。”萧驰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但那笑意未达眼底。
他深知世事无常,最坏的打算必须做好。
初步计划敲定,紧绷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
萧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粗粝的馒头,掰了一半扔给谢珩:“垫垫。死人是干不了活的。”
谢珩默默接过冰冷的馒头,慢慢啃着。
粗糙的口感划过喉咙,带来一种真实的活着的感觉。
重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那笼罩在头顶、令人窒息的绝望阴云,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几张粗糙的纸,借着昏暗的灯光,开始疾书。
他将上中下三策的要点、关键节点、所需资源再次细化,并写下准备递给沈万钧的密信草稿。
信中,他隐晦提及陈老将军之恩,点明北疆危局,恳请其仗义疏财,救国救民。
言辞恳切,逻辑清晰,又不留任何可能被抓住的把柄。
萧驰在一旁默默看着,看着那炭笔在纸上飞舞,看着谢珩专注而凝重的侧脸。
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体内仿佛蕴藏着惊人的韧性和智慧。
那份不顾一切的赤诚,如同黑暗中跳动的火焰,竟让他冰封已久的心湖,微微荡起一丝涟漪。
“你的命,”萧驰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现在是我的了,在流尽之前,给我好好活着。”
谢珩笔尖一顿,抬起头,对上萧驰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看到了里面不容置疑的警告和……一丝极淡的保护欲。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谢某明白。”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萧驰如同鬼魅般离开了鬼园,去调动他那隐藏在暗处的力量。
谢珩则留在屋内,反复推敲着计划细节,将密信誊写在一张特制的薄绢之上。
天光微熹时,萧驰回来了,带来一卷薄薄的纸。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王焕一行人的详细情报:已至三百里外的“安平驿”,随行护卫三十六人(其中八人气息沉稳,疑似军中好手),携带物品除公文印信外,还有三只密封严实的樟木箱,用途不明。
情报之详尽,令人咋舌。
“樟木箱……”谢珩盯着那三个字,眉头紧锁,“里面装的,恐怕就是栽赃陈老将军‘通敌’的‘证据’,或者……与狄戎联络的信物!”
“东西在驿馆后院单独守卫的东厢房。”萧驰补充道,眼神锐利如鹰。
“上策,就从这里开始。”
两人迅速交换了情报和密信。
谢珩将给沈万钧的薄绢密信交给萧驰:“烦请先生,务必将此信安全送达沈万钧手中。”
萧驰接过,看也没看,随手塞入怀中:“放心。
我的人,最擅长在‘老鼠’眼皮底下送东西。”
离开鬼园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细密的、冰冷的春雨开始飘落,打湿了上京城灰暗的街道和屋顶。
寒意刺骨。
谢珩没有回翰林院分配的住所,而是换上了一身半旧不新的青布长衫,如同一个寻常的落魄书生,撑着油纸伞,混入早起讨生活的人流中,朝着城西废园的方向走去。
春雨中的废园“听雨轩”,比鬼园更添几分破败与凄凉。
亭台楼阁大半倾颓,雕梁画栋被雨水侵蚀得斑驳不堪,荒草丛生,池塘浑浊。
只有几座相对完好的水榭和假山石林,在雨幕中沉默伫立。
谢珩按照萧驰的指引,来到一处临水的、半边屋顶塌陷的“观澜阁”废墟附近,寻了个能避雨又能观察到约定地点“听雨轩”主厅的角落,静静等待。
雨水顺着残破的瓦檐滴落,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
时间一点点流逝,雨势渐大。
约定的时辰快到了。
就在这时,谢珩全身的汗毛陡然竖起!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郁杀意的气息,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残破的假山石林中弥漫开来!
不是萧驰!萧驰的气息他记得,是深沉内敛的锐利,而非这种阴毒黏腻的杀机!
有埋伏!
谢珩瞬间明白,他们的计划可能泄露了!或者,沈万钧身边早已布满张启泰的眼线,他们的“偶遇”安排,被对方将计就计,当成了铲除他这个碍眼新贵的陷阱!
他猛地向前扑倒,同时反手将一直藏在袖中的炭笔狠狠向后掷去!
“嗤啦!”
一道森冷的寒光,几乎是贴着他的后颈掠过,将他撑着的油纸伞伞骨削断数根!冰冷的雨水瞬间浇了他满头满脸!
“反应不慢!可惜,还是要死!”一个沙哑阴鸷的声音响起。
两个身穿黑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巾的杀手,如同鬼魅般从假山石后闪出!一人手持短弩,弩箭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剧毒!另一人则握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弯刀,刀刃薄如柳叶,在雨水中闪着致命的寒芒!
毒弩锁定谢珩倒地的身形,弯刀杀手则如跗骨之蛆般揉身扑上,刀光如匹练,直取谢珩心口!配合默契,杀招连环!
谢珩瞳孔骤缩!他虽有前世记忆,但身体仍是那个不谙武艺的书生!面对如此凶险的刺杀,瞬间陷入绝境!
生死关头,求生的本能和前世经历磨砺出的狠劲爆发!他根本不顾形象,倒地后顺势狼狈地翻滚,抓起地上半块湿滑的青砖,狠狠砸向持弩杀手的下盘!同时双腿奋力蹬向扑来的弯刀杀手小腿!
“砰!”“咔嚓!”
青砖砸中持弩杀手脚踝,虽未造成重伤,却让他身形趔趄,弩箭“咻”地一声射偏,深深钉入旁边的木柱!而谢珩蹬出的腿,却被弯刀杀手轻易躲开,冰冷的刀锋带着死亡的呼啸,再次斩落!
谢珩狼狈翻滚,衣袍被刀锋划破,冰冷的雨水和泥泞沾满全身。
他抓起地上一切能抓到的东西——碎石、断木——奋力掷向杀手,试图阻挡。
但他的反击在训练有素的杀手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弯刀如影随形,毒弩再次抬起,死亡的阴影将他彻底笼罩!
“看来状元郎不仅文章写得好,滚地功夫也不错。”
弯刀杀手发出猫捉老鼠般的讥笑,刀光一凝,蓄力便要斩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尖锐到刺破雨幕的厉啸声,从远处一座更高的、半塌的阁楼顶端激射而来!
那速度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噗!”
一声闷响!
手持毒弩、正欲再次瞄准谢珩的那名杀手,身体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持弩的手臂——手肘关节处,不知何时被一枚细长的、尾部带着白色羽毛的钢钉精准无比地贯穿!整条手臂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淬毒的劲弩“哐当”一声掉落在泥水里!
“啊——!”剧痛让杀手发出凄厉的惨叫。
弯刀杀手大惊失色,攻势一滞,猛地抬头看向钢钉射来的方向:“谁?!”
回应他的,是第二声更尖锐、更迅疾的厉啸!
这一次,目标直指他握刀的手腕!
弯刀杀手亡魂皆冒,再也顾不得谢珩,手中弯刀舞出一片光幕护住身前,同时身形暴退!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那枚钢钉竟精准地击打在弯刀的刀脊之上!巨大的力量震得弯刀杀手手腕发麻,虎口崩裂,弯刀险些脱手!他心中骇然,这力道和准头,绝非普通弓弩!
“点子扎手!撤!”弯刀杀手当机立断,一把抓起受伤的同伴,就欲遁入假山石林。
然而,他们想走,却已经晚了。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撕裂雨幕的黑色闪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撤退的必经之路上!正是萧驰!
他依旧穿着那身粗布短打,长发被雨水打湿,几缕贴在额角,更添几分狂野不羁。
他手中没有刀,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刚毅的下颌线滴落。
但那双眼睛,却比这冷雨更冰,比那杀手的弯刀更利!
“来都来了,”萧驰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漠然,“急着走做什么?”
两个杀手如坠冰窟!眼前这人散发出的无形煞气,比他们见过的任何高手都要恐怖!那是一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漠视生命的冰冷!
“杀!”弯刀杀手知道退路已绝,眼中凶光毕露,厉喝一声,强忍手腕剧痛,挥刀扑向萧驰!受伤的持弩杀手也拔出腰间匕首,状若疯虎般从侧翼袭扰!
面对两人拼死合击,萧驰甚至没有移动脚步。
他只是微微侧身,如同闲庭信步般,避开了弯刀致命的一斩。
在弯刀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的右手快如鬼魅般探出,食指中指并拢如剑,精准无比地在对方持刀手腕的某个穴位上轻轻一啄!
“呃啊!”弯刀杀手只觉得一股阴寒刺骨的气劲瞬间透入经脉,整条手臂瞬间麻痹,再也握不住刀,“哐当”一声,弯刀落地!
与此同时,萧驰的左腿如同钢鞭般无声无息地扫出!
“嘭!”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从侧面扑来的持弩杀手,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胸口,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砸在数丈外的假山石上!碎石崩飞,那人哼都没哼一声,便软软滑落在地,生死不知!
仅仅两招!电光火石之间!
一个被废,一个被重创!
弯刀杀手捂着手腕,惊恐地看着如同魔神般伫立在雨中的萧驰,再无半分战意,转身就想逃!
“留下吧。”
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死神的宣告。
弯刀杀手只觉后颈一麻,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雨,还在下。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地面的泥泞和淡淡的血腥味。
萧驰看也没看地上昏迷的两个杀手,径直走向刚从泥水中挣扎站起的谢珩。
谢珩浑身湿透,衣衫破烂,沾满泥污,颈侧的伤口被雨水浸泡,隐隐作痛,模样狼狈不堪。
但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软弱,只有冰冷的愤怒和更加坚定的决心。
“是张启泰的人?”谢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声音嘶哑地问。
“八九不离十。”
萧驰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落在他颈侧被雨水洇湿、隐隐透出血色的布条上,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还能走?”
“能!”谢珩咬牙站直身体。
“废物。”萧驰低骂一声,不知是在骂杀手还是骂谢珩的狼狈。
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同样湿透的粗布外衫,不由分说地扔给谢珩,“披上,挡挡风。
别真流血流死了,我的血契找谁要去?”
谢珩微微一怔,接过那件还带着萧驰体温(虽然也是冷的)和淡淡铁锈气息的粗布衫,默默披上。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意。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喊:“在那边!有动静!”“快!”
显然,这边的打斗声惊动了巡城的金吾卫。
萧驰眼神一冷,一把扣住谢珩的手腕:“走!”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薄茧和雨水浸透的冰冷,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谢珩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己地被拉着,迅速没入废园深处更为复杂的残垣断壁之中。
两人在迷宫般的废墟和雨幕中急速穿行。
萧驰对这里的地形似乎异常熟悉,总能找到最隐蔽的路径。
金吾卫的呼喝声和火把的光亮在身后不远处晃动,却始终无法追上。
直到彻底甩脱了追兵,在一处相对干燥的破败廊檐下停住脚步。
萧驰松开手,看着喘息未定的谢珩,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扔了过去:“给沈万钧的密信,送到了,他回了话。”
谢珩急忙打开油纸包,里面正是他写的那张薄绢密信,完好无损。
在密信下方,多了一行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墨字:
“财帛身外物,义重泰山轻。落雁城见。”
落款是一个小小的、古拙的“沈”字印鉴。
成了!沈万钧答应了!中策最大的难关,钱粮,解决了!而且,他约在了落雁城!那是距离定远军驻地最近、也最关键的物资转运枢纽!
巨大的喜悦和希望瞬间冲散了方才刺杀的阴霾和身体的冰冷!谢珩紧紧攥着那薄绢,激动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他抬起头,看向萧驰,眼中充满了感激和振奋。
萧驰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扫过他颈侧再次渗出的血迹和那身狼狈的模样,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
“别高兴太早,刺杀只是个开始。张启泰这条老狗,爪子伸得比我们想的还快。”
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雨空,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云层,刺向那隐藏在深宫侯府中的阴影。
“风雨已至,刀……也该出鞘见见血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杀伐之气:
“王焕那边,有消息了。他藏东西的地方,找到了。今晚,安平驿。”
冰冷的雨水顺着残破的屋檐滴落,砸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谢珩顺着萧驰的目光望去,仿佛看到了百里之外那座驿馆,以及驿馆深处那三只藏着致命阴谋的樟木箱。
风雨更急,寒意刺骨。
但两颗被血契和危机紧紧绑在一起的心,却在黑暗中,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并肩而行的力量,以及那破开混沌、斩向黑暗的锋芒!
刀,已试霜雪。
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