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冰冷。

无孔不入的冰冷。

像无数根淬毒的钢针,穿透皮肉,钻进骨髓,最终冻结灵魂。

谢珩的意识,便是在这种足以碾碎一切知觉的酷寒中,被硬生生拖拽回躯壳的。

沉重的眼皮如同被冰封住,每一次试图掀开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巨大的阻力。

耳边是单调、压抑、永无止境的滴水声——滴答,滴答——每一次都精准地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末梢,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终于,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撬开了一条眼缝。

黑暗。

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带着铁锈、霉烂、血腥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排泄物堆积发酵的恶臭,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足以摧毁所有希望的绝望气味。

只有墙壁高处一个巴掌大的、嵌着粗铁栅的小窗,透进一丝惨淡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勉强勾勒出这个囚笼的轮廓。

阴湿的石壁布满滑腻的苔藓,触手冰冷刺骨。

身下是散发着腐臭的、浸透污水的干草。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腥味,沉重地压迫着肺腑,牵扯着胸前那道尚未愈合、此刻又在寒意中阵阵刺痛的伤口。

这里……是诏狱!

前世终结之地!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刻骨铭心的绝望感,如同跗骨之蛆,瞬间攫住了谢珩的心脏!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猛地挣扎了一下,铁链摩擦皮肉的剧痛立刻从手腕脚踝传来!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齿缝挤出。

他这才发现自己双手被沉重的精钢铁链反剪在背后,冰冷坚硬的金属深深勒进腕骨,早已磨破了皮肉,凝固的血痂和新的伤口黏连在一起,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痛楚。

双脚同样被粗大的镣铐锁死,链条固定在湿冷的石壁上,活动范围不足一尺。

前世的记忆碎片如同狂暴的冰雹,疯狂砸落!同样冰冷的锁链,同样窒息的黑暗,同样绝望的滴水声……还有那些狞笑的面孔、烧红的烙铁、浸盐的皮鞭、刺入指甲的竹签……无数种酷刑带来的、足以摧毁灵魂的痛苦,在这一刻轰然回卷!与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完美重叠!

轮回!

他仿佛从未离开过这里!仿佛前世那杯毒酒穿喉的痛苦犹在,而此刻,他又一次被拖回了这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谢珩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对重蹈覆辙的极致恐惧!他猛地闭上眼睛,试图驱散那恐怖的幻象,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不!不能乱!

他强迫自己冷静,牙齿深深陷入下唇,用尖锐的疼痛刺激着混乱的神经。

江宁……暴乱……蛊毒……萧驰……永宁侯!混乱的记忆碎片迅速拼凑。

是了,在刺史府厢房,他咳血昏迷前,看到了那份染血密报边缘露出的金蝉印记!然后……然后便是彻底的黑暗和寒冷。

是谁?永宁侯?还是江宁的余孽?竟能如此迅速、如此精准地将他从重兵把守(或者说,混乱失控)的刺史府劫走,千里迢迢,悄无声息地投入这深埋地底、守卫森严的诏狱?!对方的力量,远超他的预估!

就在他心念电转之际——

“吱呀——”

远处,厚重的铁门被推开的声音,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地牢中显得格外刺耳。

紧接着,是皮靴踏在湿冷石阶上缓慢而清晰的脚步声。

哒。

哒。

哒。

声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猫戏老鼠般的从容。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谢珩紧绷的心弦上。

脚步声最终停在了谢珩牢房的铁栅外。

一片比地牢更深沉的阴影笼罩下来。

谢珩猛地睁开眼!

隔着粗如儿臂的铁栅,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深紫色麒麟补服的、属于王侯的轮廓。

那身影负手而立,渊渟岳峙,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谢御史,别来无恙?”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温润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如同老友寒暄。

然而,那声音里透出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漠然,却让谢珩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永宁侯!

果然是他!

谢珩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前世临死前,隔着诏狱冰冷的栅栏,永宁侯那带着虚伪悲悯的、宣读赐死诏书的声音,与此刻这温润的问候,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疯狂重叠!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恐惧交织,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涌到喉间的怒吼和质问硬生生咽下,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栅栏外那片模糊的阴影!

“很意外?” 永宁侯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牢狱中回荡,带着一丝愉悦的嘲弄。

“没想到这么快,又在这老地方见面了吧?” 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阴影中的轮廓似乎清晰了一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仿佛能穿透人心,落在谢珩脸上。

“或者……我该说,是‘回来’?”

“回来”二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谢珩最深的秘密!

谢珩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当头浇下!他死死盯着阴影中的永宁侯,脑中一片轰鸣!他知道?!他竟然知道?!这怎么可能?!

永宁侯似乎很满意谢珩瞬间僵硬的反应。

他缓缓直起身,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生死的漠然:

“谢珩,谢元昭。

新科状元,御史新贵。

才华横溢,满腔热血,欲挽狂澜于既倒……啧啧,真是令人感佩的志向。

”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冰碎裂。

“可惜啊,你太聪明,也太爱管闲事。

聪明到……不该看的东西,你偏偏要看;不该查的东西,你偏偏要查;不该活着的命……你偏偏,又‘活’了过来!”

最后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彻底坐实了谢珩心中那最恐怖的猜想!

“你……究竟是谁?!” 谢珩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深处的震颤。

巨大的恐惧和滔天的恨意撕扯着他,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我是谁?” 永宁侯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问题,低沉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狭窄的囚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

“我是送你上路的人。

前世是,今生……亦是。

” 他向前一步,阴影几乎完全覆盖了铁栅。

一只戴着玉扳指、保养得宜的手,缓缓抬起,隔着冰冷的铁栏,指向谢珩的心口。

“云朔城的秘密,江南的蛊毒,那三十万两雪花银的去向……还有你身上这‘死而复生’的古怪……知道的太多,就是取死之道。

谢御史,你说是吗?”

他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着谢珩的耳膜:

“前世,一杯毒酒,干净利落。

你本该在黄泉路上安分守己。

可你偏偏……又爬了回来,还带着些不该有的‘预见’。

” 永宁侯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冒犯的愠怒。

“这很不好。

非常不好。

打乱了棋局,惊扰了蛰伏的蛇。

他收回手,负在身后,声音重新恢复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所以,这一次,本侯决定换种方式。

让你好好……‘回味’一下,前世在这诏狱里,没来得及‘享受’完的……滋味。

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哐当!”

沉重的牢门被猛地拉开!刺耳的铁器摩擦声撕破死寂!

数名身着玄色劲装、面无表情、如同傀儡般的彪形大汉,如同鬼魅般涌入狭窄的牢房!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重的煞气和血腥味,显然是诏狱里最冷血、最熟练的行刑手!

冰冷的、带着倒刺的皮鞭被从水桶中拎起,浑浊的脏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烧得通红的烙铁被从炭盆中抽出,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和皮肉焦糊的预兆。

还有铁钳、钢针、带倒钩的细绳……一件件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刑具,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被行刑手们握在手中,一步步向被铁链锁死在墙角的谢珩逼近!

牢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又被刑具的热浪扭曲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

绝望如同实质的浓雾,瞬间将谢珩淹没!

永宁侯的身影缓缓退到牢房门口的光影交界处,如同欣赏一出精心准备的戏剧开幕。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隔着行刑手的身影,落在谢珩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满意的弧度。

“开始吧。

让我们的谢御史……好好‘叙叙旧’。

皮鞭撕裂空气的尖啸,是第一道宣告酷刑开始的音符!

“啪——!!!”

如同毒蛇噬咬!带着倒刺的鞭梢狠狠抽在谢珩的肩背上!单薄的囚衣瞬间破碎,皮开肉绽!火辣辣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烙印在神经上!谢珩的身体猛地一弓,喉咙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短促而痛苦的闷哼!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瞬间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这仅仅是开始!

紧接着,第二鞭!第三鞭!鞭影如毒蛇狂舞!带着行刑手冷酷的力道,狂风暴雨般落在谢珩的胸膛、手臂、腰腹!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蓬细碎的血雾和破碎的布片!皮肉被撕裂的痛楚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每一寸神经!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碎的衣衫,与温热的血水混合在一起,黏腻而冰冷!

“呃啊——!” 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冲破了谢珩紧咬的牙关!一声凄厉的惨叫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这惨叫,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前世被酷刑折磨得支离破碎的痛苦记忆闸门!

前世的画面疯狂涌入!

同样是这间牢房!

同样是冰冷的铁链!

同样是这沾着盐水、带着倒刺的皮鞭!

还有那烧红的烙铁逼近皮肉时发出的“滋滋”声和焦糊味……

那些刑吏狰狞扭曲的脸孔和充满恶意的狞笑……

还有……还有那深入骨髓、足以摧毁灵魂的、永无止境的痛苦和绝望!

前世与今生的痛苦,在这一刻,在冰冷的诏狱中,在永宁侯那双如同深渊般的眼睛注视下,轰然重叠!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谢珩的灵魂,疯狂噬咬!

“呃……嗬嗬……” 谢珩的身体在铁链的束缚下剧烈地痉挛、抽搐,每一次鞭打都让他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弹动。

汗水、血水和泪水混合着糊满了他的脸,视线一片模糊。

胸前的伤口在剧烈的挣扎和鞭打中彻底崩裂,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浸透了破碎的囚衣,在冰冷的石地上汇成一小滩刺目的暗红。

剧痛如同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的意识堤坝。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硬生生地从躯体里抽离出来,悬浮在冰冷的半空,绝望地俯视着下面那具正在承受无尽酷刑的、残破不堪的躯壳。

前世临死前那种冰冷的、一切努力皆成空的巨大虚无感,如同黑色的巨浪,再次将他吞没!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痛苦和绝望彻底撕裂的临界点——

“滋啦——!!!”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猛地钻进鼻腔!

一个行刑手面无表情地举起了烧得通红的烙铁!那烙铁前端,赫然是一个狰狞的“囚”字!灼热的气浪瞬间逼近谢珩裸露的、布满鞭痕的胸膛!

前世那烙铁印在皮肉上、深入骨髓的灼痛记忆,如同烧红的钢针刺入脑海!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痛楚!谢珩的瞳孔骤然放大到极限!他猛地向后挣扎,铁链被绷得笔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绝望的嘶吼堵在喉咙口!

就在那烙铁即将印上皮肤的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冰冷的、带着绝对威压的断喝,如同寒冰利刃,骤然劈开了牢房内狂暴的施虐氛围!

行刑手高举烙铁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

永宁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被打断兴致的不悦,却又隐含着更深沉的算计:“急什么?谢御史金贵得很,一下子玩坏了,后面的戏……谁来唱?”

行刑手们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停止了所有动作,垂手肃立,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

永宁侯缓缓踱步,再次走到铁栅前。

他无视谢珩惨烈的状态,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他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逡巡,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谢御史,滋味如何?”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

“这‘叙旧’的开胃小菜,可还合你胃口?”

谢珩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伤口。

他费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永宁侯阴影中的脸,那眼神里燃烧着极致的痛苦和刻骨的恨意,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永宁侯似乎很满意这眼神。

他微微俯身,声音压低,如同恶魔的低语,清晰地送入谢珩耳中:

“别急,好戏还在后头。

本侯很好奇,你这‘死而复生’的躯壳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是借尸还魂的妖孽?还是得了什么逆天的机缘?”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谢珩胸前崩裂的伤口和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带着一种残忍的研究欲。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诏狱里最不缺的,就是让人开口的法子。

本侯会一件一件,慢慢试。

剥皮抽筋,敲骨吸髓……总有法子,能撬开你这身硬骨头的嘴,掏出你脑子里……那些不该有的‘预见’!”

他直起身,对着肃立的行刑手挥了挥手,语气如同谈论天气般随意:

“先停停。

给谢御史喘口气,处理下伤口,别真弄死了。

后面……还有更‘精彩’的等着他呢。

“哦,对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微顿,侧过头,阴影中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听说,那个叫萧驰的莽夫,正发了疯似的在江宁掘地三尺,找你?呵……真是感人至深的……‘兄弟情’啊。

可惜,他永远也想不到,他心心念念要找的人,此刻正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重温旧梦呢。

永宁侯低沉的笑声在牢房里回荡,如同跗骨之蛆,钻进谢珩的耳朵,缠绕住他冰冷的心脏。

他最后瞥了一眼如同破布般被锁在墙角的谢珩,转身,紫色的麒麟补服袍角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好好‘享受’吧,谢御史。

本侯……改日再来探望。

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令人绝望的闷响。

牢房内,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谢珩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那单调的、如同丧钟般的滴水声。

滴答。

滴答。

滴答。

行刑手们如同冰冷的雕像,无声地退到阴影中,只留下两个看守,如同门神般矗立在铁栅外,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一刻不离地锁在谢珩身上。

剧痛如同连绵不绝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谢珩残存的意识。

冰冷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淤泥,一点点将他淹没。

永宁侯最后那番话,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里。

萧驰……他在找自己?在江宁那个混乱的漩涡中心?永宁侯故意提及,无非是想摧毁他最后一点支撑的念头,让他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深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谢珩的心头。

前世孤立无援、最终饮恨诏狱的命运,难道真的无法摆脱?重活一世,难道终究还是逃不过这宿命的轮回?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视线因剧痛和失血而阵阵发黑,涣散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自己胸前那被鞭痕和鲜血覆盖的、狰狞可怖的伤口。

温热的血还在不断渗出,染红了破碎的囚衣,也浸染了他贴身佩戴的、那枚从不离身的、母亲留下的普通平安扣。

意识在剧痛和绝望的撕扯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就在这沉沦的黑暗边缘,在冰冷和血腥的包裹中,谢珩的指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极其艰难地、颤抖着,触碰到了胸前那枚被鲜血浸透的平安扣。

微凉。

温润。

带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属于母亲的、早已模糊在记忆深处的……温暖气息。

这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却像黑暗中骤然擦亮的一点火星,猛地烫在谢珩冰冷死寂的心尖!

“珩儿……活下去……”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的尘埃,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极其微弱地响起。

活下去……

谢珩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前世今生无数痛苦和绝望磨砺得近乎本能的求生意志,如同被这火星点燃的枯草,轰然爆发!那意志是如此强烈,如此蛮横,瞬间压倒了肉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绝望!

他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死在永宁侯前面!

不能辜负母亲那声“活下去”!

不能辜负……江宁城万千灾民的血泪!不能辜负……云朔城十一年前那场滔天血海!不能辜负……萧驰那在焚城烈焰中、执拗地要他“喘气”的嘶吼!

一股灼热的气息猛地从谢珩肺腑深处冲出!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原本因失血而冰冷的身躯,竟因为这股骤然爆发的求生意志而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那双原本涣散绝望的眼睛,此刻却如同被投入炭火的寒冰,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穿透一切阴霾的锐利光芒!

那光芒,死死钉在虚空中,穿透了这诏狱厚重的石壁,穿透了千里之外的烽烟,仿佛要在这无边的黑暗与绝望之上,凿出一条通往真相与黎明的血路!

他的手指,死死攥住了胸前那枚染血的平安扣,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微凉的玉石紧贴着掌心,那丝微弱的暖意,此刻却成了支撑他不坠深渊的唯一浮木。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谢珩胸前那不断渗血的、被鞭痕撕裂的伤口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璀璨的金芒,毫无征兆地、极其诡异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芒极其微弱,转瞬即逝,在昏暗的牢房中几乎无法察觉。

但谢珩却清晰地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电流般的奇异灼热感,瞬间从那伤口深处扩散开来!那灼热感并非来自伤口的炎症,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带着某种古老神秘气息的悸动!

这悸动……是如此的熟悉!

是重生之初,灵魂被撕裂又强行缝合时,那种源自生命本源的震颤!

是江宁刺史府昏迷前,看到密报边缘那金蝉印记时,灵魂深处涌起的莫名共鸣!

谢珩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他猛地低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胸前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刚才那道转瞬即逝的金芒……是什么?!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

一股庞大到无法抗拒的、冰冷而混乱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冰河,毫无征兆地、狠狠地冲进了他本就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

那不再是前世的记忆碎片!

那画面……扭曲、破碎、光怪陆离,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超越时空的荒诞感!

他“看”到:

无边无际的、冰冷死寂的黑暗虚空。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孤寂和冰冷。

他的意识如同一缕微弱的残魂,在这片虚无中茫然飘荡,感受着生命一点一点被冻结、被消磨的绝望。

然后……一点微弱的金光,如同宇宙初开时的第一缕光,在绝对黑暗的尽头亮起!那光芒温暖、柔和,带着一种抚慰灵魂的奇异力量。

金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最终,化作一只通体由纯粹光芒构成、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的金蝉!

那金蝉的光翼每一次扇动,都洒落无数细碎的金色光尘,驱散着周围的黑暗和寒冷。

它仿佛有灵性,围绕着谢珩那缕残魂缓缓飞舞,洒下的光尘如同温暖的雨露,滋润着他即将彻底消散的意识。

紧接着,画面陡然转换!

是江宁刺史府,那间弥漫着血腥和药味的厢房!他(谢珩)正因剧痛和高烧而陷入昏迷。

窗外是焚城的烈焰和混乱的嘶吼。

而在他因剧痛而微微松开的手边,那份染血的密报边缘,一个模糊的、由血污和墨迹勾勒出的印记——正是那振翅金蝉的轮廓!此刻,那印记在昏暗的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金色光晕!

那光晕如同受到某种召唤,丝丝缕缕地脱离纸面,如同有生命的金色流沙,缓缓飘向昏迷中谢珩胸前那崩裂的伤口!然后……如同水滴融入海绵,悄无声息地渗透了进去,消失无踪!

画面再转!

是此刻!诏狱!冰冷的囚室!他被铁链锁死!胸前伤口崩裂,鲜血汩汩!而在那不断涌出的、温热的鲜血深处,一点极其微小、却璀璨夺目的金色光点,正随着心脏的搏动,微弱而顽强地闪烁着!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热悸动!仿佛……那融入他体内的金蝉印记,正在被他的血液和濒死的绝境所激发!

这些破碎、跳跃、完全不合常理的画面,如同狂暴的飓风,狠狠冲击着谢珩的认知!带来撕裂灵魂般的剧痛和难以言喻的混乱!他头痛欲裂,仿佛整个头颅都要炸开!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到极致的嘶吼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这嘶吼不再是单纯的肉体痛苦,更包含着精神被撕裂、世界观被颠覆的巨大恐惧和混乱!

他猛地弓起身,身体在铁链的束缚下疯狂地痉挛、抽搐!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他破碎的衣衫!眼前金星乱冒,黑暗与金光疯狂交替闪烁!现实与那荒诞的记忆碎片疯狂撕扯着他的意识!

金蝉!重生!印记!融入血液!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超越常理的力量……是恩赐?还是更深的诅咒?!

“怎么回事?!” 铁栅外的看守被谢珩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厉声喝问。

“哼,装疯卖傻!” 阴影中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是留下的行刑手头目。

“侯爷说了,只要留口气就行!看来是刚才的‘点心’没吃饱!给他醒醒神!”

话音刚落!

一桶冰冷刺骨、混杂着冰碴和污物的脏水,被一个行刑手猛地提起,朝着蜷缩在墙角、因精神冲击而剧烈痉挛的谢珩,当头泼下!

“哗啦——!!!”

冰冷!刺骨!带着浓重腥臭的污水瞬间将谢珩浇了个透心凉!巨大的刺激让他浑身猛地一僵,痉挛的动作瞬间停止!冰冷的污水灌入口鼻,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但这一桶冰水,却也如同最猛烈的强心针,将他从精神撕裂的混乱边缘,狠狠拽回了残酷的现实!

冰冷刺骨的污水顺着头发、脸颊、脖颈流淌,带走最后一丝体温,也暂时浇熄了脑海中那狂暴混乱的记忆风暴。

谢珩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咳嗽都喷出带着血沫的污水,肺腑如同被撕裂般疼痛。

他被迫抬起头,布满血污和脏水的脸上,那双眼睛却异常地、诡异地清亮起来!

刚才那短暂而剧烈的精神冲击,如同在灵魂深处引爆了一颗炸弹。

混乱过后,残存的意识却像是被淬炼过一般,在极致的痛苦和冰冷的刺激下,反而凝聚起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清醒!

他不再去想那荒诞的金蝉印记,不再去想那无法理解的“重生”力量。

所有的念头,都被一个冰冷而残酷的事实所取代:永宁侯!是他!是他制造了云朔的血案!是他操纵着江南的蛊毒!是他将自己投入这诏狱!他是这一切苦难的源头!他是必须被摧毁的毒瘤!

滔天的恨意,如同被冰水淬炼过的寒铁,瞬间取代了所有的恐惧和混乱!那恨意冰冷、坚硬、纯粹,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支撑着他残破的身躯,在冰冷的污水和刺骨的寒风中,重新挺直了脊梁!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湿漉漉、黏在额前的乱发,死死盯住铁栅外那个下令泼水的行刑手头目。

那眼神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恐惧,只剩下一种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深入骨髓的恨意和……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行刑手头目被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仿佛被毒蛇盯上。

他恼羞成怒,厉声喝道:“看什么看!找死!” 他猛地从旁边刑具架上抓起一根带着尖锐倒刺的铁蒺藜短棍,狞笑着就要上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金玉交鸣般的奇异震颤声,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牢房中响起!

声音的源头……赫然是谢珩胸前那不断渗血的伤口深处!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

一点极其璀璨、如同浓缩了太阳核心般炽烈的金色光芒,毫无征兆地从谢珩胸前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深处……猛地爆发出来!

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神圣,瞬间撕裂了诏狱永恒的黑暗!将整个狭窄的囚室映照得如同白昼!光芒所及之处,阴冷的石壁、污秽的干草、冰冷的刑具……甚至行刑手们狰狞的面孔,都被镀上了一层神圣而诡异的金色!

光芒的核心,正是谢珩胸前那道伤口!此刻,那伤口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的创伤,而像是一扇被强行打开的、通往未知之境的……门!

一股难以言喻的、庞大而古老的意志,如同沉睡万古的巨龙,随着这金光的爆发,轰然苏醒!带着无上的威严和漠视一切的冰冷,瞬间席卷了整个诏狱!

“啊——!!!”

距离最近的行刑手头目首当其冲!他手中的铁蒺藜短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双手死死捂住眼睛,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仿佛那金光并非光芒,而是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了他的灵魂深处!其他行刑手和看守也无不惨叫着后退,如同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存在!

“神……神迹?!不!是妖法!妖法!” 有人语无伦次地尖叫!

而身处金光核心的谢珩,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那金光穿透了他的身体,仿佛将他从里到外照得通透!一种源自灵魂本源的、被彻底洞悉、彻底剥离的恐怖感觉攫住了他!前世临死前那冰冷的虚无感,再次汹涌袭来,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绝望!仿佛他重生的秘密,他灵魂的烙印,都在这一刻,被这无上而冰冷的意志,赤裸裸地审视着!

就在这金光爆发、意志降临的生死刹那!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更加贴近的惊天巨响,猛地从诏狱那厚重无比的地表之上传来!如同九天惊雷直接在头顶炸开!整个地牢剧烈地摇晃起来!碎石和灰尘如同暴雨般从头顶簌簌落下!

“怎么回事?!”

“地龙翻身了?!”

“不!是上面!上面打起来了!好大的动静!” 铁栅外的看守和行刑手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刺目的金光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望向头顶!

地动山摇!爆炸轰鸣!兵刃激烈交击的锐响!还有……一声穿透层层岩石阻隔、依旧清晰可辨、充满了狂暴怒意和不顾一切杀伐之气的长啸!

那啸声……是萧驰!

谢珩被金光笼罩、濒临崩溃的意识,如同被这穿云裂石的长啸狠狠刺入!猛地一颤!

“萧……” 他想喊,喉咙却被金光和那无上意志的威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那冰冷的、如同玄冰般的瞳孔深处,一点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火焰,在金光和绝望的夹缝中……骤然亮起!

金光!地动!萧驰的啸声!

这诏狱最深沉的黑暗,在这一刻,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血与火浇筑的裂缝!

轮回的印记已然显现,宿命的对决……就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