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处那间低矮土坯房散发出的气味更加浓烈了。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油烟、久不通风的霉味、汗水的酸馊,以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带着铁锈腥甜的血气。这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秦疏月的喉咙,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一阵阵发冷,胃里翻江倒海。原身记忆中关于“污秽”和“产房不吉”的恐惧本能地翻涌上来,让她几乎想转身逃离。
但产房里传出的声音,穿透了这污浊的空气,更尖锐地刺入她的耳膜。
“用力啊!再使劲儿!头都看见这么久了,卡着要憋死的!” 一个老迈沙哑的声音在催促,带着焦躁和不耐烦,是稳婆。
回应她的,是产妇一声声濒死野兽般的嘶吼,那声音里裹挟着无尽的痛苦、绝望和力竭。每一次嘶吼之后,都伴随着更深的沉寂和更粗重的喘息,仿佛生命正在一点点被抽离。
“娘……娘……” 一个细若游丝的婴啼声断断续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完了完了,娃儿怕是不行了……大人也……” 稳婆的声音透着放弃的意味,“赶紧准备后事吧,别都耗在这晦气地方!”
“姐!姐你撑住啊!” 之前哀求林老大夫的年轻妇人,此刻哭得撕心裂肺,瘫软在门边。
围观的邻居们窃窃私语,脸上有同情,但更多的是麻木和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死亡,尤其是妇人的难产而死,在这个时代,似乎司空见惯。
秦疏月攥着那本蓝布册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册子粗糙的触感提醒着她“家学渊源”的掩护。然而,现代医生的灵魂在咆哮。那产妇的嘶吼,那微弱的婴啼,在她听来,是生命最急迫的呼救!她见过产房里的生死时速,知道时间就是生命!什么污秽,什么礼教,在这一刻都变得荒谬而苍白!
“春娘,扶我进去。”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发颤,但语气里的决绝不容置疑。
“小姐!万万不可!” 春娘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拽住她的胳膊,脸色比秦疏月还要惨白,“那是血光之地!未嫁女进去要倒大霉的!冲撞了神灵,一辈子都毁了!林老大夫知道了,会把我们赶出药铺的!” 她急得语无伦次,眼中满是恐惧和哀求。
秦疏月转过头,直视春娘的眼睛。那双眸子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底的迷雾。“春娘,你信我吗?” 她问,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里面躺着的是两条命。见死不救,才是真正的罪孽。”
春娘被问住了。她看着自家小姐那张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种她从未见过的、仿佛燃烧着微弱火焰的光芒。这光芒驱散了一些她根深蒂固的恐惧。她想起小姐刚才翻看夫人册子的样子,想起夫人当年似乎也……春娘的心剧烈地挣扎着。
“可……可是……” 她嘴唇哆嗦着。
“没有可是!” 秦疏月打断她,目光扫向院中,“谁家有干净的布?越多越好!烧一大锅滚水!快!” 她直接对着院子里的人命令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急迫,带着一种上位者才有的威严。
或许是她的气势太盛,或许是“干净布”和“滚水”的要求太过突兀,院子里的人一时愣住了,竟无人反驳。一个中年汉子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我……我家有!” 转身跑开。
“还有灯!多点几盏灯!拿进来!要亮!” 秦疏月继续下令,目光如炬。她的视线已经锁定了那扇透着绝望气息的房门。
春娘看着自家小姐挺直的、仿佛在微微发光的背影,一咬牙,狠下心来:“小姐,我扶你进去!” 她搀着秦疏月,用自己不算强壮的身体半扶半抱着她,拨开人群,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扇被视为“不祥”的产房木门。
一脚踏入门内,污浊血腥的热浪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景象触目惊心。
一个年轻的妇人躺在铺着破旧草席的土炕上,下身赤裸,双腿大张,身下垫着的粗布已被鲜血浸透了大片,颜色发暗。她头发汗湿黏在脸上,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起皮,眼神涣散,每一次宫缩带来的剧痛只能让她发出无意识的呻吟,力气显然已经耗尽。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油腻布裙的稳婆站在炕边,手上沾着血污,正烦躁地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擦手,嘴里还嘟囔着“晦气”。
更令人揪心的是,在产妇双腿间,确实能看到一点婴儿黑亮的头发,但仅仅是一点头皮,卡在那里,纹丝不动。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快出去!污秽冲撞了你们担待不起!” 稳婆看到秦疏月和春娘,尤其是秦疏月那明显是未嫁闺秀的打扮和苍白病弱的模样,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
秦疏月根本不理她。她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迅速扫过产妇的情况:**胎头披露停滞、产妇力竭、宫缩乏力、出血量不小(颜色暗红,可能有胎盘早剥或产道损伤)、新生儿窒息风险极高!**
“闭嘴!” 秦疏月冷冷地呵斥了稳婆一声,那冰冷的威严让聒噪的稳婆一噎。她转向守在炕边哭得快要晕厥的年轻妇人(产妇的妹妹):“你是她亲人?想不想救她?”
“想!想!求姑娘救救我姐姐!” 妇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扑通跪倒在地。
“好!从现在起,一切听我的!” 秦疏月斩钉截铁。她推开春娘搀扶的手,强迫自己站直,将虚弱感死死压下。她走到炕边,无视那刺鼻的气味和视觉冲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
“春娘,册子!” 她低喝。春娘慌忙将蓝布册子递上。秦疏月飞快地翻到记载着“催生”和“正胎位”的粗陋几页,目光一扫,心中迅速有了计较。这册子上的方子大多粗糙甚至危险,但此刻,它提供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去!照我之前说的,找干净的布,越多越好!用滚水煮透!晾温!” 她再次命令春娘,同时看向产妇的妹妹,“你!去端碗温水来,加一点点盐!喂你姐姐喝下去!要快!” 她必须立刻补充产妇的电解质和水分,哪怕是最简陋的。
春娘和产妇妹妹被她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应声行动起来。
秦疏月将册子塞回春娘怀里,走到产妇身边。她无视稳婆惊疑不定的目光,伸出手,那双手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但动作却异常坚定和轻柔。她覆上产妇高高隆起的腹部。
“看着我!” 秦疏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安抚力,她强迫产妇涣散的目光聚焦到自己脸上,“我知道你很痛,很累。但听着,你的孩子还在等你!他能活!你也能活!跟着我的节奏,吸气——用力!把所有的力气都往下推!就像……就像解大手那样!对!就是这样!再来!吸气——用力!”
她用清晰、简洁、充满力量的指令,引导着产妇配合宫缩。她的手在产妇腹部感受着宫缩的强度和频率,同时脑海中飞速运转着现代产程管理的知识。**胎头卡滞,很可能是枕位不正!需要手法调整!**
“你……你要干什么?!” 稳婆看到秦疏月的手似乎要探下去,吓得又要尖叫。
“想救人,就闭嘴!或者滚出去!” 秦疏月头也不回,语气冰冷如铁。稳婆被她气势所慑,竟真的不敢再出声。
时间紧迫!秦疏月再无犹豫。她回忆着现代处理枕后位或枕横位的手法,结合册子上模糊不清的“转胎”描述,在产妇又一次宫缩来临时,果断出手!她的手指小心而坚定地探入产道(天知道她此刻多么渴望一副无菌手套!),触碰到那小小的、被卡住的头颅,感受着囟门的位置和胎颈的情况。
**枕后位!**
汗水瞬间浸透了秦疏月的里衣。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控制着颤抖的手指,凭着在模型和真人身上千百次练习形成的肌肉记忆,尝试着进行那极其精细而危险的操作——轻轻旋转胎头,试图将其调整到更容易娩出的枕前位!她的动作必须极其轻柔,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新生儿颈椎损伤或产妇产道撕裂!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产房里只剩下产妇粗重的喘息、秦疏月压抑的呼吸声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呃啊——!” 产妇在秦疏月的引导下,爆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嘶吼,用尽了残存的全部力气!
就在这时,秦疏月的手指感受到胎头猛地一动!
“出来了!头出来了!” 一直紧张盯着看的稳婆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秦疏月心中巨石稍落,但不敢有丝毫放松。她迅速清理婴儿口鼻的粘液和羊水(用煮过的、稍微晾温的布角),紧接着是肩膀!
“再用力!最后一下!肩膀!” 秦疏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激动。
产妇似乎被这希望点燃,最后猛地一挣!
一个浑身沾满胎脂和血污、肤色青紫的小小身体,伴随着一股温热的羊水,滑落在秦疏月早已准备好的、垫着煮过粗布的手臂上!
没有响亮的啼哭!婴儿一动不动!
“娃儿!我的娃儿!” 产妇的妹妹扑了过来,声音都变了调。
秦疏月的心猛地沉到谷底!窒息!新生儿窒息!她立刻将婴儿倒提,拍打脚心!没有反应!清理呼吸道,口对口人工呼吸(此刻顾不得任何忌讳)!胸外按压!
“吸气!吹气!1、2、3……按!” 她心中默念着抢救流程,动作快如闪电。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滴落在婴儿冰冷的皮肤上。
产房里死一般寂静。稳婆张大了嘴,春娘捂住了心口,产妇的妹妹瘫软在地。所有人都死死盯着秦疏月和她手中那个毫无生息的小小身体。
一秒,两秒,三秒……
“哇——!” 一声微弱但清晰无比的啼哭,如同天籁,骤然划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活了!孩子活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秦疏月紧绷的神经,她腿一软,险些栽倒,被眼疾手快的春娘一把扶住。她看着手中这个皱巴巴、开始扭动哭泣的小生命,一种比在现代抢救成功时更加汹涌澎湃的成就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淹没了她。在这个缺医少药、视妇产为污秽的时代,她,秦疏月,用这双手,硬生生从鬼门关抢回了两条命!
“活了……活了!母子平安!老天开眼啊!” 稳婆如梦初醒,激动得语无伦次,看向秦疏月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不可思议。
产妇的妹妹扑到炕边,抱着刚刚娩出胎盘、虚弱但终于露出劫后余生笑容的姐姐,嚎啕大哭,那是喜悦的泪水。
院子里炸开了锅!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去。“济生堂的秦娘子!神了!”“稳婆都说没救了,她硬是给救活了!”“母子平安啊!”
秦疏月靠在春娘身上,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身体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她看着眼前这混乱而充满生机的一幕,看着产妇疲惫却带着母性光辉的脸,看着那终于发出响亮啼哭的小婴儿,看着春娘眼中那混杂着后怕、震惊和一丝骄傲的复杂光芒,还有院外那些探头探脑、眼神中带着敬畏和好奇的邻居……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济生堂秦娘子”这个名字,将不再仅仅意味着一个被退婚的病弱孤女。她点燃了第一簇微弱的火苗,也必将迎来这黑暗陋巷中的第一声惊雷,以及随之而来的狂风暴雨。
污秽?异端?妖术?
她拭目以待。
身体的极限终于到来,眼前阵阵发黑。在春娘焦急的呼唤声中,秦疏月彻底失去了意识,软倒在春娘怀里。但她的嘴角,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疲惫却满足的弧度。
陋巷中的惊雷,已然炸响。她,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