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意识像沉在冰冷的海底,四周是浓稠的黑暗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秦疏月感觉自己被撕扯着,一边是现代手术室无影灯刺目的白光和监护仪的蜂鸣,一边是陋巷土炕上产妇绝望的嘶吼和婴儿微弱的初啼。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引来骨骼深处针扎般的锐痛。

“小姐?小姐你醒醒!喝点水……”

春娘带着哭腔的呼唤,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终于将她从混沌中拽了出来。秦疏月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自家卧房熟悉的、带着霉味的房梁。喉咙干得冒火,四肢百骸都叫嚣着酸软无力。

“水……” 她嘶哑地挤出声音。

温热的、带着土腥味的清水被春娘小心地喂入口中,滋润了灼痛的喉咙,也让她混沌的意识清晰了几分。昏迷前的记忆潮水般涌回:陋巷、血污、卡住的胎头、窒息的新生儿、那声划破死寂的啼哭……还有,林老大夫那张必然震怒的脸。

“春娘……那对母子……” 秦疏月急切地问,声音依旧虚弱。

“小姐放心!都好着呢!” 春娘脸上立刻绽开劫后余生的笑容,眼睛还红肿着,但精神头十足,“那家男人天不亮就偷偷送来半袋糙米和十几个鸡蛋,千恩万谢!巷子里都传遍了,说您是……是‘送子娘娘’派下来的救星!” 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敬畏和后怕,“小姐,您昨天真是……真是吓死我了!可也真是……神了!” 她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来形容。

秦疏月松了口气,母子平安就好。至于“送子娘娘”之类的称呼,她只能苦笑。这名声,恐怕是把双刃剑。

“林老大夫……知道了?” 她问,心中已有答案。

春娘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躲闪,变得忧心忡忡。“唉……怎能不知道?昨天我拼了老命把您背回来,刚安置好,林大夫就从前堂冲进来了,那脸色……铁青铁青的!” 她模仿着林大夫当时的样子,声音都发颤,“他指着您的房门,手指头都在抖,骂……骂得可难听了!说您不知廉耻,擅入污秽之地,坏了济生堂百年清誉,招来血光之灾,要……要把我们赶出去!” 春娘说着,眼圈又红了,显然昨天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辱骂。

秦疏月沉默地听着,心中并无多少波澜。林大夫的反应完全在她意料之中。这个时代的礼教大防,尤其是对女性身体的禁忌,根深蒂固。她昨天的行为,在林大夫这种恪守古训的老派医者看来,无异于离经叛道、亵渎神圣。

“他人呢?” 秦疏月问。

“在前堂坐诊呢,一早上都板着脸,摔摔打打的,抓药的伙计大气都不敢出。” 春娘小声道,“小姐,您……您先别出去,避避风头吧?等林大夫消消气……”

避?秦疏月扯了扯嘴角。这条路是她选的,就没有回头路,更没有避风港可言。她需要这个济生堂后巷的小窝,需要春娘,甚至需要林大夫这块暂时还扯不掉的招牌作为某种掩护。冲突,迟早要面对。

“扶我起来,春娘。” 秦疏月撑着身体要坐起。

“小姐!您这身子……” 春娘急得又要阻拦。

“我没事,死不了。” 秦疏月语气平静却坚定,“躺久了更难受。去把娘留下的册子拿来,还有……给我找点吃的,我饿了。” 她必须尽快恢复体力,迎接接下来的风雨。

春娘拗不过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扶她靠坐在床头,又赶紧去端了一碗熬得稀烂的粟米粥和一小碟咸菜。秦疏月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吃下去,胃里有了食物,身体似乎也恢复了一丝暖意和力气。她接过春娘递来的蓝布册子,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纸页,心绪渐渐沉淀。这本册子,是她在这个世界立足的根基之一,必须吃透,更要“改良”。

就在她凝神思考册子上一个关于“崩漏”(异常子宫出血)的简陋方子(用了大量寒凉甚至有毒的草药)是否能用更温和的药材替代时,药铺前堂隐约传来林大夫拔高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呵斥声:

“……说了多少遍!济生堂不看妇人隐疾!再胡搅蛮缠,休怪老夫不客气!春娘!春娘死哪去了?把这些污糟东西都给我轰出去!”

紧接着,是一个女人压抑着哭腔的哀求:“林大夫!求求您!我不是来看那……那脏病的!我……我就是肚子疼得厉害,月事……月事也不准,人都快熬干了……听说您这里……求您发发慈悲……”

声音有些耳熟。秦疏月蹙眉。

春娘脸色一变:“是……是巷口布庄的崔娘子!她男人前年没了,一个人撑着铺子,性子要强得很,怎么也……” 她话没说完,前堂又传来推搡和崔娘子压抑的痛呼。

秦疏月眼神一凛。腹痛、月经不调、消瘦……这症状听起来像慢性盆腔炎或者子宫内膜异位症,在古代没有抗生素和激素治疗的情况下,足以把一个健康人拖垮!

“扶我过去。” 秦疏月放下册子,语气不容置疑。

“小姐!林大夫正在气头上,您这……” 春娘急得直跺脚。

“扶我过去!” 秦疏月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地看向前堂方向。她不能容忍一个需要帮助的病人,尤其是承受着“隐疾”污名的女性,在济生堂的门口被粗暴地推开。

春娘看着秦疏月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一咬牙,再次搀扶起她。

药铺前堂,气氛剑拔弩张。

林老大夫须发皆张,脸色涨红,正指着门口对一个穿着半旧靛蓝布裙、面容憔悴却依稀看得出往日清秀轮廓的妇人呵斥。那妇人正是崔娘子,一手捂着下腹,腰背却努力挺直,眼圈通红,嘴唇倔强地抿着,不肯轻易落泪。一个药铺伙计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滚!济生堂的招牌,容不得你这等污秽之人玷污!再不走,老夫就报官了!” 林大夫气得手指发抖。

“林大夫!我只是肚子疼!何来污秽之说?难道妇人身体不适,连求医问药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崔娘子声音发颤,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强词夺理!你那病症……哼!” 林大夫不屑地哼了一声,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就在这时,后堂的门帘被掀开。秦疏月在春娘的搀扶下,苍白着脸,一步一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了出来。她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让前堂的争吵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林老大夫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的怒火如同火山爆发,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他指着秦疏月,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还敢出来?!”

崔娘子也愣住了,她显然认出了秦疏月——昨天陋巷里那个创造了奇迹的“秦娘子”。绝望的眼中,倏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秦疏月无视林大夫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她的视线平静地落在崔娘子捂着腹部的手上,又仔细看了看她蜡黄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经验告诉她,这病痛折磨她绝非一日两日。

“崔娘子,” 秦疏月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的腹痛,是不是以下腹为主,时轻时重,劳累或月事前后加重?月事要么淋漓不尽,要么数月不来,来时疼痛难忍,血色暗红有块?平日还伴有腰酸乏力,白带增多,色黄或带异味?”

她每说一句,崔娘子的眼睛就亮一分,到最后,已是激动得浑身微微发抖,仿佛遇到了知音!这些难以启齿、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描述的隐秘痛苦,竟被秦疏月如此精准地道破!

“是!是!秦娘子,您说的全对!” 崔娘子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求您……求您救救我!这疼……这日子……我快熬不下去了!”

“秦疏月!!!” 林老大夫的怒吼如同炸雷,他猛地一拍柜台,震得上面的药戥都跳了起来,“反了!真是反了!你昨日擅闯污秽之地,老夫念你年幼无知,尚在病中,未曾重责!今日竟敢在前堂公然接诊这等妇人隐疾?!你是要把济生堂百年清誉彻底毁掉吗?!你眼里还有没有祖宗家法?!有没有我这个长辈?!”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对着春娘吼道:“春娘!把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给我轰出去!连同这个崔氏,一起轰走!济生堂容不下这等污秽!”

春娘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林大夫连连磕头:“林老!您息怒!小姐她……她也是一片好心!崔娘子她实在可怜啊!求您……”

“闭嘴!你也跟她一起疯?!” 林大夫怒不可遏,抄起柜台上一包刚称好的陈皮就狠狠摔在地上,褐色的陈皮四散飞溅,浓郁的辛香气味弥漫开来。

秦疏月看着暴怒的林大夫,看着跪地哀求的春娘,看着泪流满面、眼中希望又濒临熄灭的崔娘子,心中那股憋闷的火气也升腾起来。她推开春娘试图拉她的手,站直了身体,尽管依旧虚弱,背脊却挺得笔直,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林大夫喷火的视线。

“林世伯,”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力量,“您口口声声污秽、清誉、祖宗家法。那我问您,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济的是谁?难道只济男人,不济妇人?难道妇人身体之痛,便不是痛?妇人性命之忧,便不是忧?!”

“强词夺理!男女有别,阴阳有序!妇人隐疾,自有稳婆或……或专门之人处理,岂是我等正堂医者该沾染的?此乃古训!” 林大夫厉声反驳,引经据典。

“古训?” 秦疏月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古训可曾告诉您,妇人因隐疾不治,默默病死床榻者几何?因难产而一尸两命者几何?因无知而乱用虎狼之药,落下终身病根甚至丧命者,又几何?!”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的力量,“您行医多年,当真从未见过?当真从未听闻?还是说,在您眼中,这些妇人的命,她们的痛苦,就活该被一句‘污秽’、一句‘古训’轻飘飘地抹去,连求医问药的资格都不配有?!”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向林大夫坚守了一辈子的信条。林大夫被问得一时语塞,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指着秦疏月的手指颤抖得更加厉害,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是啊,他见过,他听过,只是他选择性地无视了,用“污秽”和“古训”为自己筑起一道心安理得的高墙。

秦疏月不再看他,转向泪眼婆娑的崔娘子,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崔娘子,你的病,我能看。跟我来后院。” 她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春娘,“春娘,起来,去准备一下。”

“是!小姐!” 春娘如蒙大赦,赶紧爬起来,也顾不上林大夫那铁青的脸色了。

“你……你们……好!好!好!” 林大夫连说三个“好”字,气极反笑,胸膛剧烈起伏,“秦疏月!你有本事!老夫管不了你!但你给我记住!从今日起,你秦疏月所做之事,与济生堂再无半分瓜葛!你那污秽之地,也不得再用济生堂后巷的门面!滚!带着你的人,都给我滚出济生堂的地界!” 他几乎是咆哮着吼出最后一句,猛地拂袖转身,背对着她们,肩膀气得不住耸动。那决绝的背影,宣告着彻底的割裂。

秦疏月心中微微一沉。彻底撕破脸了。济生堂的庇护伞,没了。但她没有犹豫,也没有后悔。她示意春娘扶起还在发愣的崔娘子。

“崔娘子,请随我来。” 她转身,步履虽慢,却异常沉稳地走向通往后院小偏房的门帘。身后,是林大夫压抑着怒火的沉重喘息,是前堂死一般的寂静,是窗外隐隐传来的、关于“秦娘子”昨日壮举和今日忤逆长辈的窃窃私语。

踏入门帘的瞬间,秦疏月知道,她真正踏进了一条布满荆棘、孤立无援的路。没有济生堂的招牌,她只是一个被赶出“正堂”的、专看“污秽”之疾的“秦娘子”。

然而,看着崔娘子眼中重新燃起的、带着卑微祈求的希望之光,秦疏月挺直了脊背。

这条路,她走定了。

后院简陋的“诊室”里,秦疏月用尽可能温和的方式为局促不安的崔娘子做了初步的望闻问切(主要依靠问诊和观察舌苔、面色、按揉腹部痛点)。结合症状,她初步判断是慢性盆腔炎可能性最大。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炎症”等现代词汇,用“湿热下注”、“气血瘀滞”等中医术语解释,并参照母亲册子上一个相对温和的清热利湿、活血化瘀的方子(以车前草、蒲公英、益母草、丹参为主),删减了其中几味过于寒凉或有小毒的药材,斟酌着开了方子。

“崔娘子,这药先吃五剂。煎药时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分服。服药期间忌食辛辣生冷油腻。五天后,无论有无好转,务必再来找我复诊。” 秦疏月将方子交给崔娘子,又低声补充道,“另备些干净柔软的棉布,月事时勤换,用后洗净煮沸晾晒。平日……注意下身清洁,可用温开水淋洗。” 这些在现代再基础不过的卫生知识,此刻说出来,却让崔娘子又羞又惊,但看着秦疏月清澈坦荡的眼神,她最终红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将那张轻飘飘的纸方子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着救命的稻草。

送走千恩万谢、仿佛重获新生的崔娘子,秦疏月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春娘忧心忡忡地收拾着简陋的“诊室”里唯一一张破旧桌案。

“小姐……林老大夫他……我们以后……” 春娘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恐惧。

秦疏月看着窗外狭小的天空,夕阳的余晖给破败的小院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济生堂的招牌,离她只有一墙之隔,却已是天堑。

“春娘,” 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却有着磐石般的坚定,“去把后巷小偏房的门锁好。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悬壶’的地方了。没有济生堂,我们一样能活。”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春娘身上,“你怕吗?”

春娘看着自家小姐苍白却坚毅的侧脸,想起昨天那起死回生的奇迹,想起崔娘子离去时眼中的光,一咬牙,挺直了腰板:“不怕!小姐在哪,春娘就在哪!小姐救人,春娘就给您打下手!”

秦疏月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孤立无援?不,她还有春娘。还有手中这本残缺的册子。还有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等待救赎的妇人。

风浪已起,小舟离港。前路虽艰,但星火已燃。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本蓝布册子,就着昏暗的油灯,再次细细研读起来。灯光将她单薄却笔直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株在疾风中倔强生长的幼苗。

后院小屋里,灯火如豆,照亮着这方被主流医者斥为“污秽”的角落,也照亮着一条注定坎坷却充满希望的路。窗外的议论声,如同低沉的潮水,拍打着这孤岛般的院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