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秀在死亡线上挣扎一夜后,终于在高热渐退的清晨幽幽转醒。虽然依旧虚弱不堪,下腹疼痛未消,但那浑浊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能认出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甚至能勉强喝下几口春娘熬的稀薄米汤时,整个陋巷小院都笼罩在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敬畏的喜悦中。

“秦娘子是菩萨派来救命的!” 阿秀的婆婆逢人便说,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汉子更是将家里仅存的一小袋细面和半只风干的咸鸡,连同几个铜板,硬塞给了春娘,千恩万谢。这份朴素的感恩,对秦疏月和春娘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至少解了燃眉之急。

更让秦疏月欣慰的是,阿秀的病情在持续好转。高热彻底退去,恶露的腥臭味减轻,颜色也转为暗红,腹痛虽在,但已可忍受。她调整了方子,以扶正祛邪、活血生肌为主(如黄芪、当归、桃仁、甘草),继续让阿秀服用,并严格叮嘱清洁和休息。

这场凶险产褥热的成功救治,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底层妇人间激起的涟漪远比之前的接生更大、更深。“济生堂后巷的秦娘子,能从‘产鬼’手里抢人!” 的消息不胫而走,带着几分神秘和敬畏,悄然流传开来。那些饱受隐秘病痛折磨、或被稳婆判了“死刑”的妇人,绝望的目光开始投向那条不起眼的后巷。

与此同时,崔娘子也依约前来复诊。

仅仅五天未见,她的变化却让秦疏月和春娘都吃了一惊。蜡黄的脸色消退了不少,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窝没那么深陷了,精神头明显好了许多。最重要的是,她捂着下腹的手,不再是那种下意识的、痛苦蜷缩的姿态。

“秦娘子!神了!真是神了!” 崔娘子一进门,未语先笑,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吃了您开的药,头两天肚子还隐隐的疼,排了些暗色的血块出来。第三天起,那折磨人的抽痛就轻了大半!夜里也能睡个囫囵觉了!您看,我这气色是不是好多了?” 她说着,还特意在秦疏月面前转了个圈。

秦疏月仔细为她诊察(主要是问诊和观察),按压下腹痛点时,崔娘子也只是微微蹙眉,不再像之前那样痛呼。舌苔的厚腻黄浊也褪去不少,脉象虽仍显细涩,但已无之前的沉滞无力之象。

“效果很好。” 秦疏月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脸上也露出真心的笑容,“方子我稍作调整,再服七剂巩固。记住我叮嘱的清洁之法,不可懈怠。平日里莫要太过劳累,饮食也要注意。” 她将修改后的方子(减少了清热利湿药的比重,增加了些健脾养血的如白术、红枣)递给崔娘子。

崔娘子如获至宝,紧紧攥着方子,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用帕子包好的小布包,塞到春娘手里:“秦娘子大恩,无以为报。这是我铺子里新到的几尺细棉布,您和春娘妹子裁件衣裳穿,干净体面些,也省得外头那些眼皮子浅的看轻了!” 她语气真诚,带着市井妇人特有的精明和感恩。

送走欢天喜地的崔娘子,春娘摸着那柔软的细棉布,眼圈微红:“小姐……崔娘子她……真好!您的方子真管用!” 这不仅仅是几尺布,更是对她们艰难行医之路最有力的认可和支撑。

秦疏月看着小院墙角那口用来煮布消毒的大锅,再看看崔娘子送来的细棉布,心中感慨。口碑,正在以最朴实的方式建立。虽然依旧局限在底层,局限在那些被“正堂”拒之门外的妇人之中,但这星星之火,足以给她继续前行的力量。

然而,生存的压力并未完全解除。独立行医,意味着一切开销都要自己承担。药材(尤其是像益母草、丹参这类需要购买的)、煮布消毒的柴火、甚至灯油笔墨,都是不小的消耗。崔娘子的诊金和阿秀家的谢礼,只是杯水车薪。

这天傍晚,秦疏月正就着油灯微光,凝神在母亲留下的蓝布册子上勾画修改——她试图将记忆中一些更安全有效的妇科方剂,用这个时代能找到的药材“翻译”出来。春娘则在灶间愁眉苦脸地盘算着所剩无几的米粮和铜板。

“小姐,明儿个……怕是连糙米粥都要稀得照人影了。” 春娘的声音带着哭腔。

秦疏月笔尖一顿,看着摇曳的灯火,沉默不语。难道要去典当母亲留下的那几件旧首饰?那是原身仅存的念想了。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叩响,声音很轻,带着迟疑。

春娘疑惑地走去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低头一看,门槛外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包袱。

“咦?谁放的?” 春娘惊疑不定地提起包袱,入手颇沉。她警惕地环顾四周,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济生堂后门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包袱拿回小偏房,在油灯下打开。里面赫然是几包捆扎整齐的草药!益母草、丹参、当归、黄芪、甚至还有一小包珍贵的红枣!旁边还放着两张粗糙但厚实的麻纸和一锭新墨。药材品质上乘,显然是济生堂柜上的东西。

“这……这是……” 春娘惊呆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捂住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看向济生堂后门的方向。

秦疏月拿起一包益母草,凑近闻了闻,药香纯正。她心中了然。除了他,不会有别人。林老大夫。

那个顽固斥责她“污秽”、将她赶出济生堂、拂袖而去的老人。却在她们陷入困境的夜晚,用这种别扭到近乎孩子气的方式——放下东西就走,连面都不肯见——悄然送来了最急需的援助。

是阿秀的奇迹触动了他医者的本心?还是崔娘子气色的改变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亦或是,仅仅是对故人之女最后的一点不忍?

秦疏月无法确定。她心中五味杂陈,有意外,有触动,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这无声的援助,像一道微弱的暖流,悄然融化了些许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坚冰。它不代表认同,甚至可能只是暂时的怜悯,但这对于孤立无援的秦疏月而言,已是莫大的慰藉。

“收起来吧,春娘。” 秦疏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仔细收好。”

春娘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将药材和纸墨收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宝,眼中闪烁着泪光,嘴角却高高扬起。

小院的气氛因为这意外的馈赠而温暖了许多。然而,这份温暖并未持续太久。第二天上午,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带着更沉重的秘密和更迫切的哀求,敲响了后巷小院的门。

来人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妇人,衣着比崔娘子稍显体面,是细棉布衫裙,但颜色黯淡,浆洗得有些发白。她面容清秀,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和自卑,眼神躲闪,进门时甚至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了遮脸。她身边只跟着一个同样愁容满面、沉默寡言的老嬷嬷。

“您……您就是秦娘子?” 妇人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深深的羞惭。

“正是。娘子如何称呼?哪里不适?” 秦疏月示意她坐下,语气平和。

妇人局促地绞着手指,嘴唇翕动了好几次,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道:“我……夫家姓柳……娘家姓李……我……我……” 她“我”了半天,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旁的老嬷嬷看不下去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秦疏月连连磕头:“秦娘子!求您救救我家少奶奶吧!她……她嫁入柳家八年了,肚子……肚子一直没动静啊!婆婆日日指桑骂槐,夫君虽未明说,却也日渐冷淡……再这样下去,少奶奶她……她怕是要被休弃出门了!” 老嬷嬷说着,已是老泪纵横。

柳李氏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人前,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嘤嘤哭泣起来,肩膀剧烈地抖动,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屈辱、绝望和孤立无援的恐惧。

**不孕症!**

秦疏月的心猛地一沉。这比普通的月经病、带下病更加敏感,更加禁忌!在古代,这是足以压垮一个女人的“原罪”,是“七出”之首!柳李氏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这不仅仅是身体的病痛,更是精神和社会的双重绞杀。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无子”大山压垮的可怜妇人,看着她眼中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秦疏月感到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

“柳娘子,请抬起头来。” 秦疏月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能否孕育子嗣,缘由复杂,未必全是女子之过。你且放宽心,将你过往月事情况、身体有何不适,细细说与我听。莫要害怕,更不必羞惭。在这里,你只是我的病人。”

柳李氏闻言,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秦疏月清澈坦荡、毫无鄙夷的眼神,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巨大的羞耻感,在秦疏月温和而专业的引导下,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月事素来不准,时前时后,量少色暗,小腹常感寒凉隐痛,冬日尤甚,腰膝酸软无力,畏寒怕冷……

秦疏月仔细听着,结合望诊(面色晄白、舌淡苔白)和切脉(脉沉细迟),心中渐渐有了判断:**宫寒血瘀,冲任失调**。这在不孕症中算是相对常见且并非完全无解的症型。母亲册子上有个“温经汤”的变方,虽粗陋,但核心思路(温经散寒,养血祛瘀)是对症的,可以大胆一试!

“柳娘子,” 秦疏月斟酌着开口,既要给予希望,又不能盲目承诺,“你的情况,我大致明了。此乃‘宫寒’之症,胞宫寒冷,气血凝滞,难以摄精成孕。我有一方,可温煦胞宫,调和气血。但此病非一日之寒,需耐心调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期间需严格遵医嘱服药,并注意保暖,忌食生冷。”

听到“能治”、“有方”,柳李氏黯淡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狂喜的光芒!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她甚至忘记了哭泣,只是死死地盯着秦疏月,仿佛要将她的话刻进骨子里。

“真的?秦娘子……您……您说真的?我……我还有希望?”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有希望。” 秦疏月肯定地点头,目光坦诚而坚定,“但需要时间,需要你配合,更需要你放宽心怀。忧思伤脾,焦虑耗血,于病情无益。”

“我配合!我一定配合!秦娘子,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柳李氏激动得语无伦次,挣扎着也要下跪,被秦疏月及时扶住。

秦疏月提笔,在崔娘子送来的新纸上,郑重地写下改良版的“温经汤”方剂:吴茱萸(需严格控量)、桂枝、当归、川芎、芍药、丹皮、阿胶(标注可用猪皮胶或龟板胶替代)、麦冬、半夏、生姜、甘草。详细注明了煎服方法和禁忌。

柳李氏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方,如同捧着救命的圣旨,双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她让老嬷嬷奉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秦娘子,诊金微薄,请您务必收下!若……若真能有幸……柳家上下,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那荷包的重量,远超普通诊金数倍,显然是她倾其所有,甚至可能是典当了首饰凑出来的。

送走千恩万谢、仿佛重新活过来的柳李氏主仆,小院恢复了寂静。秦疏月看着桌上那沉甸甸的荷包,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不孕症。她终于还是踏入了这个时代对女性最残酷的审判场。柳李氏眼中的希望之光,是动力,也是巨大的压力。一旦失败,对这个可怜妇人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她走到窗边,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济生堂的方向。林老大夫那无声的援助还温热着,而此刻,她即将挑战的,是连许多“正堂”医者都讳莫如深、甚至束手无策的领域。

后巷的“污秽”之地,暗香初绽,却也悄然引来了最凛冽的寒风。秦疏月握紧了拳,眼神却愈发坚定。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退路可言。她要做的,就是用医术,为这些被“无子”判了刑的女子,劈开一道生路。

窗台上,不知何时落了一只小小的、翅膀带着露水的白色粉蝶,在晨光中微微颤动着翅膀,脆弱,却执着地朝着光亮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