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柳李氏主仆离开后,小院里那份因崔娘子好转和林大夫无声援助而带来的短暂暖意,仿佛被深秋的寒风瞬间吹散了。不孕症,这座压在古代妇人脊梁上的无形大山,其沉重感真实地落在了秦疏月的肩头。

她不敢有丝毫懈怠。柳李氏的“宫寒”之症,母亲册子上那个简陋的“温经汤”变方显然不够精细。吴茱萸温经散寒效果虽强,但性燥烈,用量需极其谨慎;阿胶滋补精血,但价格昂贵,柳李氏未必能长期负担,替代品猪皮胶效果差强人意;整体药方偏温燥,对于柳李氏本就气血两虚的底子,稍有不慎便可能虚不受补,甚至化燥伤阴。

秦疏月几乎将自己埋在了那本蓝布册子和有限的几本医书(原主父亲留下的基础典籍)里。油灯常常亮到深夜,映着她苍白专注的侧影。她反复推敲,结合现代对内分泌和生殖的理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方子:减少吴茱萸用量,增加养血活血的当归、川芎比重;加入少量麦冬、生地滋阴润燥,以防温燥太过;明确标注若用不起阿胶,可用当归、熟地(需炮制)加强补血之力。她甚至凭着模糊记忆,画了简易的穴位图,建议柳李氏每日艾灸关元、气海、子宫(近三阴交)等穴位,以温煦胞宫。

药方托老嬷嬷带回柳家后,秦疏月的心便悬着。不孕症的治疗周期长,见效慢,柳李氏那脆弱如琉璃般的希望,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

然而,仅仅过了七八日,一个阴沉的午后,老嬷嬷便惊慌失措地再次敲响了后巷的门。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进门就差点瘫软在地:“秦娘子!不好了!我家少奶奶……少奶奶她……流鼻血了!还……还咳了点血丝!小腹也坠胀得厉害!这可怎么办啊!”

秦疏月心头一紧!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温燥太过?还是柳李氏体质过于虚寒,骤然进补反而引动虚火?

她二话不说,抓起针囊(里面仅有几根简陋的银针)和一个小布包(装着应急的药材粉末),对春娘急道:“看好家!” 便跟着几乎瘫软的老嬷嬷,步履匆匆地赶往柳家。

柳家住在城西一处还算规整的两进小院,虽非大富大贵,但也算殷实人家。此刻,下人们噤若寒蝉,气氛压抑。正房东屋,柳李氏半倚在炕上,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唇色却反常地透着一种异样的嫣红。她用一方素白手帕捂着口鼻,帕子上赫然印着点点鲜红的血迹!她眉头紧蹙,手捂着小腹,神情痛苦而惊恐。

“秦娘子!” 看到秦疏月,柳李氏如同看到了救星,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我……我是不是要死了?吃了您的药……就……就这样了……婆婆她……”

“别慌!” 秦疏月沉声打断她,快步上前。她先探脉——脉象浮数,细弱中带着一股躁动之象!再看舌苔——原本的淡白苔竟转成了薄黄!问及症状:除了鼻衄、痰中带血丝,还有口干咽燥,心烦失眠,小腹坠胀感确实加重,但并非剧痛。

**温燥化火,迫血妄行!** 秦疏月瞬间判断。柳李氏体质太弱,虚不受补,温经汤虽经改良,对她而言还是过猛了,引动了虚火上炎!

“是我的疏忽,药力过强了。” 秦疏月坦诚道,语气带着安抚,“柳娘子莫怕,此乃虚火,并非重症。我这就为你调整。” 她心中迅速有了计较:必须立刻清虚热、凉血止血,同时兼顾温煦胞宫的根本目标,不能一味寒凉。

她让老嬷嬷取来纸笔,就在柳李氏炕边的小几上,提笔写下新的方子:**去掉了吴茱萸、桂枝、生姜等辛温燥烈之品;保留当归、川芎养血活血;加入黄芩、栀子炭清上焦虚热;生地、玄参、麦冬滋阴凉血;茜草炭、侧柏叶炭凉血止血;再加少量艾叶炭温经止血,反佐寒凉,并兼顾胞宫之寒。** 方子变得寒热并用,主次分明。

“速去按此方抓三剂!煎药时先武火后文火,三碗水煎成一碗半,分两次温服。” 秦疏月将方子交给老嬷嬷,语气不容置疑。又取出银针,“柳娘子,放轻松,我为你行针止血。”

柳李氏看着秦疏月沉稳的眼神和果断的动作,心中的恐惧稍稍平复,顺从地躺好。秦疏月凝神静气,在她合谷、尺泽、孔最等穴位施针。她手法精准,认穴极准,几针下去,柳李氏便觉鼻腔和咽喉的燥热感稍减,鼻血竟真的缓缓止住了!

这一幕,被闻讯赶来的柳李氏的婆婆——一个面相精明刻薄、眼神挑剔的老妇人——在门口看了个满眼。她本欲发作,指责秦疏月“庸医害人”,但看到儿媳鼻血渐止,脸色也缓和下来,又见秦疏月施针时那份沉静专注的气度,到了嘴边的呵斥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秦疏月无暇理会。她守在柳李氏身边,直到三剂新药抓回煎好,亲眼看着柳李氏服下第一碗药,观察其脉象趋于平稳,虚热之象有所收敛,才稍稍松了口气。她再三叮嘱了煎服禁忌和观察要点,婉拒了柳家留饭,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后巷。

刚走到巷口,却见济生堂后门处,林老大夫正背着手,像是在“散步”,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向她的方向。看到秦疏月回来,他脸上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尴尬,似乎想装作没看见,但脚步却没挪动。

秦疏月脚步顿了顿。柳李氏的突发状况让她心力交瘁,此刻实在没有精力应付这位别扭的老人。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要继续往自己小院走。

“站住!” 林老大夫终于忍不住,低喝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惯有的威严。

秦疏月停下脚步,转身,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林老大夫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她手中那个装着针囊和药材的小布包,以及她眉宇间尚未散去的凝重。“你……方才急匆匆出去,是去何处?惹上麻烦了?” 他的语气依旧生硬,带着训斥的口吻,但细听之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秦疏月心中微动。她略一沉吟,决定实话实说:“城南柳家,柳李氏,不孕症。原用温经之法,奈何病人体虚过甚,虚不受补,温燥化火,迫血妄行,方才施针止血,调整了方子。”

她言简意赅,却句句切中要害,用的是标准的医家术语。

“温经化火?迫血妄行?” 林老大夫眉头紧锁,捋着胡须,脸上露出思索之色。不孕症他虽不专攻,但作为老医者,温经汤的方义和潜在弊端他是知道的。“你用何法止血?又拟何新方?”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技术追问,超越了立场和成见。

秦疏月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对医术本身的探究,心中那堵坚冰铸就的墙,悄然裂开一道缝隙。她从布包里取出方才写下的新方草稿,递了过去:“针取合谷、尺泽、孔最以清上焦、降逆止血。方用黄芩、栀子炭清虚热;生地、玄参、麦冬滋阴凉血;茜草炭、侧柏叶炭止血;稍佐艾叶炭反佐温经,兼顾其胞宫之寒本。”

林老大夫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的草稿,凑近油灯光(天色已暗),眯起眼仔细看。越看,他眉头皱得越紧,捋胡须的动作也越快。半晌,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闪烁,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去吴茱萸、桂枝之辛燥,增滋阴凉血之品,又不忘艾叶反佐温宫……这思路……倒是……倒是颇为周全!” 他本想挑刺,却发现这方子寒热并用,标本兼顾,在应对这种虚不受补、温燥化火的复杂局面时,竟显得异常老道和稳妥!这绝非一个只靠“家传”册子的黄毛丫头能想出来的!

他看向秦疏月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审视和凝重,仿佛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被他斥为“污秽”的故人之女。那眼神里,顽固的排斥依旧存在,但更多了一种混杂着困惑、探究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对医术本身的认可。

秦疏月坦然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得意,只有疲惫后的平静。“若无他事,晚辈告退。” 她收回方子草稿,微微欠身。

林老大夫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比如“用药还需谨慎”、“妇人病终究……”之类的告诫,但最终只是哼了一声,摆摆手:“去吧去吧!莫要再惹出乱子!” 语气依旧生硬,却少了之前的刻薄。

这一次擦肩而过,气氛不再像之前那般剑拔弩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带着药香的沉默。坚冰,在无声的技术交流中,被撬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

回到小院,春娘早已备好了简单的饭食和热水。秦疏月草草吃了些,泡了泡酸痛的脚,便倚在床头,借着油灯,再次拿出柳李氏的脉案和方子反复推敲。林大夫那声“颇为周全”的评价,并未让她放松,反而让她更加警醒。医术如履薄冰,容不得半点侥幸。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际,院门再次被叩响。这一次,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矜持。

春娘疑惑地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体面绸缎长衫、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厮。管家面容刻板,眼神倨傲,上下打量着简陋的小院和开门的春娘,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此处可是秦氏疏月的居所?” 管家的声音平板,带着官腔。

“是……请问您是?” 春娘被对方的气势所慑,有些紧张。

“我家主人,城南张府张老爷,有请秦娘子过府一趟。” 管家言简意赅,语气不容拒绝,“烦请秦娘子速速收拾,随我走一趟。”

**张府?张老爷?**

秦疏月心中警铃大作!在柳李氏的只言片语和老嬷嬷的闲谈中,她隐约听说过这位“张老爷”——似乎正是那位太医院院判张承嗣的本家亲戚,在南江府颇有势力!张承嗣……那个她救治富商宠妾时得罪过的、守旧派的代表人物!

夜半相邀,来者不善!

秦疏月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波澜,走到门口。昏黄的灯光下,她脸色苍白,身形单薄,但眼神却沉静如水,直视着那位倨傲的管家。

“不知张老爷深夜相召,所为何事?秦氏不过一介乡野妇人,专看些‘污秽’之疾,恐难登张府大雅之堂。” 她不卑不亢地开口,特意强调了“污秽”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自保。

管家似乎没料到这后巷的“小娘子”竟有如此气度,微微一怔,随即恢复了刻板:“秦娘子过谦了。我家老爷听闻秦娘子有些……特殊的手段,于妇人生产一道颇有心得。府中恰有一位贵人有些许不适,特请秦娘子前去诊视一二。请吧,莫让贵人久等。”

他的话语看似客气,却字字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隐含的威胁。那“特殊的手段”、“颇有心得”的措辞,更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轻慢。

秦疏月的心沉了下去。贵人?不适?生产?张府……这潭水深不可测!拒绝?看这管家的架势,恐怕由不得她。答应?无异于羊入虎口,吉凶难料!

她看了一眼身旁满脸担忧惊恐的春娘,又想起柳李氏眼中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想起后巷这盏照亮隐秘角落的孤灯……她不能轻易倒下。

“烦请稍候片刻,容我取些随身之物。” 秦疏月声音平稳,转身回屋。她迅速将针囊、几包应急的药材粉末(包括止血、提气的)、还有那本视若生命的蓝布册子贴身藏好。最后,她深深看了一眼这简陋却承载着她希望的小院。

“春娘,锁好门。我去去就回。” 她拍了拍春娘冰凉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尽管她自己心中也充满了未知的寒意。

跟着管家走出后巷,踏上那辆等候在昏暗街角的、装饰低调却难掩奢华的青帷马车时,秦疏月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济生堂的方向。林老大夫的窗户一片漆黑。

深秋的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带着刺骨的寒意。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载着她驶向一片未知的、暗流汹涌的深宅。

张府的邀约,如同夜色中悄然张开的巨口,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这后巷的孤灯,能否照亮那高门深宅里的重重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