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帷马车碾过寂静的街道,车轮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秦疏月紧绷的心弦上。车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实的锦垫,熏着昂贵的沉水香,却丝毫驱散不了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管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如同泥塑木雕。小厮低眉顺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秦疏月端坐着,背脊挺直,藏在袖中的手却紧紧攥着那贴身携带的针囊和药包,指尖冰凉。她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张府……张承嗣的亲戚……深夜相召……贵人生产不适……这绝非寻常问诊。是陷阱?是刁难?还是真有棘手的病人需要她这个“污秽”的医者去处理那些“正堂”不愿沾手的麻烦?

马车在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侧门停下。高耸的粉墙黛瓦,在夜色中更显森严。管家率先下车,声音平板:“秦娘子,请随我来。”

侧门无声地开启,里面是幽深曲折的回廊,挂着昏黄的灯笼,光线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名贵熏香、草药和……隐隐的、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府邸极大,仆役穿梭,却都脚步轻悄,低眉垂首,如同没有灵魂的影子,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管家带着秦疏月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处更为僻静、灯火通明些的院落前。院门上挂着“撷芳院”的牌匾,院内格局精巧,花木扶疏,但此刻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几个衣着体面的婆子丫鬟垂手立在廊下,大气不敢出。

“老爷,秦娘子到了。” 管家在正房门外躬身禀报。

“让她进来。” 一个略显沙哑、透着威严和不耐的男声从屋内传出。

管家推开门,示意秦疏月进去。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味、药味和熏香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屋内陈设奢华,锦帐低垂。一个身着锦袍、年约五旬、面容瘦削、眼神锐利阴鸷的男人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正是张府的主人,张老爷。他下首还坐着一个穿着绸衫、眼神闪烁、面带焦虑的年轻人,看年纪应是其子。

而真正吸引秦疏月目光的,是内室方向传来的、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痛苦呻吟。那声音虚弱、绝望,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

“你就是那个专看妇人污秽之疾的秦氏?” 张老爷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秦疏月,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听说你有些旁门左道的手段?”

“回张老爷,民妇秦疏月,略通岐黄,不敢称手段。” 秦疏月微微垂首,声音平稳,不卑不亢。她心中警铃大作,这张老爷开口便是“污秽”、“旁门左道”,显然对她成见极深。

“哼!” 张老爷冷哼一声,显然对她的回答不满,但此刻似乎有更重要的事。他指了指内室,语气带着命令式的烦躁,“里面是小儿媳,怀胎七月余。今夜……动了胎气,腹痛难忍,下面见了红。府里的婆子和请来的大夫都束手无策,说是双胎,凶险异常,怕是……保不住了。” 他提到“双胎”时,眉头紧锁,眼中没有多少对儿媳的担忧,反而是一种被打扰的厌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旁边的张公子(张少爷)更是坐立不安,眼神飘忽,不敢与秦疏月对视,额角甚至渗出了冷汗。

“既如此,民妇可否先为少夫人诊视?” 秦疏月压下心中疑虑,直接切入正题。无论对方目的如何,里面产妇的痛苦是真实的。

张老爷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去吧!若真有本事保下……最好。若保不住……”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忍,“也务必……保大人无恙!尤其是……要‘干净’!”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那“干净”的含义,秦疏月瞬间领悟——是让她在万不得已时,放弃胎儿,甚至……采取极端手段确保产妇子宫的“完好”,以便日后“再续子嗣”!

一股寒意瞬间从秦疏月脚底窜上头顶!这哪里是求医?分明是把她当成了处理“麻烦”的工具!这深宅大院的冷酷与残忍,远超她的想象!

她强忍着愤怒和恶心,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向内室。

撩开锦帐,内室的景象更让秦疏月心头剧震!

一个年轻的妇人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锦被凌乱,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她双手死死抓着身下的锦褥,指节泛白,身体因剧烈的腹痛而蜷缩颤抖,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呜咽。身下,暗红色的血迹已经浸透了垫布。

床边站着两个手足无措的婆子,还有一个穿着体面、却脸色煞白、不停擦汗的中年大夫,显然就是那张老爷口中“束手无策”之人。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更浓。

“少夫人!秦娘子来了!” 一个守在床边、眼睛红肿的贴身丫鬟看到秦疏月,如同看到了救星,带着哭腔喊道。

那妇人(张少夫人)闻声,艰难地睁开眼,看到秦疏月陌生的脸,眼中先是茫然,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拼命摇头,泪水汹涌而出:“不……不要……别碰我……别碰我的孩子……求求你们……”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非比寻常的惊惧。

秦疏月心中一凛。这反应,绝非仅仅是生产的痛苦!

她快步上前,无视张少夫人的抗拒,沉声道:“少夫人,我是医者秦疏月,来帮你和孩子。看着我,吸气,放松!”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安抚力,同时目光锐利地扫过张少夫人的身体。

这一看,她瞳孔猛地一缩!

在张少夫人因痛苦而敞开的衣襟下,靠近锁骨和肩胛的位置,赫然有几处明显的、带着青紫瘀痕的指印!那绝非生产造成的!再看她裸露的手臂,也隐约可见几道细长的、像是被指甲抓挠过的红痕!

**外伤!而且是新伤!**

联想到外间张少爷那心虚躲闪的眼神,联想到张老爷那冷酷的“保大人要干净”的要求,联想到张少夫人那异常强烈的恐惧……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秦疏月的心!

这所谓的“动胎气”、“见红”,恐怕根本就不是意外!很可能是……暴力所致!

愤怒如同岩浆般在秦疏月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但她知道,此刻救人要紧!

“都出去!” 秦疏月对着屋内其他人大喝一声,语气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留下这个丫鬟帮忙!其他人,立刻出去!我要为少夫人检查!”

她的气势太盛,那婆子和大夫竟被慑住,下意识地看向外间方向。张老爷显然听到了动静,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听她的!快滚出来!”

婆子和大夫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

内室只剩下秦疏月、春心(丫鬟)和痛苦挣扎的张少夫人。

“少夫人,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秦疏月的声音放柔,一边安抚,一边迅速而轻柔地解开张少夫人的衣物进行查体。腹部触诊:子宫收缩强烈且不规则,宫底高度符合七月余双胎,但胎位……似乎不正?更触目惊心的是,除了肩颈手臂的淤青抓痕,她的腰侧和大腿内侧,竟也有大片大片的青紫!这分明是遭受了粗暴的踢打!

“畜生!” 秦疏月心中怒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强迫自己冷静,现在最重要的是评估胎儿和产妇状况。

她取出听筒(一个简陋的自制竹筒听诊器,依靠她敏锐的听觉),仔细倾听胎心。左侧胎心尚可,约140次/分,但右侧胎心却极其微弱,时有时无,几乎难以捕捉!**一个胎儿窘迫!**

“春心,帮我扶住少夫人!” 秦疏月当机立断。她取出银针,凝神静气,在张少夫人合谷、三阴交、太冲等穴位迅速下针,手法快如闪电,认穴精准无比。几针下去,张少夫人剧烈的宫缩痛竟奇迹般地缓解了大半!虽然依旧腹痛,但已不像刚才那样撕心裂肺。

张少夫人急促的喘息稍稍平复,惊惧绝望的眼神中终于透出一丝微弱的清明和难以置信,怔怔地看着秦疏月。

“少夫人,听着,你的孩子很危险,尤其是右边这个。” 秦疏月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严肃而坦诚,“我需要立刻为你施针稳定胎气,同时你需要绝对安静,不能激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身伤,是谁打的?” 她必须知道真相,才能判断伤势对胎儿的影响,也才能在接下来的周旋中掌握主动!

张少夫人看着秦疏月清澈而坚定的眼神,感受着身上痛楚的减轻,那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委屈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爆发出来!她猛地抓住秦疏月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泣不成声:“是……是他……张瑞安(张少爷)!他……他喝醉了酒……怪我……怪我肚子太大……碍了他寻欢……推我……打我……踹我的肚子……孩子……我的孩子啊……” 她哭得浑身抽搐,语无伦次,却将一场令人发指的暴行血淋淋地呈现在秦疏月面前!

果然如此!

秦疏月眼中寒光凛冽。张瑞安!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少夫人,冷静!为了孩子,你必须冷静!” 秦疏月反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声音带着力量,“相信我,我会尽力保住你的孩子!现在,听我的,深呼吸……放松……对……” 她一边安抚,一边继续行针,刺激特定穴位以缓解宫缩,改善胎盘供血,同时心中飞速思考对策。

胎儿窘迫,双胎,母体受创失血……情况极其凶险!保胎难度极大!但张老爷那冷酷的“保大人要干净”的要求,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若她直言胎儿难保,恐怕立刻就会被逼着执行那残忍的指令!

外间,张老爷不耐烦的催促声再次传来:“里面如何了?可稳住了?!”

张少爷也焦躁地踱步,声音带着心虚的暴躁:“到底行不行?不行就……”

秦疏月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俯身在张少夫人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说道:“少夫人,若想保住孩子,接下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配合,表现出希望!明白吗?”

张少夫人泪眼婆娑,看着秦疏月眼中的坚毅,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用力地、无声地点了点头。

秦疏月直起身,对着帘外扬声道:“回张老爷,少夫人胎动异常、见红,乃因骤然受惊,气血逆乱,触动胎元所致!所幸发现及时,胎儿尚存生机!民妇已施针稳住胎气,暂时无碍!”

她刻意用了“骤然受惊”、“触动胎元”这种模糊却指向明确的说法,避开了“外伤”这个敏感词。

“无碍了?” 张老爷的声音带着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他显然更希望听到“保不住了”的结果。

“只是暂时稳住!” 秦疏月加重语气,“双胎本就凶险,此番受惊,更是元气大伤,胎息不稳!需立刻用药安胎固元,精心调养,严禁任何惊扰!否则,稍有不慎,母子俱危!” 她将后果说得极其严重,既是实情,也是震慑。

“用药?什么药?你开!” 张老爷的声音透着烦躁。

“安胎固元之药,需根据少夫人此刻脉象气血精心调配,非寻常方剂。民妇需在此守候观察,随时调整。” 秦疏月寸步不让。她必须留在这里,才能掌控局面,保护产妇!

“哼!麻烦!” 张老爷不满地哼了一声,但听到“母子俱危”,终究还是没再强硬要求什么。“春心!好生伺候着!秦氏,你仔细些!若有差池……” 后面威胁的话虽未出口,寒意已至。

脚步声响起,张老爷似乎带着儿子离开了外间,但压抑的气氛并未消散。

秦疏月稍稍松了口气,立刻对春心道:“快!准备纸笔!按我说的方子速去抓药煎来!另外,准备大量干净的温水和煮过的布!”

她迅速口述了一个以寿胎丸(菟丝子、桑寄生、续断、阿胶)为基础,加强益气固脱(黄芪、白术)、养血止血(艾叶炭、苎麻根炭)、安神定志(酸枣仁)的方子。方子开得重,力求最快速度稳住胎元,对抗早产风险。

春心记下方子,飞奔出去。

内室暂时只剩下秦疏月和虚弱的张少夫人。

“秦娘子……我的孩子……真的……” 张少夫人泪眼婆娑,声音颤抖。

“右边这个很弱,但并非全无希望。” 秦疏月握住她的手,坦诚相告,“我会尽全力。但你也必须撑住!为了孩子,也为了你自己!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是‘骤然受惊’,明白吗?”

张少夫人用力点头,眼中燃起一丝母性的决绝:“我明白!为了孩子……我什么都听您的!”

秦疏月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求生意志,心中稍安。她再次检查胎心,右侧依旧微弱,但似乎……比刚才稳定了一点点?她不敢大意,继续行针,并小心地为张少夫人处理身上的外伤淤青(用凉水煮过的布冷敷),动作轻柔。

时间在紧张焦灼中流逝。药很快煎好,秦疏月亲自看着张少夫人服下。或许是心理作用加上药物的安抚,张少夫人的情绪渐渐平稳,腹痛也维持在可以忍受的程度。

然而,秦疏月心中的弦却绷得更紧。这只是暂时的平稳。双胎七月早产的风险依旧巨大。张老爷那冷酷的指令如同跗骨之蛆。张承嗣的阴影,更是笼罩在这深宅之上。

就在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激动的声音:

“老爷!老爷!大喜!京里……京里二老爷(张承嗣)府上派人快马传信!二老爷他……他奉旨出京巡查,顺道……明日就要莅临咱们南江府了!”

轰!

如同一声惊雷在秦疏月耳边炸响!

张承嗣!那个太医院的权威,守旧派的核心,她潜在的、最强大的敌人!竟然……明日就要来了?!而且,就在张府!

张老爷惊喜的声音随即传来:“当真?!快!快准备!府里上下,务必给我收拾得妥妥当当!撷芳院这边……” 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阴冷和算计,“……更要‘干净’!秦氏!”

帘子被猛地掀开,张老爷那张阴鸷的脸出现在门口,目光如毒蛇般盯住秦疏月。

“秦氏!你都听见了!明日太医院张院判亲临!这撷芳院,还有小儿媳和她肚子里的‘麻烦’,务必在明日之前,给老夫处理得‘干干净净’!若让院判大人看出半点不妥,污了张府门楣……” 他眼中杀机毕露,“……休怪老夫心狠手辣!”

最后通牒!

死亡的阴影,伴随着张承嗣即将到来的消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间奢华的产房!秦疏月握着银针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保住胎儿,时间不够,风险巨大。

放弃胎儿,执行那残忍的指令,她秦疏月,与刽子手何异?!

深宅惊夜,真正的生死考验,才刚刚开始。张承嗣的到来,不是救星,而是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