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张府那扇沉重压抑的侧门时,深秋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秦疏月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短短两日一夜,却仿佛在鬼门关前走了几遭。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她背脊依旧挺得笔直,手中紧紧攥着春心偷偷塞给她的一小包参片和几块点心——这是那位可怜少夫人无声的感激。
济生堂后巷的小院,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破败,却又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温暖。院门虚掩着,秦疏月推门而入,便看到春娘如同惊弓之鸟般从灶房冲了出来。她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是一夜未眠,焦急等待。
“小姐!” 春娘看到秦疏月,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扑上来紧紧抱住她,浑身都在颤抖,“您可回来了!吓死我了!张府……张府没把您怎么样吧?我……我昨天想去打听,连巷口都被人拦住了……” 她语无伦次,眼泪鼻涕糊了秦疏月一身。
秦疏月心中酸涩,轻轻拍着春娘的背,疲惫的声音带着安抚:“没事了,春娘,我回来了。都过去了。”
春娘这才松开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见她虽然脸色苍白如纸,眼底乌青浓重,衣衫也沾染了血污和药渍,但四肢完好,眼神依旧清亮,这才稍稍放下心,又忍不住后怕地哭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菩萨保佑……”
秦疏月安抚了春娘几句,便支撑不住地坐在院中那张破旧的条凳上。身体的极限终于到了,之前全靠意志强撑的那口气一松,眩晕感阵阵袭来,眼前发黑。她掏出参片含了一片,又就着春娘端来的温水,囫囵吞下那几块点心,才感觉冰冷的四肢稍稍回暖。
“小姐,您先歇着!我去给您烧水擦洗,再熬点热粥!” 春娘抹着眼泪,手脚麻利地忙碌起来。
秦疏月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目养神。张府的经历如同噩梦般在脑海中翻腾:张瑞安的暴行、李婉容的绝望、张老爷的杀意、惊心动魄的救治、张承嗣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以及最后那带着复杂意味的命令……每一帧都让她心有余悸。
然而,更让她忧心的是李婉容和她腹中那个脆弱的胎儿。虽然暂时脱险,但七月早产的风险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张承嗣那句“药材由济生堂支取”,是庇护,也是枷锁。她必须尽快补充药材,确保后续的治疗。
就在她凝神思考李婉容后续的保胎方子时,院门被轻轻敲响了。
春娘警惕地走到门边:“谁?”
门外沉默了一下,一个苍老、带着明显不自在和迟疑的声音响起:“……是我,林茂源。”
林老大夫?!
春娘猛地打开门,只见林老大夫背着一个小巧的药箱,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包袱,正站在门外。他脸色依旧板着,眼神却有些躲闪,不敢直视院内的秦疏月,甚至……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窘迫?
“林……林老?” 春娘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林老大夫清了清嗓子,像是要掩饰尴尬,硬邦邦地开口:“张……张院判大人有令,撷……撷芳院所需药材,由济生堂支取。” 他将手中的包袱往前一递,“这是……第一批。有上好的人参须、阿胶、白术、黄芪、当归、艾叶炭……还有……一些清心安神的药材。” 他报出的药名,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品质上乘的保胎安神佳品,甚至远超秦疏月所需!
秦疏月挣扎着站起身,看着林老大夫那别扭的样子,心中瞬间了然。张承嗣的命令固然是原因,但林老大夫能亲自送来,还准备了如此周全甚至有些“超额”的药材,这背后……恐怕不仅仅是奉命行事那么简单。是阿秀、崔娘子她们的口碑?是张府风波中听闻了她的作为?还是……那本蓝布册子代表的故人香火情,终究在他心中占了分量?
“多谢林世伯。” 秦疏月微微欠身,声音平静,却带着真诚。她没有点破,只是坦然接受这份带着别扭的善意。
林老大夫似乎更不自在了,他飞快地将包袱塞到春娘手里,目光匆匆扫过秦疏月苍白疲惫的脸和沾着血污的衣襟,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张府……水深。你好自为之。药材……不够再来说。” 说完,竟像是怕被什么追着似的,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
“哎!林老……” 春娘捧着沉甸甸的药材包袱,看着林老大夫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又惊又喜,眼圈又红了,“小姐!林老他……他这是……”
秦疏月看着那消失在巷口的、有些佝偻却步伐急促的背影,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带着暖意的笑容。这顽固的冰山,终究还是被凿开了一道缝隙。虽然依旧别扭,但这份雪中送炭的药材,胜过千言万语。
“收起来吧,春娘,仔细分门别类。” 秦疏月轻声吩咐。有了这些药材,李婉容的后续治疗就有了保障。她心中的一块大石稍稍落地。
就在春娘欢天喜地地将药材搬进屋里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激动得变了调的呼喊:
“秦娘子!秦娘子!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只见崔娘子如同一阵风般卷了进来,她跑得钗环散乱,满脸通红,额头上全是汗,眼睛里却闪烁着狂喜的光芒,手里还死死拽着一个同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笑得合不拢嘴的老妇人——正是柳李氏的婆婆,柳老夫人!
“秦娘子!神了!您真是活神仙啊!” 柳老夫人一进门,竟不顾身份,“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秦疏月面前,激动得老泪纵横,“我家媳妇……我家媳妇她有喜了!月事快两月没来了!昨儿个请了回春堂的老大夫把脉,说是……说是滑脉!真真的滑脉啊!喜脉!是喜脉啊!”
轰!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小院瞬间寂静!
秦疏月愣住了,连疲惫都仿佛被这巨大的惊喜冲散。柳李氏……怀孕了?!这才服药调理了多久?一个月出头!竟然……真的见效了?!
崔娘子也激动地语无伦次:“是真的!秦娘子!柳妹妹今早还吐了!胃口也变了!回春堂的孙老大夫亲自诊的脉,说是胎气稳固,好得很!柳家上下都乐疯了!柳老夫人非要亲自来给您报喜磕头!”
柳老夫人已经对着秦疏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嘴里不住念叨:“活菩萨!送子娘娘!您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再造之恩啊!我们柳家给您立长生牌位!日日供奉!”
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秦疏月连日来的疲惫和压抑。她连忙上前搀扶柳老夫人:“老夫人快请起!折煞我了!这是柳娘子自身福泽,也是她配合调理的功劳,我不过是尽了医者本分!”
然而,柳老夫人和崔娘子的激动哪是她能拦住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小小的后巷。先是左邻右舍探头探脑,接着是曾被秦疏月救治过的妇人(如阿秀的婆婆、其他稳婆介绍来的)闻讯赶来道贺,小小的院落很快被挤得水泄不通!
“秦娘子真神了!连柳家那‘石女’都怀上了!”
“什么石女!那是宫寒!是秦娘子妙手回春!”
“我早就说了,秦娘子是菩萨转世!专救我们苦命妇人!”
“送子娘娘!真是送子娘娘啊!”
赞誉之声如同潮水般将秦疏月淹没。人们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狂热和……希望!不孕症的成功治愈,其震撼力远超接生和妇科病!这无异于在无数被“无子”大山压垮的妇人心中,点燃了一盏明灯!
秦疏月被众人簇拥着,解释着,祝贺着,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有喜悦,也有沉甸甸的责任。她知道,“送子观音”这个名号一旦坐实,将给她带来巨大的声望,也将带来难以想象的压力和是非。
“秦娘子!求您也给我看看吧!我嫁过来五年了……”
“秦娘子!还有我!我月事总是不准……”
“秦娘子……”
新的求医者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恳求。小院内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与之前的冷清破败形成了天壤之别。
春娘又哭又笑,忙不迭地招呼着,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光彩和骄傲。
秦疏月站在人群中央,看着那一张张充满期盼的脸,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信任,疲惫的身体仿佛又注入了新的力量。她抬了抬手,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诸位乡亲,” 秦疏月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医者治病,讲求缘分与时机。今日秦疏月身体抱恙,实难应诊。三日后,辰时初刻,我会在此开诊。有求医者,可届时前来,按序问诊。还望诸位体谅。”
她需要时间休整,更需要时间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巨变,规划未来。
众人虽然急切,但见她脸色确实不好,又刚经历张府风波,纷纷表示理解,约定三日后必来,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人群散去,小院恢复了暂时的宁静,空气中却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的激动与喧嚣。柳老夫人被崔娘子搀扶着,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前硬是留下了一个沉甸甸的红封。
秦疏月看着桌上那包来自济生堂的、带着林老大夫别扭关怀的药材,又看了看柳家留下的红封,最后目光落在院外那些渐渐散去、却依旧频频回望的妇人背影上。
她知道,后巷这盏孤灯,从今日起,将不再孤寂。它点燃的,是无数绝望妇人心中对生命、对尊严的希望之火。这火种,因柳李氏腹中那个小小的生命而熊熊燃烧起来。
“送子观音”?
秦疏月嘴角勾起一抹复杂而坚定的笑容。她不在乎虚名,只在乎能否真正为这些挣扎在命运泥沼中的女子,劈开一条生路。
“春娘,” 她轻声唤道,“准备笔墨。我要给李少夫人拟后续的保胎方子。”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巷口济生堂的方向,“还有……替我准备一份谢礼,稍后……亲自送去济生堂。”
火种已燃,前路漫长。但此刻,在这深秋的晨光里,秦疏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脚踏实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