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天还未亮透,深秋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济生堂后巷却已是一片人声鼎沸。狭窄的巷道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妇人挤得水泄不通,粗布荆钗与绫罗绸缎混杂,焦急的议论声、孩子的哭闹声、还有低低的祈求祷告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充满期盼与焦虑的洪流,将秦疏月那小小的院落围得密不透风。

“秦娘子!送子娘娘!求您看看我!”

“我排了一夜了!让我先进去!”

“别挤!都别挤!按秦娘子说的来!”

“阿秀婆婆,您也来了?您给说说情……”

春娘早早开了院门,看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景象,又是激动又是惶恐,嗓子都喊哑了:“大家别挤!都排好队!小姐说了,按先来后到!一个一个来!挤坏了谁也看不成!”

秦疏月站在院内,隔着简陋的柴扉,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人头攒动,那每一双眼睛里都燃烧着名为“希望”的火焰,灼得她心头沉甸甸的。柳李氏怀孕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比她预想的更大、更猛。这哪里是开诊?分明是一场朝圣!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惫(这三日她几乎没怎么合眼,既要给李婉容调整保胎方子派人送去,又要准备应对今日的场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秩序,是此刻生存的第一要务。

“春娘,”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外面的嘈杂,“在门口放一张桌子,备好纸笔。你守在桌后,依次登记来人姓名、大致症状、居住方位。今日只看妇人科及孕育相关之症,其余急症、重症,请另寻高明。” 她必须划定范围,否则会被彻底淹没。

她又看向人群,朗声道:“诸位乡亲!承蒙信任,秦疏月感激不尽!然人力有穷,今日只问诊三十位!按春娘登记次序为准!未能排上者,请五日后再来!还望诸位乡亲体谅,遵守秩序,莫要拥挤伤及自身!” 三十位,已是她身体和精神能承受的极限。她必须保证每一个接诊的质量。

“三十位?!”

“才三十位?这么多人……”

“我天不亮就来了……”

人群中顿时响起失望的叹息和焦急的议论,但更多的人看到秦疏月苍白却异常坚定的神色,以及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渐渐安静下来。有人开始自发地维持秩序:“听到没!秦娘子发话了!排好队!别挤!登记!按登记的来!”

混乱的场面在春娘手忙脚乱的登记和人群的自我约束下,终于渐渐有了秩序的模样。长长的队伍如同一条蜿蜒的河,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向巷口。

秦疏月转身回屋,在唯一那张破旧却擦得干干净净的桌案后坐下。桌上摆放着林老大夫送来的上好笔墨,还有她整理好的母亲册子和几本基础医书。她闭目凝神片刻,再次睁开眼时,疲惫已藏入眼底深处,只剩下医者的专注与清明。

“第一位,刘王氏。” 春娘的声音带着紧张,在门口喊道。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粗布衣、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妇人,局促不安地走了进来。她一进门,就扑通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秦娘子……送子娘娘……求您救救我……我嫁过来十年了,生了三个丫头……婆婆骂我是绝户头……男人也……求您赐我个儿子吧!让我生个儿子!做什么我都愿意!”

又是“求子”!

秦疏月心中微叹。她示意春娘扶起妇人,温声道:“娘子请起。能否生育,生男生女,非人力所能强求。我观娘子面色萎黄,舌淡苔薄,脉象细弱,应是气血两虚,冲任失养。此乃月事不调、难以成孕之根由。我为你开方调养气血,固本培元。至于子嗣,顺其自然,强求无益。”

她提笔开方:八珍汤加减(熟地、当归、白芍、川芎、党参、白术、茯苓、甘草),并详细叮嘱饮食起居。妇人虽对“生男生女顺其自然”有些失望,但听到能调养身体、有望再孕,还是千恩万谢地拿着方子走了。

第二位,是一位穿着体面些的商户娘子,愁眉苦脸:“秦娘子,我月事总淋漓不尽,拖个十几日,色暗有块,小腹冷痛,腰酸得厉害……”

第三位,是个年轻的新妇,满脸羞红,声音细若蚊蚋:“我……我与夫君成亲半年……还未曾……圆房……下面总是疼得厉害……婆婆催得紧……”

第四位……

病人如流水般进来又出去。秦疏月全神贯注,望闻问切,辨证施治。她语调平和,解释清晰,开方用药力求稳妥有效,对病人隐秘的痛苦和羞耻感给予最大的尊重和安抚。她不再仅仅是治病,更像是在抚慰一颗颗被生育压力和社会偏见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灵。

时间在忙碌中飞逝。日头渐渐升高,又缓缓西斜。秦疏月桌案上的脉案越堆越高,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笔的手指因长时间书写而微微颤抖。身体的疲惫如同跗骨之蛆,阵阵袭来。

“小姐,您歇歇吧!喝口水!” 春娘心疼地递上温水,声音带着哭腔。她看着小姐强撑的样子,心都揪紧了。

“无妨,下一位。” 秦疏月抿了口水,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却依旧专注。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她不能停。

就在她为一位主诉“带下黄稠、奇痒难忍”的妇人仔细讲解外洗方时,院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林老大夫?”

“林大夫您怎么来了?”

排队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只见林老大夫背着他那个熟悉的药箱,板着脸,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径直走进了小院。他看都没看正在问诊的病人,径直走到秦疏月桌案旁,将药箱“咚”地一声放在旁边的矮凳上,然后……竟自顾自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巧的脉枕,放在了秦疏月的桌案上!位置,正好在秦疏月那简陋的布包脉枕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也不说话,就背着手,踱到院墙根下,假装在“看”那几株半枯的杂草。只是那眼神,时不时地就瞟向秦疏月这边。

秦疏月愣住了。正在问诊的妇人也愣住了。春娘更是张大了嘴。

林老大夫这是……来坐堂?给她……当助手?!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秦疏月全身,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她看着那个崭新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紫檀木脉枕,又看看墙根下那个佝偻着背、假装看草却耳朵竖得老高的别扭老人,眼眶竟微微有些发热。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那位等待的妇人温和地笑了笑,示意她将手腕放在那个崭新的脉枕上。然后,她凝神诊脉,开方,讲解,声音比之前更加沉稳清晰。

林老大夫看似在“看草”,耳朵却将秦疏月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当听到她对那位带下病的妇人讲解“湿热下注”的成因和清热利湿、杀虫止痒的治疗原则时,他捋胡须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当听到她开出的方子(内服龙胆泻肝汤加减,外用苦参、蛇床子、黄柏煎汤熏洗)配伍精当、考虑周全时,他紧抿的嘴角似乎也松动了一丝。

下一位病人进来,秦疏月正要拿自己的笔,却发现林老大夫不知何时已踱到她桌边,极其自然地将一支笔头饱满、墨色乌亮的上好狼毫笔,替换了她那支快要秃掉的旧笔。

秦疏月心中了然,拿起那支新笔,蘸墨,书写,笔锋流畅了许多。

林老大夫依旧不说话,只是在秦疏月需要询问病人过往病史或斟酌用药时,他会“恰好”咳嗽一声,或者“无意”间翻动一下自己药箱里的某本书,发出点声响。秦疏月心领神会,适时地提出更深入的问题或调整方剂细节。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林老大夫用他别扭的方式,分担着压力,提供着支持。他那丰富的经验和老道的眼光,如同定海神针,让秦疏月疲惫的心神有了依靠。

日头西沉,暮色四合。最后一位登记在册的病人终于带着感激离去。小院终于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满地的疲惫和一摞厚厚的脉案。

秦疏月靠在椅背上,累得几乎虚脱,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林老大夫这才慢悠悠地踱过来,拿起桌上那摞脉案,随意翻看了几页,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半晌,他放下脉案,哼了一声:“开方倒还稳当,就是……就是字太丑!白瞎了老夫的好笔!” 说完,也不等秦疏月反应,拎起自己的药箱,背着手,又像来时一样,板着脸,目不斜视地穿过空荡荡的巷子,回济生堂去了。只是那背影,在暮色中似乎挺直了些许。

春娘看着林老大夫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桌上那个崭新的脉枕和那支狼毫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小姐……林老他……真好!”

秦疏月也笑了,疲惫的笑容里充满了温暖和力量。她拿起那支温润的狼毫笔,轻轻摩挲着笔杆。她知道,从今日起,她不再是孤军奋战。后巷这盏孤灯旁,多了一簇同样倔强、却默默散发着温暖与力量的薪火。

“是啊,真好。” 她轻声说,目光望向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那灯火中,有柳李氏孕育新生的希望,有李婉容艰难保胎的坚持,更有今日那三十位妇人带着药方离去的期盼。

薪火初燃,虽微,却足以照亮前路,驱散深秋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