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送子观音”的名声如同燎原之火,五日后的第二次开诊,人潮更甚。天未亮,济生堂后巷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甚至有人带着铺盖卷彻夜排队。春娘嗓子喊哑了,登记簿写得满满当当。秦疏月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再次接诊了三十位病人。林老大夫依旧“不请自来”,板着脸,带着他的药箱和脉枕,在院墙根下“看草”,却在关键时刻用咳嗽或翻书的声响,为秦疏月提供着无声却有力的支持。

接连的高强度接诊,如同在透支生命。秦疏月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握笔时指尖的颤抖愈发明显。她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然而,看着那些满怀希望而来、带着药方离去的妇人,看着林老大夫那佝偻却固执守护的背影,她只能咬牙坚持。

这天傍晚,送走最后一位病人,秦疏月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伏在桌案上,几乎要昏睡过去。春娘心疼地为她揉着酸痛的肩颈,小声抱怨:“小姐,这样下去不行啊……您看您这脸色……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啊!”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叩响。春娘以为是哪家送谢礼的,开门一看,却是林老大夫去而复返。他手里没拿药箱,却捧着一个用蓝布包得严严实实、方方正正的物件,神情比平时更加肃穆。

“林老?” 春娘惊讶。

林老大夫没理她,径直走到桌案前。秦疏月勉强抬起头,看到林老大夫手中的东西,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林老大夫将蓝布包裹轻轻放在桌上,解开系带。里面赫然是几本厚厚的、纸张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古籍!书页上墨迹古朴,散发着悠远的药香和岁月的沉淀。

“这是……” 秦疏月坐直身体,目光落在最上面一本的书名上——《女科辑要》!旁边几本依次是《济阴纲目》、《傅青主女科》、《竹林寺女科秘传》!这些,都是她只在父亲留下的只言片语中听闻过的、早已绝版的妇科圣典!尤其《竹林寺女科秘传》,更是以方剂精妙、见解独到而闻名于世!

“拿着。” 林老大夫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托付,“老夫行医数十载,于妇人科一道,虽非专精,但早年游历,机缘巧合得了这几本残卷。压在箱底多年,蒙尘已久。”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书页,眼神复杂:“你……你既有此心,又有此能……与其让明珠蒙尘,不如……不如交予你手。望你……善加研习,莫要辜负前人心血,更莫要……堕了医者仁心!”

秦疏月怔怔地看着桌上这几本沉甸甸的典籍,又看看林老大夫眼中那深藏的、近乎恳切的期望,一股巨大的暖流夹杂着酸涩瞬间涌上心头,眼眶顿时红了。这哪里是几本书?这分明是林老大夫毕生珍藏的瑰宝,是他对医道的虔诚,更是他对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后辈,最深沉的认可和毫无保留的托付!

“林世伯……” 秦疏月声音哽咽,站起身,深深一揖,“疏月……定不负所托!”

林老大夫似乎被她这郑重的态度弄得有些无措,连忙摆手:“行了行了!少弄这些虚礼!好好看你的书!老夫……老夫回去了!” 他转身欲走,脚步却有些踉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老,却又透着一股释然的轻松。

送走林老大夫,秦疏月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几本古籍移到灯下。她翻开《女科辑要》,泛黄的纸页上,娟秀而遒劲的字迹记录着精妙的辨证思路和失传的方剂;《傅青主女科》中关于“调经种子”、“带下论治”的见解独树一帜;《竹林寺秘传》里的“安胎保产”、“逆产救急”手法更是让她如获至宝,许多困扰她多时的难题,竟在这些古籍中找到了答案或启示!

这一刻,所有的疲惫仿佛都被驱散了。她如饥似渴地沉浸在前人的智慧海洋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一盏孤灯,几卷残书,勾勒出一幅静谧而神圣的求知图景。林老大夫送来的,不仅是指路的星图,更是支撑她继续前行的无尽力量。

就在秦疏月废寝忘食研读古籍的第三天,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小院的宁静,也带来了新的、巨大的波澜。

来人并非求诊的妇人,而是一个穿着宫中内侍服饰、面容白净、眼神却带着倨傲的年轻宦官。他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黄门。宦官在济生堂前堂亮明身份后,指名道姓要见“秦氏疏月”。

济生堂的伙计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引着宦官一行来到后巷。那宦官站在简陋的院门前,看着这逼仄破败的环境,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用手帕掩着口鼻,仿佛怕沾染了什么晦气。

“奉太医院院判张承嗣张大人谕令,” 宦官尖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寂静的小巷中格外刺耳,“传民妇秦疏月,即刻收拾行装,随咱家进京!”

进京?!太医院院判谕令?!

小院内,秦疏月握着古籍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春娘更是吓得面无血色,手中的水瓢“哐当”掉在地上。

宦官似乎很满意她们的反应,继续用那平板无波的声调道:“宫中贵人,玉体微恙,久慕秦娘子‘送子观音’之名。张大人举贤不避……嗯,特召你入宫效力。此乃天大的恩典,还不速速谢恩,准备启程?”

张承嗣?举贤不避?!

秦疏月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寒意刺骨。这绝非恩典!这是赤裸裸的陷阱!

宫中贵人?玉体微恙?久慕“送子观音”之名?这分明是张承嗣知道了柳李氏之事,也知道了她“送子观音”的名头!他将自己举荐入宫为贵人诊治不孕症,用心何其险恶!

宫闱深深,贵人的病岂是那么容易治的?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治好了,功劳是张承嗣“举荐有方”;治不好,或者出了任何差池,她秦疏月便是最好的替罪羊!甚至……可能连命都保不住!这分明是借刀杀人!用宫廷的森严和贵人的金贵,来彻底碾碎她这个让他如鲠在喉的“污秽”医者!

而且,“即刻启程”,连丝毫准备和转圜的时间都不给!气势汹汹,根本不容拒绝!

春娘已经吓得哭了出来,死死抓住秦疏月的衣袖:“小姐……不能去啊!宫里……那是吃人的地方啊……”

宦官眼神一厉,尖声道:“大胆!张大人谕令,岂容尔等推诿?!莫非是想抗旨不遵?!”

抗旨?!这顶大帽子压下来,足以让她们粉身碎骨!

秦疏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她推开春娘的手,缓步走到院门口,隔着柴扉,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宦官倨傲的视线。

“公公息怒。” 秦疏月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民妇秦疏月,一介乡野妇人,粗通微末伎俩,何德何能,敢言为宫中贵人效力?况家中尚有重症病人需民妇每日施针用药,性命攸关,实难脱身。还请公公回禀张大人,体恤民情,另请高明。”

她抬出了李婉容保胎之事作为挡箭牌,既点明了责任重大,也暗示了自己并非无所牵绊。

宦官显然没料到这乡野妇人竟敢婉拒,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哼!好一个‘性命攸关’!贵人的玉体,难道还比不得你一个乡野村妇的病人金贵?!张大人谕令已下,岂容你推三阻四?!咱家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身后的两个小黄门也面露凶光,上前一步。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带着怒意的声音从巷口传来:“住手!”

只见林老大夫拄着拐杖(不知何时找来的),气喘吁吁地快步走来,脸色铁青,挡在了秦疏月身前。他对着那宦官,竟也毫不客气:“这位公公!秦氏所言非虚!城南张府少夫人胎象不稳,性命垂危,全赖秦氏每日施针用药方能维系!此乃人命关天!若因强行征召而致一尸两命,公公可能担待?!张大人面前,又该如何交代?!”

林老大夫抬出了张府和张承嗣的名头!李婉容是张承嗣的侄媳,她的安危,张承嗣岂能不顾?若因强行带走秦疏月导致李婉容出事,张承嗣的面子往哪搁?这宦官再嚣张,也不敢担这个责任!

宦官果然被噎住了,脸色变幻不定。他显然知道张府少夫人之事,更知道张承嗣对此事的关注。林老大夫的话,正戳中了他的软肋。

“哼!” 宦官权衡利弊,终究不敢冒险,只能色厉内荏地冷哼一声,“巧言令色!咱家自会如实禀报张大人!至于你……”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秦疏月,“……好自为之!贵人玉体若因延误有所闪失,你项上人头难保!我们走!”

说完,带着两个小黄门,悻悻地拂袖而去,留下小巷内一片死寂和劫后余生的喘息。

“小姐!林老!” 春娘腿一软,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林老大夫也长长舒了一口气,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看着面色苍白却依旧站得笔直的秦疏月,眼中充满了后怕和深重的忧虑。

“张承嗣……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林老大夫的声音带着愤怒的颤抖,“入宫?那是龙潭虎穴!他这是要把你架在火上烤!”

秦疏月扶着门框,看着宦官消失的方向,眼神沉静如深潭。恐惧退去后,是冰冷的清醒和更深的决然。

“他容不下我了。” 秦疏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送子观音’的名声,济生堂的药材,甚至……您老的医术传承,都让他如坐针毡。入宫,是他为我选好的葬身之地。”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几本散发着古老药香的珍贵典籍上,又看向林老大夫布满皱纹却写满担忧的脸。

“但是,” 秦疏月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定有力,如同淬火的精钢,“我不会坐以待毙。他想要我的命,我偏要在这荆棘路上,走出一条生路来!”

她走到桌案前,拿起那本《竹林寺女科秘传》,指尖拂过上面精妙的安胎针法图解,眼中燃烧起不屈的火焰。

“林世伯,请继续教我。” 秦疏月看向林老大夫,眼神澄澈而执着,“李少夫人的胎,要保!我的医术,要更强!张承嗣想让我死?那就让他看看,这盏从后巷燃起的孤灯,能照多远!”

林老大夫看着秦疏月眼中那仿佛能刺破黑暗的光芒,看着她手中那承载着先人智慧的典籍,心中的忧虑和愤怒,竟被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所取代。他捋了捋胡须,重重地“嗯”了一声。

“好!老夫这把老骨头,就陪你……斗一斗这太医院的‘天’!”

昏黄的油灯下,一老一少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桌案上摊开的古老医书,如同浩瀚的星图,指引着前路。窗外,夜色如墨,暗流汹涌。但小院之内,薪火汇聚,光芒愈盛,正无畏地刺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暗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