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石髓的冰凉触感甫一触及秦疏月滚烫干裂的唇,便仿佛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石子,激起一圈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涟漪。
那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大地深处沉淀的阴凉气息。林老的手稳如磐石,小心翼翼地将粘稠如蜜、色如凝脂的石髓缓缓渡入她口中。暖阁内所有目光都死死聚焦在这方寸之地,屏息凝神,落针可闻,只剩下窗外雨势渐歇后、屋檐滴落的单调水声,敲打着紧绷的心弦。
时间在粘稠的寂静中缓慢爬行。每一滴石髓的滑落,都像在众人心尖上碾过。
突然!
秦疏月毫无血色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抽搐,而是一种来自脏腑深处的、剧烈的痉挛!她的喉间发出一声被堵住的、极其痛苦的呜咽,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疯狂地转动!原本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混乱,如同被强行拉动的破风箱!
“疏月!” 林老骇然失色,手一抖,险些打翻玉盏!难道石髓无效?甚至……起了反作用?!
就在众人心胆俱裂之际,奇迹发生了!
秦疏月剧烈起伏的胸膛猛地一挺,随即,一大口浓稠得近乎黑色、散发着刺鼻腥气的瘀血,如同决堤般从她口中狂喷而出!这口血喷得又急又猛,溅落在林老的手臂和身前的地毯上,颜色暗沉得如同凝固的墨块!
“啊!” 旁边的药童和老大夫吓得失声惊呼,张老夫人更是捂住嘴,差点再次晕厥。
然而,林老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在这一刻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死死盯着秦疏月喷出那口黑血后的变化——她那原本如同被烈火灼烧、赤红如血的脸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那层不祥的赤色!虽然依旧苍白如纸,但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属于生机的脆弱,而非之前的死寂!更让他心头狂跳的是,指下那狂躁紊乱、如同脱缰野马般在她经脉中肆虐冲撞的逆乱气血,在喷出这口黑血后,竟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镇压、疏导,虽然依旧虚弱混乱,却不再具有那种毁灭性的狂暴感!
“是瘀血!是那逆冲入体的乱气凝成的死血!” 林老的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吐出来了!石髓之力,护住了她心脉本源,强行将这股乱气凝滞的毒血逼了出来!丫头!丫头有救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秦疏月急促混乱的呼吸在喷出那口黑血后,渐渐平缓下来,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断断续续的濒死之象。她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点点,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笼罩在她身上的那股浓重的死气,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暖阁内压抑到极致的气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去大半。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几个丫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张老夫人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看向秦疏月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庆幸,有后怕,更添了几分真切的感激和愧疚。那管事早已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快!参汤!温的!要慢!一点点喂进去!” 林老不敢有丝毫松懈,立刻吩咐药童,声音依旧嘶哑,却有了主心骨。他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巾擦拭着秦疏月唇角和颈间的血污,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目光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看着她微弱却终于平稳下来的呼吸,老人眼中蓄积已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滴落在她冰冷的手背上。
“撑住了…好孩子…你撑住了…” 他喃喃低语,声音哽咽。
就在这时,床榻另一侧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又被吸引过去。是李婉容!
她不知何时已经悠悠转醒,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眼神涣散而迷茫,似乎还未从巨大的痛苦和昏迷中彻底清醒。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似乎想触摸自己平坦下去的小腹。
“容儿!我的儿啊!” 张老夫人再也忍不住,扑到床边,紧紧抓住儿媳冰冷的手,老泪纵横,“你醒了!你吓死娘了!”
李婉容的目光艰难地转动,最终落在被林老小心护在怀中的秦疏月身上。她看到了秦疏月惨白的脸,紧闭的双眼,唇边未干的血迹,还有那身被血水浸透的衣裳。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瞬间涌入她混沌的脑海——宫里的谕令、骤然的腹痛、无边的黑暗、刺目的猩红……以及最后时刻,那个不顾一切扑到她床边,眼中燃烧着疯狂火焰、将银针刺入她身体的单薄身影!
是她!是秦疏月!是她用命换了自己的命!
“秦…秦大夫…” 李婉容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发出沙哑微弱的声音,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她…她怎样了?为了我…她…”
“少夫人放心,秦大夫吉人天相,方才服了石髓,已吐出体内淤塞的逆血,暂时…暂时稳住了!” 林老连忙宽慰,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沉重,“只是元气大伤,需好生静养。”
李婉容的目光落在秦疏月毫无生气的脸上,又缓缓移向地上那本沾满血污、摊开的《竹林寺秘传》,最后定格在那行被血渍模糊却依旧刺眼的朱砂批注上——“凶险…非通晓气血本源、真气精纯者不可擅用…施针者若力有不逮…轻则自身元气大伤,重则气血逆冲,两败俱伤!”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她仿佛亲眼看到了秦疏月为了救她,是如何强行运转那点微薄的真气,引动霸道的针法,又如何被狂暴的逆乱气血反噬,在生死边缘挣扎!
巨大的愧疚和感激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猛地攥紧了张老夫人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老人的皮肉里,用尽全身力气,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娘…秦大夫…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张府血脉的恩人!她为我…舍了半条命去!从今往后…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谁若再敢动她…便是与我李婉容…不死不休!” 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狠厉和护犊般的疯狂!
张老夫人看着儿媳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决绝光芒,再看向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秦疏月,心头巨震。她猛地想起那个被林老厉声质问、吓得瘫软的管事,想起宫中那突如其来的催命谕令,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用力回握住儿媳的手,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厉色,沉声道:“容儿放心!娘知道!秦大夫的恩情,张家记下了!这份公道,娘亲自为你、为秦大夫讨回来!”
林老看着这对婆媳的反应,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了一丝。他低头看着怀中气息微弱却平稳的秦疏月,又看看那本血迹斑斑、承载着巨大代价也带来了渺茫生机的《竹林寺秘传》,疲惫至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复杂的慰藉。
“师父…” 药童小心翼翼地端来了温热的参汤。
林老点点头,示意他慢慢喂。他自己则轻轻地将秦疏月放平,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用衣袖仔细地擦拭着她额角的冷汗。窗外,连绵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彻底停歇,厚重的云层被撕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的、带着水汽的晨曦,艰难地穿透窗棂,投射在暖阁冰冷的地面上,恰好照亮了那本古籍上“竹林寺秘传”几个古拙的字迹。
一线天光,终于刺破了这漫长而血腥的雨夜。然而,这缕光明之下,是依旧命悬一线的秦疏月,是张府内部即将掀起的风暴,是张承嗣那绝不会熄灭的毒火,是悬而未决的宫廷杀局……前路,依旧是荆棘密布,危机四伏。
林老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窗外那抹微亮的天色,眼神疲惫而苍凉,却又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磐石般的坚定。他轻轻握住秦疏月冰凉的手,低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响起,如同对昏睡中弟子的承诺,也如同对自己的誓言:
“丫头…天亮了…我们…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