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济生堂后院的厢房,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初晴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气。这气味顽固地盘踞着,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

秦疏月是在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中恢复一丝意识的。

那痛楚并非来自某处伤口,而是如同潮汐般席卷全身。每一寸筋骨都像是被反复碾碎又勉强粘连,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脏腑深处尖锐的刺痛。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眼前是模糊的光影。一盏小小的油灯在角落里跳跃,将简陋的房梁和灰白的墙壁染上一层昏黄。视线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床榻边那个佝偻着背、如同塑像般枯坐的身影上。

是林老。

老人背对着她,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萧索。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塌陷,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整个房间静得可怕,只有他压抑到极致的、极其细微的抽气声,如同濒死的幼兽在舔舐伤口。那背影里透出的巨大悲伤和疲惫,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秦疏月淹没。

“师…师父…” 她试图开口,喉咙却如同被砂纸磨过,只发出几个破碎嘶哑的气音。

这微弱的声音却如同惊雷!

林老枯坐的身影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倏地转过身,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心力交瘁的老人。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那里面瞬间涌起的,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刻骨铭心的痛楚、是几乎要将人灼穿的心疼!

“丫头!” 林老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他几乎是扑到床边,枯瘦冰凉的手颤抖着,想碰触她又不敢,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覆在她冰冷的手背上。“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反复念叨着,浑浊的老泪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秦疏月的手背上,烫得她心头一缩。

秦疏月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嘴角却僵硬得无法牵动。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林老一直紧攥在手里的东西——是那本《竹林寺秘传》。泛黄的书页上,大片大片暗褐色的污渍清晰可见,那是干涸的血迹,有她的,或许也有李婉容的。那本承载着医道传承的古籍,此刻更像一块沉重冰冷的墓碑,记录着昨夜惨烈的代价。

“李…夫人…” 秦疏月用尽力气,吐出几个破碎的字眼。这是她意识回笼后最深的恐惧和愧疚。那针法太过霸烈,她以残躯强行施展,终究未能两全。

林老立刻明白了她的担忧,布满皱纹的手用力握紧她冰冷的手指,声音低沉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放心…李夫人…保住了。虽然孩子…终究是早产夭折了…但她性命无虞,全靠你那一针…抢回了她崩散的气血…” 他顿了顿,眼中痛色更浓,“是师父没用…师父没能护住你…让你…让你遭此大难…”

孩子…没了。

秦疏月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浓重的苦涩和无力感弥漫开来。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依旧如同重锤击胸。她闭上眼,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无声滑落,渗入鬓发。为了救一个,却终究未能保全另一个。医者的无力感,从未如此刻骨。

“石…髓…” 她记得那股冰凉的、带着大地气息的东西流入喉咙,强行镇压了体内狂暴的逆流。

“是百年石髓!”林老连忙道,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和庆幸,“是张府老夫人命人取来的!若非此物护住你心脉本源,强行逼出你体内那口凝滞逆血的死气…” 他声音哽住,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用力摇头,“万幸…万幸张府有此物…万幸它真的有效!”

百年石髓…张府…秦疏月混乱的思绪中,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她忽略的声音碎片。那是在她意识沉沦、被石髓强行唤醒的瞬间,在张府暖阁的嘈杂和绝望中,似乎有谁低低地、惊恐地说了一句:“…石髓…府库里…只有…只有那批从南边…运来的…”

那声音极其模糊,带着强烈的恐惧,瞬间便被其他声音淹没。此刻回想,却如同一根细微的芒刺,扎在她混沌的思绪里。南边…运来的石髓?这有什么特别吗?她试图抓住这丝异样,但剧烈的头痛和身体的极度虚弱让她无法深入思考。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被轻轻叩响。药童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师父…张府…李夫人那边…遣人送药来了…还有…老夫人也派了心腹嬷嬷过来探望…”

林老眼神一凝,迅速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又恢复了那个沉稳持重的老医者模样。他看了一眼秦疏月,低声道:“丫头,你安心躺着,一切有师父。” 他起身,走到门口,低声对药童吩咐了几句,这才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张老夫人身边那位面相沉稳、眼神锐利的赵嬷嬷。她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丫鬟,捧着几个精致的锦盒,显然是名贵的补药。

“林老大夫,”赵嬷嬷屈膝行礼,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老夫人感念秦大夫舍命相救之恩,特命老身送来些温补药材。老夫人还说,秦大夫但有所需,张府倾力相助。” 她的目光越过林老,看向房内床榻上那个苍白脆弱的身影,眼中也闪过一丝真切的动容。

“多谢老夫人厚意。”林老拱手,语气不卑不亢,“疏月她…性命暂时无碍,只是元气大伤,需静养一段时日。老夫人心意,老朽代徒儿心领了。”

赵嬷嬷点点头,并未多言,只是将锦盒交给药童。她稍稍凑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另外…老夫人让老身给林老大夫带句话:昨夜之事,蹊跷之处颇多。少夫人醒来后,已将惊悸早产之缘由和盘托出。老夫人震怒,已命人彻查府内上下,尤其是…泄密之人。” 她眼神锐利如刀,意有所指,“老夫人言道,秦大夫的这份恩情,张府上下铭记于心。该给秦大夫的公道,绝不会少。”

泄密之人!彻查!

林老心头巨震!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窜上脊背。昨夜暖阁内,他悲愤交加质问管事时那惊惶失措的脸再次浮现!果然!李婉容早产血崩,并非偶然!是有人故意将宫中谕令的消息捅到了她面前!这是借刀杀人!是张承嗣连环毒计中的一环!若非秦疏月拼死相搏,若非张府恰好有百年石髓…后果不堪设想!

“请嬷嬷转告老夫人,”林老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老朽师徒,感念老夫人明察秋毫!此事关乎人命,关乎医者尊严,更关乎…幕后黑手!张府若有需济生堂相助之处,老朽…义不容辞!”

赵嬷嬷深深看了林老一眼,从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沉重和决心。她微微颔首:“老身定将林老大夫的话带到。” 她不再停留,带着丫鬟转身离去。

厢房的门再次合拢。

林老站在原地,背脊挺直,方才面对赵嬷嬷时的沉稳顷刻间化为沉重的疲惫和冰冷刺骨的寒意。他缓缓走回秦疏月床边,看着她紧闭双眼、眼角泪痕未干的脸,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泄密者找到了吗?是那个管事?还是府中更深藏的钉子?张老夫人所谓的“彻查”和“公道”,能追查到张承嗣这条毒蛇身上吗?还是只能推出一两个替罪羊?

更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昨夜秦疏月拼死救下李婉容,等于正面粉碎了张承嗣借刀杀人的毒计!以张承嗣睚眦必报、狠辣无情的性格,他岂会善罢甘休?下一次的报复,只会更加阴毒、更加致命!而此刻的秦疏月,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济生堂在林老公开对抗宦官后,也已暴露在张承嗣的视线之下!

风雨,远未停歇。昨夜的血色刚刚淡去,新的、更加深沉的阴影,已如浓墨般在张府内外悄然晕染开来,带着令人窒息的杀机。林老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竹林寺秘传》上那冰冷的血渍,仿佛触摸着昨夜那场风暴残留的余烬,也触摸着即将到来的、更加酷烈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