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济生堂后院厢房,门窗依旧紧闭,将初秋午后那点稀薄的光线也隔绝在外。空气里的药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石髓残留的清冷气息,以及一丝丝从秦疏月身体深处透出来的、属于重伤未愈的虚弱血气。

秦疏月斜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却依旧觉得骨缝里都透着寒意。一碗温热的参汤捧在手中,袅袅白气氤氲了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她小口啜饮着,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细微的刺痛,仿佛碎裂的脏腑还未完全归位。指尖冰凉,感受不到多少汤碗的温度。

林老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像守护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手中拿着一块干净的细棉布,不时替她擦拭额角因虚弱而渗出的冷汗。

“感觉…如何?”林老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秦疏月缓缓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她试着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比…前两日好些…就是…冷…累…”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那碗参汤,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这参…还有石髓…是张府送来的?”

林老眼神一黯,点了点头:“是。张老夫人遣人每日送来上好的补品,还有一小罐百年石髓,叮嘱务必给你用上。”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李夫人…也遣人送来了她自己的体己银子,说是…一点心意。”

秦疏月沉默了。碗中参汤的苦涩似乎更重了些。她闭上眼,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暖阁里那片刺目的猩红,听到了李婉容绝望的呻吟,感受到自己体内那股狂暴逆流的毁灭力量…还有那个早夭的、无声无息离去的生命。这份“恩情”,太沉太重,浸满了血和泪。

“孩子…终究是…没保住…”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

林老的手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棉布,指节泛白。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压抑的沉痛:“是…是师父无能…若是我当时能稳住她的胎气…若是我能早些看出那‘逆胎’之势的凶险…你就不必…不必…”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药童阿福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和不安:“师父…前堂…有位大婶,抱着个高烧不退的孩子,哭求着一定要见…见秦大夫…说孩子快不行了…别人…别人看不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目光躲闪着不敢看秦疏月的方向。济生堂这两日虽未明说,但林老早已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秦疏月静养。

林老眉头瞬间拧紧,一股怒火夹杂着心疼直冲头顶。他猛地站起身:“胡闹!疏月现在什么样子你看不见吗?让她回去!就说秦大夫身体抱恙,暂不接诊!请她去别家医馆!”

“可…可那位大婶哭得厉害,说孩子浑身滚烫,抽搐不止,眼看就…就…” 阿福急得快要哭出来。

“师父…” 秦疏月微弱的声音响起。她艰难地抬起眼,看向林老,那双因虚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明亮锐利,却沉淀着一种更深沉、更固执的东西——那是医者刻入骨血的烙印。“让她…抱进来…我…看看…” 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费力。

“丫头!你!” 林老又急又怒,“你连坐稳都费力!如何诊脉?如何施针?”

“只看…只看一眼…问…问几句…” 秦疏月固执地坚持着,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恳求,“孩子…等不得…”

林老看着她眼中那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看着她因用力说话而更加苍白的脸,心头如同被滚油煎熬。他猛地一跺脚,对阿福吼道:“还不快去!把孩子抱进来!动作轻些!”

阿福如蒙大赦,飞快地跑了出去。

很快,一个满面泪痕、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一个裹在破旧襁褓里的婴儿,被阿福小心翼翼地引了进来。一股浓烈的汗味、奶馊味和病气瞬间充斥了小小的厢房。那婴儿脸蛋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小小的身体不时抽搐一下,发出微弱痛苦的呜咽。

妇人一进来,看到床上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秦疏月,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难以置信。传说中的“送子观音”、“妙手神医”,怎么会是这副风中残烛般的模样?但她此刻已走投无路,“噗通”一声跪倒在床前的地上,哭声凄厉:“秦大夫!求求您!救救我的娃儿吧!他烧了两天了,吃什么吐什么,刚才还抽过去了!别家大夫看了都不中用,都说…都说怕是…您行行好!救救他吧!”

她哭喊着,就要把孩子往秦疏月怀里塞。

林老一步上前,强忍着心头的酸涩和怒火,沉声道:“这位大嫂,秦大夫自己也是大病未愈,无法亲自施救。你把孩子抱稳了,让秦大夫看看气色,说说症状!” 他示意阿福扶住几乎瘫软的妇人。

秦疏月强撑着精神,目光落在妇人怀中那个痛苦抽搐的小小身影上。那通红的小脸,急促的呼吸,无意识的抽搐…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艰难地抬起手,示意妇人把孩子抱近些,想看得更仔细些。

就在这时,门外前堂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几个等待看诊的妇人压低的议论声,顺着门缝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听说了吗?张家那位少夫人…孩子没了!”

“…可不是!昨儿夜里的事!血崩!差点连大人也没了!”

“…嘘!小声点!我娘家嫂子在张府浆洗,听说是…是秦大夫给看的…”

“啊?不是说秦大夫是‘送子观音’吗?怎么…怎么还…”

“谁知道呢!有人说…是冲撞了什么…命格太硬…克…”

“别瞎说!秦大夫救了那么多人…”

“救人是救人,可这次…张家小少爷啊…金尊玉贵的…说没就没了…而且你们想想,她一个姑娘家,天天看妇人病,接触那些污秽…身上…能干净吗?会不会…”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前两日还找她看过呢!不会沾上什么晦气吧?”

“谁知道呢…以后还是…避讳点好…”

那些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入厢房,缠绕上秦疏月的耳朵,钻进她的心底。

命格太硬…克…污秽…晦气…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

秦疏月伸向孩子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比石髓的凉意更刺骨百倍!她眼前一阵发黑,胸口如同被巨石狠狠砸中,闷痛得让她几乎窒息!喉头那股熟悉的腥甜猛地翻涌上来!

“唔!”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行将那口血咽了回去,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一晃,手中的参汤碗“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滚烫的汤水溅了一地,也溅湿了被角。

“疏月!” 林老魂飞魄散,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怒火,对着门外厉声咆哮:“谁在外面嚼舌根?!滚!都给老夫滚出去!阿福!关门!把那些长舌妇都给我轰出去!”

阿福吓得面无人色,连滚爬爬地冲出去关门驱赶。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秦疏月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模样吓呆了,抱着孩子瑟缩着后退。

秦疏月靠在林老怀里,身体抖得像深秋的落叶。她死死攥着林老胸前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林老的衣襟。不是因为身体的剧痛,而是因为那比刀剑更锋利、比剧毒更阴狠的流言蜚语!它们轻易地就撕开了她刚刚结痂的伤口,将她拼却性命换来的医者尊严践踏在污秽的泥泞之中!

命格太硬?克死皇嗣?污秽晦气?

她为了救人,几乎搭上了自己的命!换来的,竟是这样的污蔑?!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冰火交织的洪流,在她残破的体内疯狂冲撞!她猛地睁开眼,那双曾经清澈明亮、充满生机的眼眸,此刻却如同被冰封的寒潭,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火焰,深处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师父…” 她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颤抖和彻骨的冰冷,“他们…他们说我…克死了…张家的孩子…”

林老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冰冷和颤抖,听着她话语中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悲愤,心如刀绞!他浑浊的老眼里也涌上了泪光,是愤怒,是心疼,更是对那幕后推手的滔天恨意!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林老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带着雷霆般的震怒,“是张承嗣!是那条毒蛇!他在放毒!他在用最下作的手段毁你!丫头,你听着!清者自清!你的命,是老天爷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是张府用百年石髓吊住的!你救下的人命,济生堂外排队的病患都看得见!岂是几句恶毒流言就能抹杀的?!”

他用力握住秦疏月冰冷颤抖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声音斩钉截铁:“别听!一个字都不要听!好好养伤!师父在!济生堂在!天塌下来,师父替你顶着!”

秦疏月靠在师父温暖的怀抱里,身体依旧冰冷,颤抖也未曾停止。林老的话像温暖的泉水,试图浇灭她心头的寒冰,但那冰层太厚,寒意太深。窗外,前堂隐约传来的驱赶声和妇人们不满的嘀咕声渐渐远去,厢房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泣声,以及林老沉重而愤怒的呼吸。

流毒已生,无声蔓延。张承嗣的刀,这一次,淬的是诛心之毒。它不直接取人性命,却要一点点腐蚀掉秦疏月立足的根本——她的名声,她的医道尊严,将她彻底打入“不祥”的深渊。

这阴毒的一击,远比昨夜的生死搏杀,更令人心寒彻骨。秦疏月蜷缩着,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无人能伤的壳里。她救得了别人的命,却似乎,救不了自己这被流言蜚语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