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生堂后院那扇厚重的木门,终究没能挡住权势的叩击。
马蹄声并非来自长街,而是突兀地、蛮横地踏碎了后院死寂的空气,如同重锤直接砸在厢房的窗棂上!急促,霸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紧接着,是靴子踩在湿冷青石板上的杂沓声响,以及一个刻意拔高、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的尖利嗓音,穿透门板,直刺入耳膜:
“奉谕!秦疏月即刻接旨入宫!”
厢房内,空气瞬间凝固。
秦疏月靠着床头,手中那碗温着的药汁猛地一晃,褐色的药液泼洒出来,在素白的被面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污痕。她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新糊的窗纸!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昨夜暖阁里那浓烈的血腥气和死亡阴影,伴随着“即刻启程”四个字,如同鬼魅般瞬间将她攫住!张承嗣!他终究是等不及了!在她重伤未愈、流言缠身、最虚弱不堪的时刻,再次亮出了那裹着黄绫的催命符!
“咳…咳咳咳!” 巨大的惊悸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巨手扼住喉咙,她控制不住地剧烈呛咳起来,身体蜷缩,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脏腑深处未愈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喉头那股熟悉的腥甜再也压不住,猛地涌上!
“疏月!” 林老目眦欲裂,一步抢上前,枯瘦的手掌迅速抵在她背心,一股微弱却精纯的真气渡入,强行压下她翻腾的气血。他看着徒弟唇边新溢出的刺目鲜红,感受着她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冰冷,心头的怒火与悲愤如同岩浆般轰然爆发!
“欺人太甚!” 林老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房门,那目光如同要穿透门板,将外面那手持谕令的爪牙烧成灰烬!他一把将秦疏月护在身后,那并不高大的身躯此刻却爆发出磐石般的决绝,“丫头别怕!师父在!今日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让这群豺狼把你带走!”
门外,那冰冷尖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和轻蔑,再次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秦疏月!聋了吗?!贵人玉体久候多时,若再耽搁,贻误之罪,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速速开门接旨!”
话音未落,沉重的拍门声已经如同擂鼓般响起!嘭!嘭!嘭!木门在蛮力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显然,对方已失去了最后一丝虚伪的耐心,准备强行闯入!
秦疏月靠在师父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脊背上,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落。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溺毙。避无可避!张承嗣的杀招,环环相扣,根本不留喘息之机!昨夜的血战,今日的流言,都是为了此刻,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用这无上的皇权将她碾碎!
“师父…他们…会硬闯…”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濒死的恐惧。
“那就让他们踏着老朽的尸体进来!” 林老须发皆张,眼中是豁出一切的疯狂!他猛地从袖中滑出一枚三寸长的古朴金针,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致命的光芒!这不是救人的针,这是林家世代相传,不到玉石俱焚绝不示人的——**夺命针**!针出无回,敌我皆亡!
就在这千钧一发、剑拔弩张之际!
后院通往济生堂前堂的那道小门,突然被无声地推开!
没有预兆,没有通报。
一道纤细单薄、裹在厚厚素锦斗篷里的身影,在一名同样沉默、面容冷肃的健妇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她脚步虚浮,仿佛每一步都耗尽力气,露在兜帽外的小半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正是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和生死大劫、本应卧床不起的李婉容!
她的出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瞬间让后院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死寂气氛,发生了诡异的凝滞。
那擂鼓般的拍门声戛然而止。门外嚣张跋扈的宦官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一时没了声息。
李婉容的目光甚至没有看那扇被拍得震动的门板一眼。她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眼帘,那双曾经温婉、此刻却深陷在巨大悲痛和劫后虚弱中的眸子,越过林老紧绷的肩头,落在了蜷缩在床角、唇染鲜血、浑身抑制不住颤抖的秦疏月身上。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痛彻心扉的悲伤(为那早夭的孩子),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为自己),有深入骨髓的愧疚(为眼前这个因救她而几乎丧命的少女),更有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破土而出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她轻轻推开了搀扶她的健妇,独自一人,迈着虚浮却异常坚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紧闭的、正被宫中来使拍打的厢房木门。
林老紧握着夺命金针的手微微一顿,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难以置信。秦疏月也停止了颤抖,失神的眼眸茫然地望向那个一步步走向风暴中心的苍白身影。
李婉容在门前站定。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全身的力气。然后,在门外那宦官因不耐而即将再次开口的瞬间,她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在了门板上!
啪!
这一声清脆响亮,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竟将门外那宦官未出口的呵斥生生堵了回去!
“谁在外面狗吠?!” 李婉容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往日的温婉柔和,而是如同冰棱碎裂,带着一种世家贵女被彻底激怒后、浸透了血泪的森然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穿透门板:
“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里是济生堂!不是你们可以撒野的地方!”
“里面躺着的人,是我李婉容的救命恩人!是我张府嫡脉的恩人!”
“她为了救我,昨夜险些命丧黄泉!如今重伤在身,气息奄奄!”
“尔等是何人?奉的又是谁的谕令?竟敢如此不顾人命,强闯医馆,惊扰伤者?!莫非是欺我张家无人?欺我李婉容刚刚丧子,软弱可欺不成?!”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极度的悲愤和虚弱而尖利变调,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疯狂和不顾一切!那“刚刚丧子”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门里门外所有人的心上!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嚣张跋扈的拍门声和尖利嗓音,此刻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被震慑住的沉默。显然,门外那位手持谕令的宦官,认出了李婉容的声音,更被她话语中那股豁出性命的疯狂和张家、李家两座大山的重量所震慑!强掳一个民女医者是一回事,但在一位刚刚经历丧子之痛、身份贵重的诰命夫人以命相护之时强行闯入…这后果,绝非他一个传旨宦官能承担!
厢房内,同样寂静无声。
林老握着金针的手微微颤抖,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看着那个站在门前、背影单薄却如同孤峰般倔强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他没想到,李婉容竟会在此时、以此种方式,挺身而出!以她自身的惨痛和身份,硬撼宫中来使!
秦疏月更是彻底呆住。她看着李婉容那因用力拍门而微微颤抖的、裹在素锦里的单薄肩膀,看着她脚下青石板上被雨水打湿的痕迹,听着她话语中那浸透了血泪的控诉和护犊般的疯狂…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滚烫,猛地冲上眼眶,几乎要灼穿她的心肺!昨夜暖阁的血色,早夭的孩子,自己体内的剧痛…与眼前这不顾一切挡在门前的苍白身影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无比沉重、无比悲壮的图景。
门外的沉默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那宦官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尖利,却明显少了几分跋扈,多了几分忌惮和色厉内荏:
“张…张少夫人息怒!奴婢…奴婢也是奉谕行事!贵人玉体欠安,心急如焚,点名要秦大夫即刻入宫诊治!这…这延误之责,奴婢实在担待不起啊!”
“担待不起?” 李婉容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那就回去告诉你身后那位‘贵人’!秦大夫为救我张府血脉,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此刻莫说入宫,就是下地行走都难!贵人若真体恤臣下,怜惜医者,就该遣宫中御医带着良药前来救治,而非在此时刻,强掳一个重伤垂死之人!”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厉:
“若贵人执意要人——”
“那就请贵人亲自下旨,派羽林卫来抬!”
“抬着我李婉容的尸身一同入宫!我倒要看看,这大周朝的宫门,能不能容得下一个刚刚痛失爱子、又为恩人请命的诰命夫人横尸于前!”
轰——!
这最后一句,如同平地惊雷,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和悲愤,狠狠炸响在济生堂的后院!也炸响在门外那宦官的心头!
死寂!彻底的死寂!
门外再无半点声息。只有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近及远,飞快地消失在后院墙外,如同丧家之犬。
李婉容紧绷的身体在脚步声消失的刹那,猛地一晃!她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掩住口唇的素帕上,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少夫人!” 那一直守在门边的健妇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住。
“李夫人!” 林老和秦疏月同时惊呼。
危机暂时解除。那裹挟着皇权威压的催命符,被李婉容以自身惨痛和身份为盾,以玉石俱焚的疯狂为矛,生生逼退!
然而,厢房内并未有丝毫轻松。李婉容昏倒在健妇怀中,面如金纸,气息微弱。秦疏月靠在床头,唇角的鲜血刺目惊心,眼中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沉的疲惫。林老手中的夺命金针缓缓垂下,老泪纵横。
窗棂外,铅灰色的天光吝啬地投下几缕。宫门深锁的阴影,并未散去,只是暂时被这惨烈悲壮的抵抗,挡在了济生堂的院墙之外。但所有人都知道,张承嗣的毒牙,绝不会就此收回。下一次的撕咬,只会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