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山的杏花落满石阶时,阿水已经能独立算出渡槽的水位落差了。这孩子跟着凌云学了五年水利,岭南带来的布鞋早磨破了底,如今脚上的青布鞋是苏婉儿亲手做的,鞋面上绣着小小的水纹,走在湿漉漉的田埂上,倒比当年的皮靴更稳当。
“先生,这处渡槽的倾角是不是该调大些?”阿水举着测水尺跑过来,尺上的刻度被水浸得有些模糊,却是他用三年时间,在百条水渠上反复测量画出的。他身后跟着两个蛮族少年,是去年从北境送来的,如今已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正扛着新做的水准仪,小心翼翼地避开越冬的麦苗。
凌云接过测水尺,指尖划过阿水标注的红线——这红线比官府的标准低了三寸,却恰好能让水流既不冲垮田埂,又能浸透深层的土壤。“就按你说的调,”他拍了拍阿水的肩,“当年王老实修水渠时,总说‘水要顺田,人要顺天’,你这法子,比官府的章程更合天意。”
正说着,沈玥带着学堂的孩子们来了。她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大的在学馆跟着沈文读《河防志》,小的刚会走路,被背在背上,手里攥着块刻着“守”字的木牌,是阿桃亲手做的——阿桃五年前嫁去了江南,如今在苏州织锦坊当师傅,织出的水利图比苏婉儿的“太平图”更细致。
“凌先生,京城的信使到了,”沈玥递来封信,信封上盖着翰林院的朱印,“说是《天下河防志》刻印好了,让您去京城参加颁书大典。”
信是沈文写的,说他已在翰林院任职,负责将云台山的经验推广到全国,如今南北各地的水渠图纸,都要请他过目才能动工。末尾画着个小小的笑脸,说苏尚书虽已卧病在床,却每天都要让人读几段《河防志》里的“云台杂记”。
“先生要去京城吗?”阿水眼里闪着光,他还没见过比云台山更大的城。
凌云望着远处暗河的方向,河面泛起粼粼波光,五年前新修的第五条渡槽横跨其上,像道银色的虹。“不去了,”他将信折好递给沈玥,“让沈兄把颁书大典的盛况画下来就行,我得盯着这处渡槽试水。”
话音刚落,就见石敢当骑着匹壮马奔来,马背上驮着个竹篓,里面装着岭南的新茶。“凌大哥,好消息!”他翻身下马时动作依旧利落,只是鬓角已添了些白发,“秦帮主说,岭南的梯田今年收了三季稻,比江南还多一季,殷女侠让我给你带包新茶,说是用渠水浇出来的,比往年更醇厚。”
竹篓里还藏着封信,是殷千柔的字迹,说她在岭南办的“启蒙堂”已增至十二处,今年有三个学子考中了秀才,特意让他们绕道来云台山,跟着凌云学半年水利再去京城赴任。“他们总说要报答当年的教诲,”信末写道,“我告诉他们,把水渠修到百姓心坎里,就是最好的报答。”
傍晚的试水大典办得简单却热闹。王老实带着村里的老人们焚香祭拜河神,供桌上摆着的不是三牲,而是新收的麦种、织锦的丝线和孩子们的习字纸。蛮族少年们吹起了牛角号,调子是凌云教的《渡槽引水歌》,虽带着草原的粗犷,却把“守土护民”四个字唱得字字清晰。
当渡槽的闸门缓缓升起,水流沿着阿水设计的倾角漫进麦田时,人群里突然爆发出欢呼。凌云望着水流漫过的田埂,那里还留着十年前修渠时的夯痕,如今已长满了青苔,像给岁月盖了个温柔的章。
“先生,您看!”阿水指着水渠边的石碑,那是去年新立的,上面刻着“饮水思源”四个大字,碑座上却刻着行小字:“正德十年,凌云、阿水、蛮族三子共修此渠”。
凌云摸了摸石碑上的刻痕,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在武当山的柴房,老刘头教他刻木牌时说:“字刻在木头上会烂,刻在石头上会风化,只有刻在人心里,才永远不会消失。”如今看着阿水和蛮族少年们围着石碑讨论水流的样子,他突然懂了,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名字刻在碑上,而是让后来者踩着你的脚印,走得更远。
夜深时,苏婉儿提着盏灯笼走来,灯笼上的莲花纹已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却是三十年前石敢当送的那盏。“还在想京城的事?”她递来件夹袄,“沈文说,皇上要把《天下河防志》藏进国史馆,特意在扉页加了段注,说‘云台之法,天下之范’。”
凌云披上夹袄,指尖触到袖口的补丁——这是去年苏婉儿用她织锦剩下的边角料补的,五色丝线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把缩小的“太平图”。“我在想,当年在暗河摸到的那块青铜碎片,”他望着远处的桃花林,那里的灯火比三十年前多了许多,“原来不是用来打仗的,是用来铺路的。”
苏婉儿笑了,指着麦田里的水痕:“你看这水流,弯弯曲曲的,却总能找到最合适的路。咱们这些人,不就像这水流吗?当年在龙门关、在暗河、在苏州雨巷,看似各走各的路,到头来,都汇到了这云台山的田埂上。”
第二日清晨,阿水带着蛮族少年们调试渡槽的闸门,凌云站在一旁看着,忽然发现孩子们的手法里,既有他教的太极圆转,又有蛮族的直来直去,还有岭南的细腻灵活,倒比他当年的法子更周全。
“先生,您看这处的转轮,”阿水指着新做的水车,轮轴上缠着丐帮的麻绳,叶片是用北境的硬木做的,边缘还包着层江南的铜皮,“秦帮主让人送来的,说是集了南北的好处。”
凌云正点头,就见远处的山道上走来队车马,为首的马车挂着苏府的旗号,车帘掀开,露出张年轻的面孔,竟是沈文的儿子沈砚,如今已是江南的新科进士,奉命来云台山考察水利。
“凌世伯,父亲让我给您带样东西,”沈砚捧着个锦盒,里面是幅装裱精美的画,画的正是三十年前桃花林里的庆功宴,只是画里多了许多新面孔——阿水在修渠,蛮族少年在引水,沈玥的孩子们在学堂前放纸船,连王老实的小孙子都被画了进去,正拿着小锄头学种地。
“父亲说,这叫《薪火图》,”沈砚指着画角落的题字,“是苏爷爷临终前题的,说‘火可燎原,水可润田,心之所向,即是太平’。”
凌云望着画里的景象,突然觉得眼角有些发热。远处的渡槽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那是阿水他们正在放水,水流漫过田埂的声音,像极了三十年前暗河的水流声,却比那时更轻快,更明亮。
午后的茶馆里,说书先生的徒弟也收了徒弟,正在讲“凌先生教蛮族引水”的故事。茶客里有江南来的织锦娘,有北境来的老兵,有岭南来的学子,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异邦人,是来学水利的,正拿着《天下河防志》对照着茶馆墙上的云台山地图。
“后来啊,”小徒弟的惊堂木拍得震天响,“云台山的水渠越修越长,从江南到北境,从岭南到草原,像条看不见的线,把天下的百姓都连在了一起。而那位凌先生呢,就守在云台山的渡槽边,看着水流过的地方,长出庄稼,开出桃花,孩子们背着书包去上学,姑娘们哼着小调去织锦……”
茶客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凌云正和阿水调试着新的水准仪,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像给岁月镀了层金边。远处的暗河静静流淌,水面上漂着片杏花瓣,顺着水流漂向远方,漂过江南的织锦坊,漂过北境的麦田,漂过岭南的荔枝林,漂过草原的帐篷……像颗种子,落在哪里,就在哪里长出新的希望。
凌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往茶馆的方向望了望,正好对上小徒弟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眼里都映着云台山的晴空,晴空下,渡槽的水流奔涌向前,带着三十载的岁月沉淀,带着无数人的守护与期盼,奔向更广阔的天地。
而那“守土护民”四个字,早已不是刻在石碑上的文字,而是融进了水流里,藏进了麦浪中,写在了每个平凡日子的炊烟里,成为了天下人心里,最踏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