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阳光炙烤着柏油路,林软软踮着脚将“水果软糖”的木牌摆正,玻璃瓶里的草莓味、青提味软糖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光晕。隔壁摊位的林小满正对着手机直播,指尖翻飞展示新做的极光美甲:“家人们看这个猫眼效果!今天来做美甲一律送小钻包......”

夜幕降临,这条街变得越来越热闹,来来往往的人群, 还掺杂着各种小吃的香味。

林软软的摊位渐渐围满了人。穿碎花裙的小姑娘举着零钱踮脚:“姐姐,我要草莓味的!”林软软笑着递过系着蕾丝的纸袋。

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摆摊的第四天傍晚,林软软和林小满刚把东西摆好。

没有几分钟的功夫,天越来越暗。乌云压得极低,风也越来越大,林软软意识到了要下大暴雨,慌忙将软糖往密封箱里塞。

“快走!”林小满手忙脚乱地收美甲工具,暴雨倾盆而下时,两人躲进便利店屋檐下,浑身湿透像落汤鸡。

“林辉住的顶楼,这么大的雨会不会又漏水了......”林软软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突然想起那间墙皮剥落的出租屋。去年夏天去借笔记时,她曾看见雨水顺着墙角蜿蜒成河,林辉用脸盆接着漏下来的水,还笑着说“这是天然白噪音”。

“他爸妈最近吵得更凶了。”林小满抱紧美甲箱,睫毛上挂着水珠,声音发颤:“听说他爸爸要搬到外地工作,妈妈收拾行李的时候把他的奖杯都摔了......夫妻两个谁都不愿意要他,他确实挺可怜的,本来就有抑郁症,他妈强势得像座冰山,换谁都受不了。”

林软软陷入沉默,记忆如潮水漫过心头。高一初见时,林辉会把笔记整整齐齐地分享给同学,课间操时还会笑着模仿班主任的口头禅。可随着课业加重,他的成绩年级前十浮动到了前一百。

他的状态也越来越不好,某次月考失利后,不知谁传起了“他有抑郁症”的流言。那些曾经递零食的手,变成了背后的指指点点;善意的玩笑,化作“玻璃心”的嘲讽。

最刺痛的画面突然清晰——那天林辉红着眼眶躲在操场角落,他妈妈却在众目睽睽下扯着他的校服领子:“装什么矫情!考这点分还有脸哭?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耳光声混着林辉的抽气声,将少年最后的自尊碾碎在水泥地上。

“这次高考......”林软软攥紧湿透的衣角,指甲掐进掌心,“他妈妈在考场外说过考不好她就再也不认这个儿子了,他爸爸连送考都没来。”雨点砸在便利店棚顶,仿佛无数叹息。她望着雨幕深处,突然转身冲向雨中,“小满,我们必须再去一次,他不能就这么烂在那个漏雨的房间里,我们是他唯一的朋友了,不能再不管了。”

雨幕中,两人撑着便利店送的破旧雨伞,重新走向那条青苔遍布的巷子。林软软怀里揣着新烤的蔓越莓饼干,祈祷木门后的人能消消气,看开点,重新振作起来。

暴雨在铁皮屋顶上敲出碎玉般的声响,林软软推开木门时,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刺鼻的烟味,而是令人窒息的死寂。林辉蜷缩在床脚,坐在已经湿了的地上,背对着门口,身上盖着褪色的校服外套,像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地板上散落的啤酒罐被整齐码成两排,撕碎的笔记拼贴在墙面,组成歪歪扭扭的"败"字。

"我们......"林小满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眼前的林辉比上次更瘦了,肩胛骨在单薄的衬衫下凸起,像折断的翅膀。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怒吼,只是缓缓转过头,眼底空洞得像口枯井,连镜片上的水雾都凝着灰败的光。

林软软把装着蔓越莓饼干的铁盒放在矮凳上,动作轻得像怕惊碎什么。

她和林小满默默捡起地上的泡面盒,用湿巾擦去桌上的污渍。当她碰到窗台干瘪的仙人掌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抽气声。

那盆仙人掌是高二开学时,林软软送给他的,他曾笑着对她说"要和它比比我们谁先开花"。

"他以前最讨厌烟味。"林小满蹲在垃圾桶旁,指尖捏着半截烟蒂,声音发颤:"高三模考压力最大的时候,他连咖啡都不喝......"

林软软的目光落在床头柜的药瓶上。白色标签被指腹摩挲得模糊,她认出那是抗抑郁药物的包装。上次来还没有这些,而现在,药瓶旁散落着几颗银色药片,像撒在灰烬里的星子。

三人在沉默中度过漫长的暴雨午后。林辉始终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只有偶尔颤抖的肩背泄露他并非睡着。当林软软把漏水的脸盆移到床边时,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朽木,没有一点生气:"你们走吧。"

那不是愤怒的驱赶,而是某种濒临破碎的恳求。林软软看见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正死死攥着块褪色的布料——是校服上撕下的领口,那里曾别着年级第一的徽章。

离开时,雨势渐小。巷口的积水倒映着灰沉的天空,林小满突然抓住林软软的手:"他状态不对,一万个不对!软软,怎么办,我害怕......"

暮色漫过巷尾时,林软软回头望向那扇紧闭的木门。雨水顺着剥落的漆皮蜿蜒而下,像无数行无声的泪。

她想起刚才收拾时,在床垫下发现的笔记本——最后一页用红笔反复写着"对不起",墨迹透纸背,在潮湿的空气里晕成暗红的血痂。

"我们得找他父母谈谈。"林软软攥紧手机,屏幕上是搜索栏里"青少年抑郁症干预"的词条,"或者找心理医生,再这样下去......"

"没用的,他妈妈把他的药都扔了。"林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说他装病博同情,还说考砸了就去死,别浪费粮食......"林小满眼睛通红,最终还是忍不住哭泣。

蝉鸣在雨后的夜晚重新响起,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悲凉。林软软望着远处云层里若隐若现的月,那里透下的微光映在积水上,碎成千万片。

她知道,再不动手,他们的朋友就要跟着那些碎片,一起沉入不见底的黑暗了。

下了好几天的雨,空气中都湿漉漉的,终于这天天好了一点,姐妹俩再次出摊。

七月的夜市在梅雨季的湿气和炎热的温度下被浸泡的黏腻,烤鱿鱼的滋滋声混着摊主的吆喝声,在霓虹灯影里蒸腾。

林软软蹲下身调整软糖摊,奶白色正肩短袖滑落肩头,酒红色短裤下的膝盖碰到桌腿,给她吓了一跳。

她刚把最后一罐芒果软糖摆好,就听见斜对面传来木桌被拍响的闷响。

“听见没有?八百三十六!少一分都别想走!”

声音来自一个穿黑背心的壮汉,花臂纹身从袖口蔓延到脖颈,圆滚滚的肚子把背心撑得发亮。他身边站着个烫着泡面头的女人,正用镶钻手指划拉着什么,眼影在灯光下泛着廉价的珠光。而林天和朋友被堵在摊位前。

林软软跑过去拨开围观人群,她看见一个琥珀色眼睛的男生——林天,正被花臂壮汉堵在摊位前。壮汉铁塔般的身躯投下阴影,油亮的额头渗着汗:"转账记录?老子根本没收到!"他身旁的女人翘着二郎腿刷手机,红唇撇出刻薄的弧度:"现在的小年轻,专会玩这些骗钱把戏。"

林天攥着手机的指节发白,屏幕上明晃晃显示着836元的支付成功界面。他的朋友涨红着脸争辩:"你们这破珠子,成本撑死五十!"女人冷笑一声:"不识货就别瞎逼逼,缅甸老坑的料子,小屁孩懂什么?"

"叔叔阿姨,他们一看就是学生。"林软软突然挤进人群,手机录音键悄然亮起,她伸手将他紧握着手机的手抬起,给他看支付成功的界面:"这位同学确实付过钱,您看这时间、金额都对得上。而且......"她拿过桌面上串着廉价塑料珠的手串举起,大声说:"这种染色玻璃珠,淘宝批发价十块三十颗,您卖八百多?"

围观群众发出哗然。壮汉面色涨紫,正要发作,林软软紧接着道:"要不我们叫工商局的人来鉴定一下?或者直接报警?"话音未落,人群里突然冲出个精瘦青年,直扑摆满珠子的桌台。

千钧一发之际,林天侧身拦截,手臂重重撞在桌角。哗啦啦的碎裂声里,他堪堪稳住倾倒的托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蓄意破坏现场,这性质可就更严重了。"林软软盯着壮汉微微发颤的瞳孔,转头对围观者说,"大家帮我们做个证,他们这是强买强卖。"

"就是!太欺负人了!"

"报警!必须报警!"

“人高马大的怎么能欺负几个孩子呢?”

“就这破珠子2元超市5块钱一串儿都算你贵的了,怎么敢要800的?”

“真是丧良心啊,真敢要啊。”

此起彼伏的声援中,女人终于放下手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哎呀误会!既然这个弟弟付钱了,那你们就走吧。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和气生财嘛。”

"既然收到钱了,"林软软指尖悬在报警界面,"那这八百多是不是该退一半?不然我现在就......"

听到这话女人的笑僵在脸上,再也维持不住虚假的笑容。

"三百!拿走!"女人摔出三张百元钞,美甲在灯光下划出阴冷的光。林天默默收起手机,林软软眼疾手快将钱拿到手里:“就这点吗?看来还是得报警处理呀。”

“小姑娘都是在这里卖东西的,你别太较真,小心没地方后悔。”

林软软最不怕的就是威胁,脑瓜子一转嘴角微微勾起,不急不躁的说道:“后悔?这条街是我爸手下的,你如果惹到我了是谁后悔好像还不一定呢。”

女孩儿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眼里却渗着丝丝冷意。

女人眼底划过一丝犹豫,又从包里抽出了三张重重的拍在桌上:“大家都是挣点小钱养家糊口,小姑娘别太过分。”

林软软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林天眼里尽是欣赏和感激。

林软软笑着拿过钱:“对嘛,和气生财嘛。”

转头望去,四五个顾客正围着摆满玻璃瓶的摊位指指点点,林小满有点忙不过来,最前头的姑娘晃着手机:"小红书刷到的!听说每颗都是手工做的!"林软软朝林天抱歉地笑了笑:"等我两分钟!"便踩着帆布鞋小跑回去,长发在身后甩出利落的弧度。

她一边给顾客介绍口味,一边快手打包:"水蜜桃味是季节限定,芒果加了海盐更清爽……"余光瞥见林天的朋友捧着大袋软糖走向公交站,还不忘回头比大拇指。

等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已经是二十分钟后。

林软软攥着叠得整齐的现金追出去,再也不见人影。

回家的时候远远看见林天坐在超市门口的靠椅上,正在查看手背的擦伤。

她跑到他面前,弯腰喘着气把钱塞进他掌心:"你的钱还没拿呢,你怎么走了?"

林天垂眸望着蹲在地上大喘气的她,看着她泛着红晕的脸颊,喉结动了动:"其实不用……"

"这可是六百啊!"林软软直起腰,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林天不再说话。

"下次再被坑,记得叫我!我可比工商局电话好使多了,那个人看着有点不好惹,如果后期他再找你麻烦你可以找我!只要天气不是很恶劣,我基本都在那里摆摊。"

林天嘴角不自觉上扬,摩挲着手里的钱,伸手接过钱时,指尖擦过她微凉的手时的那个触感让他心乱。

“谢谢你。”

“不用谢,举手之劳,天不早了,我先回家了。”

等林天再次抬头,林软软已经转身跑开,风掀起她的淡粉色外套露出里面的白T恤下摆,远远传来清脆的喊声:"走啦!如果有缘下次再见的话,希望你能请我喝奶茶!"

夜晚的路灯将林天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攥着还带着林软软体温的五百元现金。

手臂擦伤处的刺痛突然变得清晰,可掌心残留的温度,却比伤口的灼热更令人心悸。

他低头盯着鞋尖,漫无目的地在巷子里踱步。夜晚的喧嚣逐渐远去,脑海里却不断回放林软软挡在他身前的模样——她仰着下巴与壮汉对峙时,发梢淡淡的山茶花香味和那被风吹得鼓起的白色T恤,活像只炸毛的小猫。

还有最后塞钱时,她眼睛里跳动的光,比摊位上那些廉价珠子折射的光晕明亮千倍。

拐进居民楼时,林天把钱夹进常看的《城市的白细胞》里。楼道感应灯忽明忽暗,书页间露出的百元钞边缘微微卷起,像某种隐秘的记号。他下意识摸了摸手臂的擦伤,突然想起林软软说"下次再被坑,记得叫我!我可比工商局电话好使多了"时,尾音上扬的俏皮腔调。

窗外飘来细雨,打在防盗窗上沙沙作响。林天翻开日记本,钢笔尖悬在空白页许久,终于落下字迹:"遇到会发光的人了。原来有人对峙时会把腰板挺得笔直,有人在被威胁时也能笑得像盛夏的太阳。"

夜深,雨又开始下,他靠在窗边,想起白天被围堵时的狼狈。明明自己除了杜尧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习惯了用沉默应对麻烦,可林软软出现的瞬间,那些无处安放的慌乱,竟也多了几分安心。原来被人无条件护着的感觉是这样的。

《城市里的白细胞》有一句话:世界曾把你调成静音模式,但总有人会穿过喧嚣,为你按下播放键,让寂静的宇宙响起属于你的主题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