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慎刑司的牢房,深入地下,不见天日。冰冷、坚硬、带着浓重霉味和血腥气的石头地面,是唯一的依靠。墙壁粗糙,凝结着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暗褐色污渍。一盏如豆的油灯挂在走廊深处,光线昏黄摇曳,勉强勾勒出牢房内蜷缩的身影轮廓。

云昭月靠坐在冰冷的石壁角落,身上那袭素净的衣裙沾染了草屑和尘土,手肘处甚至被拖拽时磨破了一道口子。但她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折腰的青竹。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神沉静得如同一潭深水,不见丝毫慌乱,只有飞速运转的思索。

南宫璎的栽赃迅疾、凶猛、毒辣,几乎不给她任何喘息和反应的机会。巫蛊厌胜,诅咒帝王与宠妃,这是足以凌迟处死、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南宫璎这一击,是奔着将她彻底碾碎、碾入泥潭永世不得翻身来的。那个红绸人偶作为“铁证”已被呈送御前,此刻她身陷囹圄,与外界消息断绝,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蛾,形势凶险到了极致。

“主子!主子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青蝉带着浓浓哭腔的声音在牢房外响起,她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打点看守,才得以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进来探望。昏黄的灯光下,她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担忧。

看着青蝉狼狈却关切的神情,云昭月心中一暖,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低声音问:“外面情形如何?慕容娘娘那边……可有动静?”

青蝉一边手忙脚乱地把带来的干净衣物和一小包点心塞进牢门缝隙,一边飞快地小声说道:“碧霄宫被封得严严实实,咱们的人全都给看起来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吴公公那老阉狗派了他两个黑心肝的干儿子日夜轮班守着,凶神恶煞的!德妃娘娘那边……”她警惕地瞥了一眼牢门外晃动的看守身影,声音压得更低,“暂时还没有消息递出来。整个后宫现在都炸锅了,都在传……传主子您心肠歹毒,失心疯了敢诅咒陛下和贵妃娘娘!南宫璎那边的人更是像打了鸡血,到处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云昭月点了点头。这在她意料之中。南宫璎掌控舆论的手段一向狠辣,如今更是占了先机。她拿起一块点心,不动声色地掰开,露出里面一小块白色的、质地极其细腻粘手的黏土块——这是她之前示意青蝉设法从那人偶身上偷偷刮下来的附着物。“我让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青蝉眼睛一亮,立刻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两小撮颜色不同的泥土。“主子您看,”她指着其中颜色更深、颗粒感更强的一撮,“这是御花园品霞亭旁边,柳采女出事那地段的土,奴婢趁着浇花园的婆子不注意,偷偷刮了点。您看这颜色,黑乎乎的,摸着还有点扎手。”她又指向另一撮颜色偏红、质地细腻湿润的土,“这是南宫璎宫苑外小花圃的土,奴婢装作摔了一跤蹭的……呸呸呸,晦气!您看,是不是明显不一样?”

云昭月将三份泥土样本——南宫璎宫苑的红土、品霞亭的黑褐色沙土、人偶身上的白黏土——分别放在掌心,借着牢房高处小气窗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仔细对比观察。南宫璎宫苑的泥土偏红,细腻粘稠,带着点花肥的气息。品霞亭旁边的泥土则是深褐近黑,夹杂着细小的沙砾和腐烂的荷叶根茎碎屑,湿润时带着一股特有的水塘淤泥和腐殖质的混合气味。而人偶身上刮下来的这种白色黏土,质地异常细密、洁净,粘性极强,触手柔滑,绝非碧霄宫或宫中任何常见区域的土壤!这古怪的土质……是关键的破绽!

“青蝉,做得好!”云昭月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土壤,是第一处铁证!“你仔细想想,宫里或者宫外,有什么地方,会产出这种……特别白、特别细、像面粉一样的泥土?”

青蝉皱着眉头,苦思冥想,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铁栏杆上画着圈:“白的细土……咱们碧霄宫花盆里都是黑土混河沙。御花园的花匠配土也多用腐叶、牛羊粪和塘泥……白的土……”她猛地一拍大腿(结果“啪”一声脆响拍在栏杆上,疼得她“哎呦”一声,龇牙咧嘴),“哎呦疼死我了!想起来了!主子!含章殿!去年冬天,贤妃娘娘那边的含章殿后头小库房翻修,奴婢去给贤妃娘娘送绣样,看见他们运进去好些个麻袋,那土雪白雪白的!听领头的小太监吹嘘,说是从西山什么特定窑口运来的高岭土,专门用来修补库房里那些珍贵瓷器底座的!那土细得,风一吹都能扬起来一层白烟,跟面粉似的!”

高岭土!云昭月心中豁然开朗!含章殿是贤妃澹台静的居所!这白色黏土,直接将栽赃的源头指向了另一个地方!南宫璎为了撇清自己,嫁祸做得倒是“用心良苦”,可惜,多此一举反而留下了致命的马脚。

“主子,这土……真有这么大用场?”青蝉揉着拍疼的手掌,眼睛亮晶晶地问。

“有大用。”云昭月肯定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力量,“这是证明那祸害东西绝非埋藏在我碧霄宫的如山铁证之一。”她小心地将三份泥土样本重新包裹好,郑重地递还给青蝉,“贴身收好,万不可有失。”

就在这时,牢门外传来看守太监不耐烦的呵斥,如同破锣般刺耳:“嘀咕什么呢?时辰到了!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沾染晦气!”两个看守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推搡着要赶青蝉走。

青蝉手忙脚乱地把东西藏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对着外面毫不示弱地叉腰回骂:“催催催,急着投胎赶头七啊?走就走!你们这慎刑司的伙食也该换换了,一股子耗子尿拌馊饭的味儿,熏得人脑仁儿疼,怪不得一个个脸拉得比驴还长!”她一边用泼辣的骂声掩饰着紧张,一边偷偷塞给云昭月一个“千万小心”的眼神,一步三回头地被看守粗暴地推搡了出去。

牢房重归死寂,只有远处滴水的声音单调重复。云昭月靠着冰冷的石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破处。土壤的疑点找到了,这仅仅是第一步。那人偶上的红绸捆绑方式,那些银针的固定手法……证据链还需要更强力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