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的气息——未干的清洁水挥发后的刺鼻余韵,新书纸张特有的草木清香,汗腺尚未从夏末余威中解放的少年们蒸腾出的荷尔蒙,还有粉笔灰被风一吹,细碎地沉浮在光影中的微尘。头顶那几架老式吊扇正以令人担忧的速度旋转着,嘎吱作响,竭力搅动着这锅粘稠的空气,却只送出些温吞无力、聊胜于无的暖风。

温砚总是比我更早抵达这片喧嚣前奏。

当我嘴里叼着来不及吃完的半块面包,踩着预备铃那尖锐的尾音冲进高二七班的后门时,总能在靠窗那个光线被窗框切割得有些疏离的位子上,瞥见他已安然落座的侧影。他并不显得精神抖擞,相反,总是以一种微微含胸、肩背略弓的姿态伏在桌面上,像一株在清晨薄雾中低垂的植物。额前柔软如墨色鸦羽的碎发垂落下来,恰到好处地在过分冷白的脸颊上笼出一小片模糊的阴翳,遮住了大半神情。那身簇新的蓝白色校服外套,穿在他清瘦如竹的身形上并不显得挺拔利落,反而透出一种空旷感。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领口——无论周遭如何暑气蒸腾,那颗最顶端的纽扣永远被一丝不苟地扣紧,严丝合缝地贴着喉结,勒出一道平直冷硬的线条,仿佛一种不近人情的戒律,固执地抵御着外界的侵扰与窥探。

他的沉默并非懒惰的懈怠,更近似一种内敛的疲惫,凝固在空气里,成为我们小小课桌区间难以打破的坚冰。最初的几天,属于同桌的正常沟通尝试,几乎都在他那无声无形的屏障前败下阵来。

“那个……” 语文课上,老师刚转身写板书,我鼓起一丝勇气,手肘有意无意地、极其轻微地向中间区域移动了一个指节的距离,压低声音问,“昨天的《赤壁赋》老师划的重点是哪几句?我笔记本忘带了。”

声音很轻,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期待着哪怕最微弱的涟漪。

他握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书写的沙沙声中断了半秒。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并未立刻聚焦在我脸上,而是先落在自己摊开的语文书上,那视线沉静得如同古井。片刻之后,才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终于偏移视线,落到我的脸上。他薄唇微启,并未立刻回答,目光却又顺着我的视线方向,落在我空荡荡的桌面上,然后看向我摊开的、空白的笔记页。

“苏子愀然……” 他的声音终于响起,并不高,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种被纸张过滤后的温沉,“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此非曹孟德之诗乎?…… 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 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 他语速不快,每个字的吐字都清晰沉稳,像一串沉入水底的珍珠。他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垂着眼帘,目光聚焦在虚无的一点,背诵着那些沉郁苍凉的句子。

“哦、哦!谢谢!” 我赶紧低头,依言速记,心头却掠过一丝异样——这声音里的平静,似乎沉得过分,反而透出一种强撑的、难以负荷的滞重。

就在我专注抄写,笔尖划过纸面的嚓嚓声响起时,我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动静。并非来自纸笔,而是来自我的左侧。

温砚保持着面向前方的姿态,背脊挺直,侧脸轮廓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他垂在书桌之下的左手,自然地搭在自己的大腿外侧。指节嶙峋,透出一种病态的冷白。此刻,那手的食指和中指,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几乎难以察觉的节奏,非常轻微地、无意识地摩挲着他自己左侧胸口下方,靠近肋骨下缘的位置。

那个位置!那个动作!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我的脊椎。那张惊鸿一瞥、随后被他仓皇攥成团的心脏简笔画,那个潦草而冰冷的、如同判决的小叉标记,如同烧红的烙铁,刹那间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那位置,几乎与此刻他指腹摩挲的地方精准地重叠!

我的笔尖不由自主地一滑,在本子上划出一道丑陋的长痕。

他似乎被这细微的声响惊动,指尖的动作猛地一僵,随即彻底静止。他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保持着面向前方的姿态,只是那原本就沉静的侧脸,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些,下颌的线条收束得如同一把冰冷的弯刀。沉默再次无声地蔓延、加深,教室里只有老师粉笔敲击黑板的笃笃声,和他指尖那短暂的摩挲所带来的无声震荡,在我心底久久回荡。

下午第一节课后的短暂喧嚣被体育课尖锐的集合哨音撕裂。九月底的阳光依旧带着余威,毫不留情地炙烤着操场。橡胶跑道蒸腾起浓重而刺鼻的塑胶气味,混杂着尘土被晒焦的干涩气息,热浪滚滚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换上了宽大呆板的蓝色涤纶运动服,温砚混在前往操场的队伍里,却像一个突兀的阴影。那身原本就偏大的运动服套在他过瘦的身体上,松垮地飘荡着,愈发衬得他形销骨立,肩膀薄得像张纸片。他沉默地落在队伍最后面,速度缓慢。周围是青春蓬勃的喧嚣——男生们迫不及待地拍打着篮球,带起一阵风;女生们叽叽喳喳,互相检查着彼此的刘海是否被汗浸湿;体育委员张哲在队伍最前头,洪亮地喊着口令,试图整理歪歪扭扭的队伍。

集合,报数,在体育老师中气十足、却略显敷衍的口令下做完了关节活动操。当宣布“自由活动”时,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分流。

“许漾!这边!” 王可欣热得脸颊通红,像熟透的苹果,一手抹着额头上滚落的汗珠,一手用力拽我的胳膊,指向操场最东边几棵高大稀疏、枝叶稀疏堪堪遮下一小片阴翳的老梧桐,“快快快!就那树下还有点凉快地儿!去晚了就被抢光了!” 她的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们小跑过去,抢占了一小块被阳光筛过的、斑驳迷离的“好位置”。王可欣利落地从兜里掏出根色彩鲜艳、富有弹性的橡皮筋,麻利地勾在两棵梧桐树的粗壮根系间。刚直起腰,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越过我的肩膀扫视全场,随即发出了然又带着点轻蔑的“啧”声。

我顺着她的目光转头望去。

操场边缘,那片几乎被遗忘的水泥看台旁,几阶窄小的台阶投射下极其吝啬的一小条阴影。温砚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他坐的位置是整片看台的最底层,空间狭小得只容一人。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强行绷紧的标尺,但这份刻意营造的挺拔在周遭自由散漫的氛围中反而透出一种近乎滑稽的孤独与无助。阳光异常恶毒,几乎将他整个暴露在炽烈的强光下,只有肩膀以上、头顶以下窄窄的一截勉强蜷缩在那条若有似无的阴影里。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黑色短发,发梢紧紧黏贴在额头和两侧太阳穴上,汗珠沿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汇聚,一滴一滴砸在滚烫的水泥台阶上,瞬间被蒸发,只留下一个个颜色更深的圆形斑驳水渍。他手里捏着半瓶开了盖的矿泉水,瓶身上凝结的冰冷水珠不住滚落,在他灰色的运动裤膝盖位置洇湿一大片深色的地图,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微侧着头,目光毫无焦距地投向远处操场与围墙交界处被热浪扭曲的模糊边界线,像一尊被烈日暴晒、渐渐融化的苍白石膏像。

“嘿!温砚!” 一个洪亮又带着点自来熟的声音传来,篮球在地面弹跳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张哲抱着球,像头充满活力的小公牛,几步就冲到了看台边缘,篮球咚地一声砸在温砚脚边的台阶上,溅起细小尘土,“喂,别傻坐着啊!那边组队呢,缺个人,过来凑个数!不会投没关系,站那儿传传球也行!” 张哲咧着嘴笑,汗如雨下,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健康过剩的红光和毫无城府的邀请。

温砚被他突兀的声音惊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额前湿透的发丝黏在眼睫旁,遮住了一部分视线。他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才聚焦看清眼前的人是谁,看清那只滚到脚边的橘色篮球。当那双被汗水濡湿的眼睛抬起时,里面清晰透露出一种与周遭活力格格不入的、几乎凝固的疲惫。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几乎没有什么血色。喉结困难地滚动了一个来回,仿佛喉咙里哽着一块无法吞咽的硬物,声音被热浪裹挟着传来,沙哑沉闷得有些失真:“不了。” 两个字,吐得清晰,却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张哲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夸张地“啊?”了一声,浓黑的眉毛高高扬起:“不会吧?投篮很简单的!你看,”他抄起篮球,站在几步开外,做了个极其标准的跳投动作,篮球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哐当”一声砸在篮筐上弹开了,引来那边半场打球男生的一阵哄笑,“……咳,这个不算!再来!包教包会!来嘛!坐着多没劲!”

温砚没有再看张哲,更没有看那只不断在地上弹跳引诱他的篮球。他异常缓慢地、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的目光重新投向虚无的远处,嘴唇抿得更紧了,喉结再次极其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在竭力压抑着某种汹涌而至的不适。那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热浪似乎加重了他的负担。

张哲又热情洋溢地呼喊了几句,声音在空旷的看台边缘显得格外洪亮,甚至还自作主张地去拉他的胳膊。温砚几乎在他触碰的瞬间,像被滚烫的铁钳烫到一般,猛地向后缩了缩,避开了张哲汗津津的手掌,一个回避动作竟让他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张哲讪讪地收了手,又坚持劝说了几句,最后终于无奈地耸了耸肩,朝那边的球场跑去,嘴里还兀自嘀咕着:“怪人一个……”

王可欣一边跳着简单的皮筋花样,一边冲我撇嘴,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被热风送了过来:“看见没?清高得很呢。好几个人都喊过他了,理都不理。张哲也是没眼力见,碰什么钉子。”

我没有搭腔,心思却无法控制地被那个坐在毒辣日光边缘的身影紧紧攫住。皮筋在脚踝间上下翻飞,视线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牢牢钉在温砚那边:他因高度紧绷而显得异常僵硬的肩颈线条;那过分专注、却又空茫的凝望姿态下极力忍耐的神情;垂在身侧的左手,细长的手指正用力蜷曲着,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透明的青白色;还有那运动裤右前方口袋处,微微顶起的一个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硬物轮廓——正是那个消失掉标签的小药瓶,此刻硬邦邦地顶在薄薄的涤纶布料上。

时间在燥热中缓慢地煎熬,皮筋跳了多久,我就偷望了多久,直到体育老师吹响了尖锐刺耳的集合哨。

体育课的喧嚣落幕,晚自习的序章悄然铺展。教室如同一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巨大墨水瓶,压抑、沉寂。日光灯管发出持续而低微的嗡鸣,是这片寂静之海唯一单调的背景音。空气里漂浮着纸张的干涩、汗水蒸发后的微咸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劣质驱蚊水的甜腻气息。

我被一道复杂的物理电磁感应题困住了。眼前导线切割磁感线的图形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各种电流方向、安培定则搅在一起,思维彻底陷入僵局。笔杆几乎被我焦躁的牙齿刻上一圈牙印。

“唉……”一声无意识的叹息逸出唇边,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叹息落下的瞬间,一道柔软、稳定、带着暖意的光芒,如同无声涌动的溪流,斜斜地漫过了我的桌面,驱散了压在练习册上、几乎要将题目吞没的昏暗。那光斑的范围不大不小,正好覆盖了那道让我头疼不已的难题。

是他的充电台灯!

我猛地侧过头。

银灰色的金属灯杆不知何时被他悄无声息地、缓缓地推转了一个角度。灯光温柔地照亮了我皱成一团的眉头和压在草稿纸上被我写得一团糟的符号。而光源的另一端——温砚自己的桌面,瞬间暗下了一大半,光线被他慷慨地切割,只留给他自己桌角一小片被窗外路灯余晖眷顾的、极其微弱的光晕。

他并没有看我,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偏移。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伏在桌上,只看得见头顶柔软的发旋和一小段墨色碎发下露出的过分苍白的后颈。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眼前摊开的习题,书页上是一道似乎更加深奥难懂的力学分析图。暖黄的光线柔和了他大半轮廓,唯有那双握笔的手暴露在光明与昏暗的交界处——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正死死地攥住一支黑色墨水笔,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嵌入笔杆的塑料中,指关节绷紧到了极致,清晰地透出一种病态的、毫无血色的青白,那用力程度,仿佛笔杆是唯一能让他稳坐、不垮下去的支柱。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头顶日光灯管持续低吟,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如同无数春蚕在啃食桑叶。那句涌到喉咙口的“谢谢”,明明轻如鸿毛,此刻却重如千钧,沉重地卡在那里,动弹不得。一种混合着细微暖意与更加浓重不安的酸涩感,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又被我强行咽了回去。我低下头,将目光重新投注于那片他慷慨赠予的光明之下。

光线似乎真的拥有某种魔力。那道横亘在思维中的乱麻,在那片澄澈、稳定、带着温度的照耀下,竟然开始有了一点点抽丝剥茧的松动迹象。电流方向的判断依据,切割速度带来的电动势大小……混乱的思绪像是被熨平了一角,模糊的画面有了点轮廓。

也就在这短暂清晰的光线下,借着斜射的角度,我再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左臂外侧靠近肩膀的校服布料上,颜色明显深于周围的痕迹——体育课后那块被汗水浸透又风干了的不规则印记,在灯光的抚摸下,边缘似乎更加清晰了,像一张沉默的地图,无声地标记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挣扎。那干涸汗渍边缘,似乎还残留着极其细微的、混合着苦涩药味的微弱气息,被这光芒微微烘烤着,若隐若现。

“叮铃铃——”

刺耳的下课铃声以无可抗拒的力道撕裂了教室沉闷的外壳。凝固的寂静瞬间被打破,如同投入石块的冰面,轰然碎裂。压抑的情绪化作解禁的浪潮,桌椅板凳与地板的摩擦噪音、书本合拢的砰砰声、同学们迫不及待起身收拾书包的响动、此起彼伏的闲聊和呼朋引伴的声音骤然爆发,汇成一片巨大的喧嚣,瞬间席卷整个空间。

在这汹涌的人潮启动的初期,温砚已经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极其利落地完成了起身、塞书入包、背上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帆布包等一系列动作,快得几乎不给人留出挽留或道别的空隙。他垂着头,动作流畅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迟缓感(并非犹豫,更像是一种精力的节约),瘦削的身体灵巧地嵌入了初初涌动的缝隙,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迅速消失在教室门外那片被走廊灯光切割得明暗不定的区域,融入更汹涌的人流,转瞬不见了踪迹。

我收拾书包的动作不自觉地放慢了,甚至有些心不在焉。数学试卷的边角被我塞得卷了起来,物理题目的演算纸塞进去又抽出来,好像怕压坏了什么。王可欣已经收拾利索,隔着过道催促:“许漾,走啦!再晚回宿舍又没好水了!快点快点!” 她的声音被嘈杂包裹着。

“来了来了。” 我应着,加快速度,胡乱将剩下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包里,拉链几乎要撑破。

当我和王可欣走到门口时,教室已几乎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个狼藉的空壳。桌椅歪斜,纸屑在水泥地面上打着旋儿。作为今天的值日生,我负责关门关灯。王可欣先走一步。

我走到讲台旁边,目光扫过教室后方的黑暗角落。属于温砚的那一小片空间,在空荡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孤立。手指找到总闸冰凉的塑料按钮,用力按了下去。

啪嗒。

一声沉闷的轻响,如同一个休止符。

黑暗如同巨大的、粘稠的、饱含水汽的海浪,刹那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带着冰冷沉重的分量,轰然淹没了整个空间。课桌、椅子、讲台、黑板……所有熟悉的轮廓瞬间被吞噬殆尽,眼前只剩下纯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有靠近走廊那边的窗户,还透进一点点外面路灯微弱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黯淡的色斑。

就在这绝对的黑暗降临的瞬间,那片冰冷沉重的海洋里,一股气味却如同破冰而出的幽灵,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它从温砚座位那个方向无声地弥漫出来,顽固地飘散、萦绕在黑暗的空气中:

苦涩。干燥。带着微尘感。像碾碎的药粉遗落在角落里,混合着一种……淡淡的、因过量汗水蒸发析出而形成的特殊酸涩气味的微咸。这味道,绝非寻常。

它极其缓慢,却又无比确凿地钻入我的鼻腔。这气味的独特组合,比任何言语都更加直白地指向一个隐秘的深渊。药片的苦涩,汗水的异常,体育课上的僵直与惨白,那句被他藏在口袋里的“维生素”…… 所有零碎的碎片,仿佛瞬间被这根无形的气味线串联起来,清晰地勾勒出一个答案的轮廓——温砚的身体,绝不仅仅是“体质差”那么简单。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体。我站在讲台边缘,关上门锁紧。锁舌清脆地“咔哒”一声啮合。这声音像是某种宣判,确认了这方空间的彻底封闭,也确认了我内心那不断下沉的认知。

走廊的感应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微黄的光线从门上的窄小气窗里勉强挤进来一道,在地面上投射出狭窄的一条亮痕。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踩在那条光带边缘,走向楼梯口。每一步都格外用力,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空洞的回响,试图驱散一点那顽固缠绕在鼻端、甚至似乎渗入心底的苦涩气味。

走出教学楼。初秋的晚风裹挟着初降夜露的清冽,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凉意。天空是深邃的墨蓝,几颗疏朗的星子冷冷地缀在天幕。喧嚣的人声、自行车的铃声从主干道方向传来。

可我依然能闻到。

那苦涩的药味,干燥的尘埃气,汗渍的微咸,还有那张心脏草图上冰冷的小叉……这些无形的碎片,像被晚风重新打散的拼图,却又比刚才更清晰地烙印在意识深处。风穿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低语,像无数细小的声音在窃窃私语。

我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进傍晚的寒意里。只想快点离开这片弥漫着沉重秘密气息的校园。新学期的画卷刚刚展开一角,已被涂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隐忧。温砚的存在,他那些被刻意遮盖的疲惫、隐忍的苦痛、无声的回绝,以及那片突兀的汗渍,都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荡开的涟漪早已超出了“新同桌不好相处”的范畴。

这不再仅仅是尴尬的界限。

那无声摩挲胸口的指尖,那在烈日下孤立汗湿的背影,那黑暗中骤然清晰的苦涩气息……这一切,像一张悄然撒开的、冰冷的网。而我,似乎正不可避免地、一步步向网的中心靠近。前方的路,被一种名为温砚的、沉甸甸的谜团笼罩,夜色正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