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上一刻,天空还只是铅块般的灰,沉闷地压在连绵起伏的墨绿色山峦之上。下一刻,豆大的雨点就狂暴地砸了下来,噼啪作响地撞击着老旧旅游大巴的车窗,瞬间将玻璃涂抹成一片混沌流淌的水幕。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湿土、皮革座椅陈腐气味和某种若有若无、难以名状的铁锈腥气的潮湿空气,让人胸口发闷。
我,林晚,缩在靠窗的座位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冰冷的屏幕边缘。屏幕固执地显示着“无服务”三个字,像一道冰冷的判决。车窗外,蜿蜒的山路被无边无际的雨幕吞噬,能见度低得可怕,只有车轮碾过泥泞发出的黏腻声响和引擎吃力的低吼,固执地穿透雨声,证明我们还在移动。车厢里异常安静,只有后排那个举着自拍杆、染着粉红色头发的年轻女孩——网名叫“喵酱”的网红——还在对着手机屏幕努力挤出元气满满的笑容,用刻意拔高的甜腻嗓音直播着:
“…家人们!看到没!超级原生态的暴雨山路体验!这才是真正的探险feel!…就是信号有点…喂?喂喂?听得见吗?啧…”她的声音在反复尝试后终于泄了气,烦躁地嘟囔着,“什么破地方,连个鬼信号都没有!”
“行了,消停会儿吧!”坐在她前排的胖阿姨王婶,裹紧了身上那件略显花哨的薄外套,没好气地回头抱怨,“吵得人头昏!这鬼天气,这破路…导游!导游!我们到底要去什么村啊?地图上压根没有!这雨什么时候停啊?”她扭动着身体,试图在狭小的座位上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脸上的皱纹因不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而挤得更深。
坐在我斜前方的周医生,一个约莫四十岁、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斯文沉稳的男人,正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模糊雨景。听到王婶的抱怨,他只是微微侧了侧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似乎对眼下的困境并不意外。
而坐在我旁边靠过道位置的,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夹克、沉默寡言的男人。从上车起,他就几乎没说过话,只是微微佝偻着背,双手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脖颈间,隐约露出一截褪色的红绳,上面似乎系着什么挂件。偶尔颠簸时,能瞥见一抹温润的绿色在他紧抿的唇边一闪而过——那是一块品相相当不错的玉佛。
导游阿健,一个皮肤黝黑、笑容热情得近乎夸张的年轻男人,从前排副驾的位置扭过身。他脸上那标志性的、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即使在昏暗摇晃的车厢里也亮得刺眼,只是此刻,这笑容在车窗外泼天的雨幕映衬下,无端地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感,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
“王婶,别急嘛!”阿健的声音拔高,试图压过雨声和引擎的噪音,“咱们去的可是‘无回村’!名字听着唬人吧?嘿嘿,这可是咱们‘寻幽旅行社’压箱底的独家秘境!外面地图当然没有啦!绝对的原始生态,未经开发,保证让各位体验到最纯粹、最刺激的深山古村风貌!雨嘛…山里天气,说变就变,说不定到了村口就停了呢!”
“无回村?”王婶狐疑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抵触,“这名字听着就晦气!咋不叫个‘福来村’、‘迎客村’?”
“哎哟,王婶,这您就不懂了!”阿健的笑容纹丝不动,声音依旧热情洋溢,“越是这种名字有‘故事’的地方,越有味道!才能显出咱们这次深度体验游的价值嘛!您想想,回去跟街坊邻居一说,‘嘿,我可是去过地图上都没有的无回村!’多有面儿!保证值回票价!大家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他的话语像裹了蜜糖的安慰剂,试图安抚车厢里弥漫开的不安。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砰!!!”
一声极其沉闷、却又异常清晰的巨响,猛地从车头正前方传来!像是有个无形的巨大拳头狠狠砸在了挡风玻璃上。整辆大巴剧烈地向前一挫,随即又被安全带猛地拽回座位!刺耳的刹车尖叫和轮胎在湿滑泥地上徒劳打滑的声音撕裂了雨幕,混合着车内骤然爆发的惊恐尖叫。
“啊——!”
“怎么回事?!”
“撞…撞到什么了?!”
我死死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巨大的惯性让我整个人向前扑去,又被安全带勒住,胸口一阵窒息的闷痛。挡风玻璃,那块承受了巨大冲击的前窗,此刻却诡异地没有碎裂,只有无数蛛网般细密交错的裂纹在玻璃中心疯狂蔓延、交织,像一张瞬间冻结的恐怖冰网。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裂纹的中心点,几片指甲盖大小的碎玻璃,并没有掉落,而是违反物理定律般,诡异地悬浮在半空中,离玻璃表面只有几厘米,微微震颤着,折射着车内外昏暗的光线,闪烁着冰冷的、钻石般的寒芒。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车厢,只有暴雨冲刷车顶的哗哗声和引擎粗重而不安的喘息。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撞击和眼前违反常理的景象惊呆了,连王婶的抱怨和喵酱的直播都戛然而止。恐惧像冰冷粘稠的液体,瞬间灌满了每个人的喉咙。
司机老张,一个满脸皱纹、经验丰富的老司机,此刻脸色煞白,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死死盯着那几片悬浮的碎玻璃,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没看见东西…”老张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前面…前面什么都没有!空的!就是…就是撞上去了!像是…像是一堵看不见的墙!”
看不见的墙?我的心猛地一沉。
阿健脸上的职业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面具般的热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压下去的、深藏的惊惶。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窗外几乎完全被雨幕遮蔽的山路,又迅速扫视过车内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绝望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猛地推开车门。
冰冷的、饱含水汽的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瞬间灌入车厢,带来一股更加浓重的、带着泥土腐烂气息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阿健顶着暴雨跳下车,他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显得渺小而模糊。他几步冲到车头,对着那片空无一物的、只有雨帘疯狂冲刷的虚空,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像是在摸索,又像是在驱赶什么无形的存在。几秒钟后,他动作僵硬地转过身,重新爬上车。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黝黑的脸颊往下淌,那精心维持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木然的、带着铁灰色的凝重。
“没事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完全失去了之前的活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一点…小意外。路况复杂。前面…就是村口了。”
没有解释那“看不见的墙”,没有解释悬浮的碎玻璃。他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沉默将巨大的疑问和恐惧强行压了下去。司机老张在他的示意下,颤抖着双手重新挂挡。引擎发出一阵不情愿的嘶吼,大巴碾过泥泞,小心翼翼地绕过挡风玻璃上那片诡异的蛛网裂痕和悬浮的碎玻璃,再次启动。
车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之前的抱怨、不安,此刻都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恐惧所取代。没有人再说话。王婶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祈祷。周医生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窗外,又若有所思地落在阿健湿透的、微微颤抖的背影上。喵酱早已收起了手机,脸色发白地蜷缩在座位上,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惊恐。我旁边的玉佛男,身体绷得更紧,抱着帆布包的指关节捏得惨白,几乎要嵌进破旧的帆布里。他脖子上那块玉佛,似乎隔着衣物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又或许是错觉。
大巴在泥泞中艰难地又行驶了大约十分钟。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仿佛天河决堤。灰白色的雨线密集得如同实质的幕布,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沌中,一个模糊的、被雨水冲刷得扭曲变形的轮廓,在前方浓密的雨幕中缓缓浮现。
那是一座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粗陋的村口牌楼。
几根粗大的、未经雕琢的原木歪歪斜斜地捆绑在一起,搭成一个摇摇欲坠的“门”字形框架。框架顶端,一块饱经风雨侵蚀、边缘已经腐朽开裂的粗糙木板上,用某种暗红色的、早已干涸褪色、如同凝固血块般的颜料,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
**无回村。**
字迹狰狞,笔画扭曲,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原始的蛮荒和冰冷的恶意。雨水冲刷着木板,将那暗红的字迹浸润得更加刺眼,如同干涸伤口渗出的新鲜血液。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再次响起,大巴终于彻底停下,车头几乎要顶到那简陋而诡异的牌楼。
阿健猛地站起身,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略显紧绷的肌肉线条。他转过身,面向所有乘客。脸上早已没有了任何笑容,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严肃。他的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车厢里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狠狠砸进每个人的耳膜:
“各位,无回村,到了。”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惶不安的脸,最后定格在车窗外那被暴雨模糊、却依旧狰狞的村名牌上,加重了语气:
“记住!我只说一遍——**天黑之前,无论发生什么,必须离开村子!**”
“天黑之后,这里…不属于活人。”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低沉,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铁律。
“下车!”
他率先拉开车门,冰冷的狂风暴雨再次灌入。
我们像是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一个个沉默地、脚步虚浮地走下大巴,踏入无回村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雨幕之中。
双脚刚一踏上村口湿滑黏腻的泥地,一股极其怪异的味道就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气息,蛮横地钻入鼻腔。那绝不是寻常山村应有的草木泥土芬芳,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令人不适的气味:浓重的、带着甜腥的腐败气息——如同堆积了太久的烂水果;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仿佛某种陈旧金属锈蚀的铁腥味;最深处,还潜藏着一丝难以捕捉、却挥之不去的…**腥甜**。这味道像冰冷的蛇,缠绕着感官,让人胃部本能地一阵抽搐。
村子死寂得可怕。
除了我们这群不速之客踩在泥水里发出的“噗叽”声,以及头顶狂暴的、永不停歇的暴雨砸在屋顶和地面的喧嚣,整个村子听不到任何属于“人”的声音。没有犬吠,没有鸡鸣,没有孩童的嬉闹,甚至没有风吹过树叶的沙响。只有雨,无边无际的、淹没一切的雨声,构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白色噪音背景墙。
房屋低矮、破败,大多是用灰黑色的石块和深褐色的泥巴胡乱垒砌而成,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颜色乌黑的茅草,在暴雨的冲刷下显得沉重欲坠。窗户狭小,黑洞洞的,像一只只失明的眼睛,毫无生气地镶嵌在粗糙的墙面上。村道狭窄弯曲,路面早已被雨水和泥浆彻底覆盖,变成一条条浑浊的、缓缓流淌的黄色小溪。
我们一行人,像一群迷失在巨大灰色幕布下的蚂蚁,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阿健身后,沿着这条泥泞不堪的“溪流”往村子深处挪动。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身上,迅速带走体温。恐惧和湿冷内外夹击,让人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然后,就在一个稍微开阔些、像是村子中心小广场的泥泞空地上,我们看到了人。
或者说,看到了“村民”。
他们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从那些黑洞洞的、仿佛怪兽嘴巴的低矮门洞里,从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巷子拐角,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男女老少都有。穿着同样灰扑扑、样式古怪的粗布衣服,大多打着赤脚,直接踩在冰冷的泥浆里。他们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迟滞感,像是关节生了锈的木偶,每一步都踩得沉重而粘稠。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们的脸。
无论男女老少,无论面向谁,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一模一样**的表情。
嘴角向两侧咧开,露出或黄或黑的牙齿,形成一个标准的、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这笑容的弧度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分毫不差。然而,他们的眼睛——那本该是传递情绪的心灵窗户——却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没有好奇,没有惊讶,没有对陌生人的警惕,甚至没有对这场泼天大雨的厌恶。只有一片死寂的、凝固的虚无。
他们就那样站在暴雨中,一动不动,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们脸上那凝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数十张完全相同的笑脸,镶嵌在灰败的雨幕背景里,无声地注视着我们这群闯入者。他们的目光像冰冷的针,穿透雨帘,牢牢地钉在我们身上。
“我的妈呀…”王婶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哭腔的惊呼,猛地往周医生身后缩去,死死抓住周医生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外套里。
喵酱更是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想要拍摄,但屏幕上依旧只有无情的“无服务”提示。她对着那些笑脸村民,又看看手机,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助的恐惧。
周医生身体明显绷紧了,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飞快地扫视着那些村民,眉头锁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低声对王婶说了句什么,试图安抚,但自己紧抿的嘴唇也透露出极度的紧张。
我旁边的玉佛男,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急促。他一只手死死捂着胸口,隔着湿透的夹克,能清晰地看到他掌心下那块玉佛的轮廓。他低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那些空洞的笑脸目光是烧红的烙铁,让他不敢直视。
阿健走在最前面,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脚步不停,径直穿过那些沉默微笑的村民,仿佛他们只是路边的石头。他的背影在雨中显得异常决绝,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焦躁。
“快点!跟上!时间不多!”他头也不回地催促,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冷硬。
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在数十双空洞笑容的注视下,踩着冰冷的泥浆,踉踉跄跄地跟上阿健。那些凝固的笑容如同附骨之蛆,紧紧黏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村子深处,被暴雨模糊的轮廓显得更加阴森诡异,仿佛一头蛰伏在灰暗雨幕中的巨大怪兽,正无声地张开它那滴淌着涎水的巨口。
阿健的脚步最终停在村子中心一处相对高些的土坡前。坡顶被人工平整过,形成一个简陋的平台。平台中央,矗立着一个用巨大、粗糙的深灰色石块垒砌成的物体——它勉强能看出一个四方的基座,上面却堆砌得歪歪扭扭,棱角粗糙,完全不对称,透着一股原始而野蛮的气息。石块的表面布满深褐色的、仿佛干涸血迹般的污渍,在暴雨的冲刷下,颜色变得更深,如同新鲜的伤口,蜿蜒流淌下浑浊的暗红色水迹。
这堆怪异的石头,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压迫感。它不像祭坛,更像一个…**呕吐物堆积而成的巢穴**,散发着无形的、令人作呕的恶意。
“祭坛。”阿健的声音毫无起伏,像在念一个冰冷的标签。他没有解释,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多看那“祭坛”一眼,只是催促着,“抓紧时间,自由活动拍照!记住,**天黑前必须回到这里集合!** 只有一条路出去,别乱跑!” 他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扫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随即转身,径直走向平台下方不远处一间同样低矮、黑洞洞的石屋,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内的阴影里,仿佛急于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我们这群被抛弃在暴雨和诡异祭坛旁的游客,面面相觑,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
“拍…拍照?拍什么?拍这堆吓死人的石头吗?”王婶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抓住周医生的胳膊,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这地方…这地方太邪门了!那些人的笑…我的老天爷…”
喵酱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再次徒劳地举起手机,对着雨幕、对着那狰狞的祭坛、对着远处那些依旧站在雨中、如同石雕般凝固微笑的村民一阵乱拍。“家…家人们…信号…还是没有…你们能看到吗?这地方…这祭坛…还有那些人…”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像是在向虚无求救。
周医生扶住王婶,目光却死死锁在祭坛石缝间那些被雨水冲刷流淌的暗红色污迹上。他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惊人,似乎在努力分辨那到底是雨水冲刷的泥垢,还是别的什么更可怕的东西。他低声道:“王婶,别怕,先冷静。这地方…确实不对劲。那些村民的状态…很诡异。”
我站在人群边缘,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旁边的玉佛男。他不知何时,已经独自一人,脚步虚浮地、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朝着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祭坛走了过去。他佝偻着背,双手依旧死死抱着那个旧帆布包,但动作却显得异常僵硬,仿佛一个梦游者。
“喂!你干什么去?”周医生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立刻出声喊道。
玉佛男像是没听见。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踏上了祭坛那湿滑的石阶。雨水将他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彻底打湿,紧贴在身上,更显出他身体的瘦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脆弱。他走到祭坛顶部那块最巨大、也最歪斜的石头前,停了下来。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瞬间血液冻结的动作。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不再是沉默,而是一种混杂着极致痛苦和某种疯狂解脱的扭曲表情!他张开嘴,似乎想呐喊,但喉咙里只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紧接着,他松开了那个一直视若珍宝的旧帆布包。包“啪嗒”一声掉在湿漉漉的石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双手,狠狠抓住了自己脖颈间那块温润的玉佛!仿佛那不是护身符,而是勒住他脖子的毒蛇!他用力撕扯着那根褪色的红绳!
“呃啊——!”
一声非人的、短促而凄厉的惨叫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那块品相上佳的玉佛,在他双手触碰到的刹那,竟然…**融化了**!
不是碎裂,不是掉落,而是像一块被投入高温火焰的蜡,以一种肉眼可见的、令人作呕的速度迅速变软、塌陷、流淌!温润的绿色光泽瞬间被一种粘稠的、冒着微弱气泡的琥珀色液体所取代!这琥珀色的液体仿佛拥有生命,沿着他撕扯红绳的手指疯狂向上蔓延、攀爬!所过之处,他的皮肤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冒出缕缕诡异的、带着甜腥味的青烟!
玉佛男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像是通了高压电!他僵立在祭坛顶端,双臂怪异地高举着,被那不断蔓延的琥珀色黏液包裹。那黏液如同贪婪的活物,迅速覆盖了他的双手、手臂,并向他的脖颈、脸颊、胸膛蔓延!他的皮肤在黏液下迅速失去血色,变得灰败、松弛,如同被抽干了水分和生命的破布。他脸上的痛苦表情被彻底凝固,眼珠在琥珀色的覆盖下迅速失去光泽,变成两颗浑浊的、毫无生气的玻璃球。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不过短短十几秒。
当那层蠕动的、粘稠的琥珀色黏液完全覆盖了他整个头颅和上半身时,他抽搐的身体猛地一僵,然后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软泥,直挺挺地向前扑倒!
“噗通!”
沉闷的声响被狂暴的雨声吞噬了大半。
他面朝下,重重摔在祭坛冰冷粗糙的石面上。覆盖在他身体上的琥珀色黏液似乎“活”了过来,剧烈地翻涌、收缩,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消化食物的胃囊。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咕噜…咕噜…”的粘稠声响,玉佛男的身体在黏液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下去。衣物、皮肤、骨骼…所有的一切都在那粘稠的琥珀色中溶解、消失。
几秒钟后,黏液停止了翻涌,迅速变得稀薄、透明,如同被雨水稀释。它沿着祭坛石头的缝隙流淌、渗入,最终消失不见,只留下几道湿漉漉的水痕。
祭坛顶上,空空如也。
除了那个被雨水迅速浸透、孤零零躺在石面上的旧帆布包,再也没有玉佛男存在过的任何痕迹。仿佛他从未踏上过那祭坛,从未在我们身边存在过。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只有雨,永不停歇的暴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冲刷着祭坛上残留的几道水痕,也冲刷着我们脸上凝固的、极致惊恐的表情。空气里那股甜腥的腐烂气息,混杂着玉石融化、皮肉溶解产生的诡异焦糊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啊——!!!”
王婶的尖叫声终于撕破了这死寂的真空,凄厉得变了调,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切割着所有人的神经。她整个人瘫软下去,若不是周医生眼疾手快地死死架住她,她早已摔进泥泞里。
喵酱手中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泥水里,屏幕瞬间被泥浆覆盖。她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踉跄着后退几步,双手死死捂住嘴巴,眼睛瞪大到极限,瞳孔里映着空荡荡的祭坛顶端,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双腿像灌满了冰冷的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被一股强烈的酸腐感堵住。玉佛男被琥珀色黏液吞噬、溶解的画面,如同最恐怖的慢镜头,一遍遍在脑中回放。那“滋滋”的溶解声,那“咕噜”的吞咽声,仿佛直接烙印在耳膜深处。他最后看向祭坛时那扭曲痛苦的表情…那绝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认命**?
“他…他…他…”我身边的另一个中年男人,脸色惨白如纸,指着空荡荡的祭坛,嘴唇哆嗦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是祭坛!”周医生架着几乎昏厥的王婶,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被强行压制的、属于医生的冷静内核。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着玉佛男消失的地方,又猛地扫向祭坛下方那些依旧伫立在暴雨中的村民。“那些村民!看他们的反应!”
顺着他的目光,所有人的心再次沉入冰窟。
那些村民,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距离远近,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标准得令人发指的、空洞的笑容。玉佛男在祭坛上恐怖地融化消失,那足以让任何正常人崩溃的场面,对他们而言,仿佛只是下了一场无关紧要的雨。他们的笑容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眼神依旧空洞地凝固在我们身上,像是在欣赏一出早已排练过无数次的默剧,冷漠到了极致。
“他们没有心跳!”周医生突然厉声说道,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颤,“我刚才…刚才离那个摔倒的老头很近!他摔倒时我下意识想去扶,手碰到了他的胳膊!冰冷!僵硬!像石头!而且…而且我指尖碰到了他的手腕内侧!没有脉搏!一点搏动都没有!完全没有!”
没有心跳!
活人怎么可能没有心跳?
“鬼…鬼啊!”王婶在周医生的臂弯里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哀嚎,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
“直播!对!直播!”喵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弯腰从泥水里捞起自己的手机,手忙脚乱地用湿透的袖子擦拭着屏幕。屏幕亮起,依旧显示着“无服务”,但她像是没看见,用力点开直播软件,对着镜头,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家人们!救命!救命啊!你们看到了吗?刚刚!就在祭坛上!那个男的!融化了!被…被黄色的东西吃掉了!还有那些村民!他们是鬼!是鬼啊!救命!报警!快帮我们报警!”
她歇斯底里地对着手机屏幕哭喊,泪水混着雨水在脸上肆意横流。然而,几秒钟后,她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她死死盯着手机屏幕,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荒谬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不…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飘忽得像一缕幽魂,“弹幕…弹幕说…他们…他们看不见村民…也看不见祭坛…”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扫过周围那些密密麻麻、在暴雨中凝固微笑的村民,又低头看看手机屏幕,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们说…说镜头里…只有我们几个…站在一片空地上…对着空气…对着空气发疯…”
轰隆——!
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几乎要震碎耳膜的炸雷!巨大的雷声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脚下的泥地都在微微颤抖。
这声惊雷像是某种信号,瞬间引爆了压抑到极致的恐慌。
“跑啊!!!”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理智和恐惧。我们这群被吓破了胆的游客,如同被滚水浇灌的蚁群,再也顾不上泥泞和暴雨,哭喊着,尖叫着,连滚带爬地朝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村口牌楼的方向,亡命奔逃!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在脸上、身上,泥浆飞溅,每一步都像踩在湿滑的陷阱里。肺叶火辣辣地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身后,那些凝固微笑的村民似乎并没有追赶的意思,他们依旧站在原地,如同无数根冰冷的、微笑的墓碑,目送着我们仓惶逃窜的背影。
“快!快!就在前面!”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年轻小伙指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简陋牌楼轮廓,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里充满了绝境逢生的狂喜。
牌楼越来越近!那歪歪扭扭的“无回村”三个血字在雨水中狰狞地扭动着。
然而,就在我们离村口牌楼不足二十米,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的瞬间——
“嘎吱——!!!”
一声沉重得令人牙酸的、仿佛巨大生锈铁门关闭的巨响,猛地从村口方向传来!
跑在最前面的人猛地刹住了脚步,后面的人猝不及防撞在一起,在泥泞中滚作一团。绝望的哭喊和惊叫再次爆发。
只见村口那简陋的原木牌楼处,不知何时,竟凭空出现了一道巨大、厚重、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那铁栅栏的每一根铁条都有手臂粗细,顶端被刻意锻造成尖锐的矛头形状。它像一道从天而降的钢铁闸门,死死封住了唯一的出口!栅栏的缝隙间,可以看到外面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雨幕和山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阿健!
他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铁栅栏之后!雨水顺着他黝黑的脸庞流淌,那张曾经堆满职业笑容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彻底的、令人心寒的冷漠和一种近乎嘲弄的恶意。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一种非人的、无机质的冰冷光泽。
他站在“安全”的栅栏外,隔着粗大的铁条,冷冷地俯视着在泥泞中挣扎、哭喊、绝望拍打着冰冷铁栅栏的我们。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和哭喊,带着一种宣告终局的残忍平静:
“晚了。”
“祭品们。”
“欢迎…留在无回村。”
最后一丝天光,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彻底掐灭的烛火,瞬间沉入无边的黑暗。暴雨依旧疯狂倾泻,但失去了光线的世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墨汁般的黑暗。
“不——!放我们出去!开门啊!”有人疯狂地摇晃着冰冷的铁栅栏,发出徒劳的撞击声。
“阿健!你这个畜生!开门!开门!”王婶瘫坐在泥水里,披头散发,对着栅栏外那个冷漠的身影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和绝望的哭嚎。
喵酱跪在泥泞中,双手死死抓着铁条,指甲在粗糙的铁锈上刮出血痕也浑然不觉,只是对着栅栏外的阿健,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呐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冰冷的铁栅栏隔绝了生路,阿健那“祭品们”的宣告,如同死神的镰刀,悬在了每个人的脖颈之上。
“不能待在这里!”周医生猛地大吼一声,强行压下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他用力将几乎瘫软的王婶从泥水里拖起来,目光扫过黑暗中那些依旧影影绰绰、如同鬼影般静立在雨中的村民轮廓,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警惕。“那些‘东西’…它们还在!进村子!找地方躲起来!快!”
求生的本能再次被强行激发。栅栏被封死,唯一的退路断绝,身后是微笑的“村民”,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村落。进村躲避,成了眼下唯一渺茫的希望。我们这群惊弓之鸟,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离开村口这令人绝望的牢笼,一头扎进无回村那如同怪兽肠道般狭窄、黑暗、危机四伏的巷道深处。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惨白的闪电偶尔撕裂天幕,短暂地照亮前方湿漉漉、反射着幽光的石墙和脚下深不见底的泥泞。暴雨砸在屋顶和地面的声音在狭窄的巷道里被无限放大、扭曲,形成一片混乱而恐怖的声浪,冲击着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每一次短暂的亮光闪过,都能瞥见巷道两侧低矮房屋黑洞洞的门窗,像无数张开的、等待吞噬的嘴巴。
“这边!这边好像有个门没关死!”一个年轻女孩带着哭腔喊道,指向左侧一处阴影。
借着又一次闪电的强光,能看到一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露出里面更深的黑暗。我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慌不择路地涌了过去。
我跑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心脏狂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和恐惧的味道。就在我即将跨过那道低矮门槛的瞬间,脚下猛地一滑!湿滑的泥地和倾斜的门槛让我失去了平衡,整个人重重地向旁边的石墙撞去!
“砰!”
肩膀撞在冰冷粗糙的石面上,一阵剧痛。然而,就在这剧痛传来的同时,一种更诡异、更令人头皮炸裂的触感,透过湿透的衣服,清晰地传递到了我的掌心——那是我在摔倒时下意识撑在墙壁上的手。
那墙壁…**在动**!
不是震动,不是摇晃。是…**起伏**!
一种极其微弱、缓慢而深沉的、如同沉睡巨兽呼吸般的…**起伏**!冰冷、坚硬、布满苔藓和湿滑泥垢的石墙表面下,仿佛包裹着一层巨大、柔软、富有弹性的活物!我的手掌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缓慢而有力的…**搏动**!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触电般猛地缩回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抽气!
“怎么了?”旁边的周医生立刻察觉我的异样,低声急问。他扶住我的胳膊,目光锐利地扫向我刚才触碰的墙壁。
“墙…墙…”我牙齿打颤,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墙…在动!在…在呼吸!”
我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极度寂静(只有雨声)和高度紧张的人群中,却如同惊雷!
所有人都猛地停下了脚步,惊恐地看向那面在黑暗中沉默矗立的石墙。闪电再次亮起,惨白的光芒下,那面粗糙的墙壁湿漉漉的,布满了深色的苔藓和蜿蜒的水痕,看起来与寻常石墙无异。但刚才那清晰无比的、如同活物搏动般的触感,却像毒蛇一样死死缠绕着我的神经。
“你…你是不是吓糊涂了?”有人颤声质疑,带着侥幸的期望。
“不!是真的!”我嘶声道,恐惧让我的声音变得尖锐,“它…它在动!像…像…”
我的话被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惨叫打断!
“啊——!我的脚!我的脚!!!”
叫声来自刚刚跑进那扇破门内的一个年轻男人!他跌坐在门槛内的地面上,双手疯狂地拍打着脚踝处!闪电划过,照亮了他扭曲痛苦的脸和脚踝处的情形——
地面上,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漫延开一片粘稠的、散发着微弱暗黄色荧光的**琥珀色液体**!那液体正牢牢地包裹住他的右脚踝和小腿下部!如同活物般蠕动着、向上攀爬!所过之处,他的裤腿和皮肤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迅速变得灰败、塌陷!
是祭坛上吞噬玉佛男的那种黏液!
“救我!快拉我!拉我啊!”年轻男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双手徒劳地抠抓着地面,身体拼命向后挣扎。
离他最近的一个同伴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的胳膊。
“别碰他!”周医生的厉吼如同炸雷响起!他猛地扑过去,不是救人,而是一把死死拽住了那个试图施救同伴的后衣领,用尽全力将他向后拖离那片正在蔓延的荧光黏液!“碰了你也得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个被黏液缠住的年轻男人,挣扎的动作猛地僵住!他的脸上瞬间被一种怪异的、近乎迷醉的平静表情取代。痛苦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安详。他停止了挣扎,任由那琥珀色的荧光黏液迅速包裹了他的整条右腿,并向躯干蔓延。黏液下,他的身体如同被投入强酸的蜡像,迅速塌陷、溶解。
“不…不…”那个被周医生拖开的同伴瘫软在地,看着眼前这恐怖的一幕,眼神涣散,彻底崩溃。
“跑!离开这里!这屋子也不对劲!”周医生目眦欲裂,嘶声咆哮,强行拖着几乎吓傻的王婶,转身就向巷道的更深处冲去!
我们如同被死神追赶的猎物,再次亡命奔逃。身后,那扇破门内,琥珀色的荧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连同那个年轻男人最后一点痕迹,彻底消失。只有他最后那声戛然而止的惨叫和那瞬间迷醉的平静表情,如同噩梦烙印在每个人的脑中。
黑暗的巷道仿佛没有尽头,两侧是沉默的、仿佛随时会活过来的石墙。脚下湿滑的泥浆里,似乎也隐藏着致命的陷阱。每一次落脚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恐惧像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勒得人喘不过气。
“前面!前面有光!”跑在最前面的人突然喊道,声音带着一丝绝处逢生的颤抖。
在巷道的一个拐角尽头,似乎透出一点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橘黄色光芒。像是一盏灯,或者…一堆火?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我们朝着那点微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冲去。
拐过墙角,眼前是一个稍微开阔些的废弃小院。院中央,一堆小小的篝火在暴雨的间隙中顽强地燃烧着,散发出微弱的光和热。火堆旁,背对着我们,蹲着一个人影。看背影,似乎…是那个沉默的医生,周医生?他怎么会在这里?比我们先到?
“周医生!”王婶如同看到了救星,挣脱搀扶,哭喊着就要扑过去。
“别过去!”我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出声!一股强烈到极致的、冰冷的警兆瞬间攫住了我!那背影…那蹲着的姿势…太僵硬了!而且,周医生刚才明明就在我身后不远!
我的吼声迟了半秒。
王婶已经冲到了那个“人”的背后。
那蹲着的“人”影,缓缓地、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如同生锈齿轮转动的姿态,转过了头。
一张脸,在跳跃的橘黄色火光映照下,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是周医生的脸!
但又不是!
那张脸上,挂着的,是我们在村民脸上见过无数次的那种——**标准到极致、空洞到极致的诡异笑容**!嘴角咧开,露出整齐的牙齿,眼睛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没有任何属于周医生的冷静、睿智和属于“人”的情绪。只有一片凝固的、死寂的虚无。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却无法在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映出任何光亮。
“嗬…嗬…”从那张咧开的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嘶哑声音。
“啊——!!!”王婶的尖叫几乎刺破耳膜!她猛地向后跌倒,手脚并用地在泥地里向后爬,脸上是彻底崩溃的、见了鬼的极致恐惧。
“周医生!周医生你怎么了?!”有人惊恐地喊道。
那张顶着周医生面容的“东西”,维持着那僵硬的笑容,缓缓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的动作极其不协调,像是刚刚学会走路的木偶。它朝着我们,一步,一步,踩着泥泞,走了过来。
它不是周医生!它只是一个披着周医生皮囊的…**东西**!
“跑!”我声嘶力竭地大喊,转身就冲向小院另一个黑暗的出口。其他人也如梦初醒,哭喊着四散奔逃。
混乱中,我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一条更加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的黑暗夹道。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噗!”身体重重摔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泥水。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然而,更可怕的是触感——我摔倒的地方,地面并非坚硬的泥土或石板,而是一种…**温热的、带着微弱弹性的、如同某种巨大生物内脏壁般的肉质触感**!
头顶,暴雨的声音似乎被隔绝了,变得异常遥远。一种低沉、粘稠、如同无数粘液在巨大管道中缓慢流动的“咕噜…咕噜…”声,从四面八方、从脚下的“地面”、从头顶的黑暗、从两侧湿漉漉的“墙壁”中渗透出来,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我惊恐地抬起头。
借着不知从何处渗入的、极其微弱的、如同生物体内荧光般的惨绿色幽光,我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这根本不是什么巷道!
两侧是不断缓缓蠕动、收缩、扩张的、布满粗大暗紫色和墨绿色血管状凸起的**肉壁**!脚下是同样温热、粘滑、覆盖着一层不断分泌出腥臭粘液的“地面”!头顶是低矮的、同样在缓缓搏动着的、滴落着粘稠液体的穹顶!
这里…根本就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活生生的…**腔体**!
就在我前方不远处,一个人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噩梦般的“地面”上艰难跋涉——是真正的周医生!他显然也摔倒了,眼镜歪斜地挂在脸上,白大褂沾满了腥臭的粘液,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极致惊骇和某种近乎崩溃的明悟。他似乎正在疯狂地摸索着那蠕动的肉壁,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周医生!”我带着哭腔喊道,挣扎着想爬起来。
周医生猛地回过头。他看到我,眼中非但没有欣喜,反而爆发出更深的绝望。他的目光死死盯在我刚刚摔倒的地方,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别动!!!”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嘶吼,那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警告!
我顺着他惊恐欲绝的目光,僵硬地、一点点地低下头。
就在我摔倒的膝盖旁边,那温热、粘滑的“地面”上,一小滩散发着微弱琥珀色荧光的黏液,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正悄无声息地从肉壁的褶皱缝隙中渗出、汇聚!它像一摊拥有意识的、粘稠的液体捕食者,正缓缓地、贪婪地…朝着我的脚踝…蔓延过来!
那熟悉的、甜腻的、带着玉石焦糊和皮肉溶解气息的味道,瞬间冲入鼻腔!
是它!祭坛上的那种吞噬黏液!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
就在那琥珀色的死亡之舌即将触及我皮肤的前一刹那——
“我们不是在村子里——!!!”
周医生那撕裂般的、带着无尽恐惧和终极明悟的惨嚎声,如同最后丧钟,在这巨大、粘稠、搏动着的腔体深处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淋淋的绝望:
“是在它胃里啊啊啊——!!!”
周医生那撕裂般的惨嚎还在巨大腔体内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肉被碾碎的绝望。那声音撞在缓缓蠕动的肉壁上,又被粘稠的“咕噜”声吞没,留下更深的死寂和寒意。
“胃里…在它胃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这几个字在疯狂旋转、切割,带来冰冷的剧痛。恐惧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刺穿四肢百骸,冻结了血液。脚下温热粘滑的“地面”,那不断搏动、分泌着腥臭粘液的肉壁,头顶低矮滴沥的穹顶,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粘液流动的“咕噜”声…这一切都变成了无法逃避的、活生生的证据!一个庞大到将整个村落包裹、消化的恐怖存在!我们不是误入了什么鬼村,我们是…闯进了一头无法想象的远古巨兽的腹腔!那些房屋、巷道、祭坛…不过是它体内扭曲的构造和堆积的秽物!那些凝固微笑的“村民”?也许是它漫长消化过程中残留的、被同化的“残渣”,或者…是它诱捕猎物的“拟态”!
胃酸!
那散发着琥珀色荧光、带着甜腥溶解气息的黏液!它就是这头巨兽的消化液!玉佛男、那个被吞噬的同伴…他们不是被什么邪术献祭,而是被这头巨兽…**消化**了!
而此刻,这一小滩致命的“胃酸”,正如同拥有意识的活物,悄无声息地从肉壁的缝隙中渗出、汇聚,像一条粘稠的琥珀色毒蛇,贪婪地、坚定不移地朝着我裸露的脚踝蜿蜒而来!那微弱的光晕在惨绿的腔体幽光下,是死神的微笑!
“动啊!林晚!动啊——!”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尖叫,但身体却像被浇筑在冰冷的铁水中,沉重、僵硬,动弹不得。极致的恐惧攫取了所有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死亡的荧光越来越近,那股甜腻的溶解气息几乎要钻进我的毛孔!
“呃啊——!”
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哼从前方传来!
是周医生!
他不知何时已经挣扎着爬了起来,就在那滩黏液即将触碰到我的前一瞬,他竟然猛地一脚,狠狠踩在旁边肉壁上一处凸起的、如同巨大肉瘤般的暗紫色结构上!
“噗嗤!”
那肉瘤似乎极其脆弱,被他沾满泥泞和粘液的鞋底狠狠一踏,竟发出一声令人作呕的破裂闷响!一股粘稠的、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暗红色液体猛地喷射出来,溅了他半身!
这突如其来的自残式举动,仿佛触动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嗡——!!!”
整个巨大的腔体,猛地剧烈震颤了一下!如同沉睡的巨兽被一根钢针刺入了内脏!两侧蠕动收缩的肉壁骤然绷紧,如同痉挛的肌肉!头顶滴落的粘液瞬间变得密集如雨!脚下温热的“地面”传来一阵强烈的、波浪般的起伏颠簸!那无处不在的“咕噜”声陡然拔高,变成了痛苦的、沉闷的咆哮!
更关键的是——那滩即将吞噬我的琥珀色黏液,如同受到了惊吓的活物,猛地一缩!蔓延的势头瞬间被打断!那微弱的荧光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像是信号不稳!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僵尸的身体!周医生那一下自残般的踩踏,用剧痛和未知的后果,为我撕开了一道微小的、转瞬即逝的缝隙!
“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原地弹了起来!根本顾不上方向,只凭着远离那滩致命黏液的本能,朝着与周医生相反的方向,连滚带爬地扑了出去!
“噗通!”身体再次重重摔在粘滑温热的“地面”上,溅起的腥臭粘液糊了一脸。但我丝毫不敢停顿,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周医生的情况,只是疯狂地向前爬!手脚在粘滑的肉壁和分泌的粘液中打滑,每一次发力都像是在泥沼里挣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和腐烂的腥甜,肺部火辣辣地疼。
“跑!别管我!顺着…黏液流走的方向反方向…找收缩的地方…可能是…门!”周医生嘶哑、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和粗重的喘息。他显然伤得不轻,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黏液流走的方向反方向?收缩的地方?门?
我的大脑在极度的恐惧和缺氧中艰难地运转。胃酸…是向下流动的!消化道的出口…是向下收缩的!在这个巨大腔体的“下方”,可能存在类似幽门括约肌的结构!那里,也许是唯一的、通往“肠道”或者…“体外”的狭窄通道!周医生在用他最后的知识和理智,为我指明一条理论上存在的生路!
我强迫自己冷静一丝丝,一边手脚并用地在剧烈颠簸的墙体地面爬行,一边用眼角余光疯狂扫视着脚下。在惨绿色的幽光下,那些从肉壁褶皱中缓慢渗出、汇集的琥珀色荧光黏液,它们流淌的方向…虽然极其缓慢,但确是隐隐指向一个大致的方向——我的右前方深处!
反方向!就是左后方!
我猛地扭转身躯,不顾一切地朝着左后方更深邃、更黑暗的腔体深处爬去!每一次移动,都感觉那搏动的肉壁离我更近,仿佛下一秒就要合拢将我挤压成肉泥。头顶滴落的粘液冰冷腥臭,模糊了视线。身后,周医生压抑的痛苦喘息似乎越来越远,被腔体深处传来的、更加沉闷粘稠的“咕噜”声和肉壁痉挛的“嘎吱”声所掩盖。
不知爬了多久,时间在这个地狱般的空间里失去了意义。身体早已麻木,只剩下机械的求生动作。就在我感觉意志即将崩溃的边缘——
前方,那不断搏动的肉壁形态,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再是相对平滑的、布满血管的褶皱,而是出现了更加粗大、更加扭曲盘结的、如同无数巨大蚯蚓纠缠在一起的**肉筋**!这些暗红色的肉筋虬结着,深深地嵌入更深处颜色更深、质地看起来更加坚韧的肉壁之中。而在这些巨大肉筋盘绕的中心区域,那里的肉壁呈现出一种极其强烈的、如同心脏般剧烈搏动的态势!
收缩!扩张!收缩!扩张!
每一次剧烈的收缩,都伴随着巨大的“咕噜”闷响,仿佛有万吨粘液在内部被强行挤压!每一次扩张,那中心区域的肉壁就变得相对“稀薄”一些,隐约能透过那蠕动的、半透明的深红色组织,看到其后方更深邃、更黑暗、似乎更加空旷的空间!一股微弱但明显不同的、带着泥土和雨水气息的冷风,正从那剧烈搏动的“门户”缝隙中,断断续续地吹拂进来!
就是那里!幽门!或者说,这头巨兽体内通往下一段消化道的“闸门”!
希望的火苗如同风中残烛,猛地在我死灰般的心底燃起!
我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着铁锈和粘液的腥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剧烈搏动、不断开合的“肉门”冲去!
距离在缩短!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那“门户”每一次收缩都紧闭得如同铁壁,每一次扩张又迅速缩小!我必须抓住它扩张到最大的那一瞬间冲出去!
五米!
我甚至能看清那搏动肉门上覆盖的粘稠、泛着泡沫的消化液!
三米!
就是现在!门户又一次扩张到了极限!
“冲——!”心底的呐喊驱动着早已透支的身体,我猛地向前一跃!
就在身体腾空,即将穿过那道蠕动的、散发着恶臭的“门户”的瞬间——
“咻——!”
一道极其细微、却带着刺骨寒意的破空声,猛地从我侧后方的黑暗中袭来!
我下意识地偏头!
眼角余光只瞥见一道模糊的、带着金属冷光的细长影子,如同毒蛇吐信,闪电般擦着我的耳际飞过!冰冷的金属触感刮过皮肤,带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笃!”
一声轻响。
那东西狠狠钉在了我前方、那扇即将再次猛烈收缩的肉门边缘!
那是一柄造型奇特的、闪烁着幽暗寒光的**短匕**!匕首的刃身狭长,带着诡异的弧度,手柄处缠绕着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布条。它深深没入搏动的肉壁,只留下手柄在外微微颤动。
阿健的匕首!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在这里!他一直在黑暗里窥伺!像玩弄猎物的毒蛇!
这念头刚起,身后那令人作呕的、带着粘滑感的脚步声就清晰地响了起来。不急不缓,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啧,反应不错嘛。”阿健那熟悉的、此刻却冰冷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在充满“咕噜”声的腔体里清晰地响起,带着一丝虚假的赞赏,“可惜,游戏该结束了。祭品,就该有祭品的觉悟。”
他甚至没有立刻冲上来抓我,只是悠闲地迈着步子,仿佛在欣赏我垂死的挣扎。那脚步声像冰冷的鼓点,敲打在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不能停!不能被他抓住!
那扇巨大的肉门已经开始猛烈收缩!机会转瞬即逝!
我甚至顾不上耳朵被擦伤的疼痛,借着刚才前扑的惯性,身体几乎是贴着地面,手脚并用地再次发力,朝着那已经缩小到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肉门缝隙,不顾一切地挤了进去!
“噗叽!”
身体猛地穿过一层粘稠、冰冷、如同胶质般的薄膜!巨大的挤压感从四面八方传来,几乎要将我全身的骨头碾碎!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腥臭气息瞬间灌满口鼻!
眼前骤然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比腔体内更加纯粹、更加粘稠的黑暗!
身后,阿健那冰冷戏谑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带着怒意的低吼:“想跑?!”
紧接着,是利刃划破粘稠肉壁的“嗤啦”声!他似乎想用匕首强行破开那正在急速闭合的肉门!
但已经晚了!
就在我身体完全挤入这片新黑暗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到足以震碎内脏的巨响在身后炸开!
那扇巨大的、由无数盘绕肉筋驱动的“幽门”,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地、彻底地闭合了!如同两座沉重的肉山轰然对撞!
巨大的冲击波混合着粘稠的液体和碎裂的组织碎屑,狠狠拍在我的背上!我像一个被巨锤砸中的破布娃娃,整个人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猛地向前推飞出去!
“噗通!”
身体重重摔落在一片冰冷、湿滑、但触感明显不同的“地面”上。这里不再温热,而是带着一种地下深处的阴寒。粘稠感依旧,但似乎混杂了更多的…泥沙?空气里的腥臭味依旧浓烈,但那股强烈的、如同胃酸的甜腥溶解气息却大大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陈腐、更加淤泥般的恶臭。
“呃…”剧痛从全身各处传来,尤其是后背,火辣辣的,仿佛被剥掉了一层皮。粘稠冰冷的液体糊满了全身,腥臭无比。我趴在黑暗中,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的疼痛,感觉内脏都移了位。
短暂的眩晕过后,极度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我。阿健!他就在门后!他破开了门吗?!
我惊恐地回头。
身后,是绝对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死寂。刚才那扇巨大的肉门,连同阿健的身影,仿佛被彻底吞噬在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更冰冷的、属于金属的寒意,证明着刚才那致命的一击并非幻觉。
他…被关在外面了?还是…被那扇骤然关闭的“门”…夹住了?
我不敢想,也无力去想。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涌来。但我不能停!这里绝不是安全之地!这阴冷、粘滑、充满淤泥恶臭的地方…是肠道!是比危险更漫长、更曲折、最终通向死亡的深渊!
求生的欲望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燃烧着。我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撑起身体。手掌按在“地面”上,触感冰冷湿滑,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粘稠淤泥。头顶不再是低矮的肉穹,而是高不可攀的、仿佛岩洞顶部的黑暗虚空。
我摸索着,在绝对的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脚下是深及脚踝的冰冷淤泥,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发出“噗叽噗叽”的粘腻声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死亡的倒计时。淤泥深处,似乎还混杂着一些坚硬、硌脚的东西——也许是石块,也许是…骨头?
不知道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彻底失去了刻度。寒冷、疼痛、疲惫、还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附骨之蛆,不断啃噬着所剩无几的意志力。每一次抬脚都像拖着千斤重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腐臭。就在我感觉自己即将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要永远沉沦在这片黑暗的淤泥地狱中时——
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气流**!
冰冷,带着水汽和泥土的气息!
它像一根无形的针,猛地刺穿了我被恶臭麻木的鼻腔!
风!是风!
有风,就意味着有出口!有通往外界、通往活路的缝隙!
濒临崩溃的精神被这微弱的希望猛地拽回!我几乎是贪婪地、大口呼吸着那丝微弱的、却代表着生的气息!它来自…左前方!
我立刻调整方向,不顾一切地朝着气流传来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脚下的淤泥似乎变浅了,触感也更加坚硬。那冰冷的气流越来越明显,带着越来越清晰的泥土和雨水的湿润感,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气息!
前方无尽的黑暗,似乎也不再那么纯粹。一点极其模糊的、灰白色的光晕,隐隐约约地在前方勾勒出一个不规则的、扭曲的洞口轮廓!
出口!
生的希望如同火焰般在胸膛里轰然炸开!我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手脚并用地朝着那点灰白的光晕爬去!冰冷的淤泥和碎石硌得膝盖和手掌生疼,但此刻,这点疼痛比起那代表自由的微光,简直不值一提!
洞口越来越近!那灰白的光晕逐渐清晰,是外界暴雨天光透过狭窄缝隙渗入的微光!洞口不大,被湿滑的、不断滴落着粘稠液体的肉壁组织边缘紧紧包裹着,形状扭曲,仅能勉强容一个人蜷缩着爬出去。洞口外,是哗啦啦的、震耳欲聋的暴雨声!
生的声音!
我扑到洞口,双手死死扒住冰冷湿滑、如同某种巨大生物肛门褶皱般的肉壁边缘。那冰冷的雨水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无与伦比的清新感。我深吸一口气,肺部贪婪地汲取着这久违的、属于外界的气息,混杂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将肺里淤积的腥臭彻底驱散。
没有丝毫犹豫!我蜷缩起身体,不顾洞口边缘粘稠恶心的分泌物,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向外钻去!
“嗤啦——”
身体穿过一层粘稠冰冷的胶质薄膜,如同破茧而出!
冰冷的、狂暴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瞬间将满身的腥臭粘液冲刷掉大半!我重重地摔在一片冰冷的、满是碎石和断枝的泥泞斜坡上,向下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住。
冰冷的雨点疯狂地抽打在脸上、身上,带来一种近乎狂喜的刺痛!新鲜的空气灌入肺部,带着泥土和草木被雨水浸泡后的清新气息,驱散了那令人作呕的腐臭!
我…出来了!
我挣扎着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雨水和泥浆。
眼前,依旧是连绵起伏的、被无边无际灰色雨幕笼罩的墨绿色山峦。但不再是之前那条蜿蜒的山路。我正身处一处陡峭、荒僻的山坡下方,四周是茂密到近乎狰狞的原始丛林,高大的树木在暴雨中疯狂摇曳,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而就在我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被倾盆大雨冲刷得模糊不清的——
是那条蜿蜒的盘山公路!
像一条灰色的、湿漉漉的巨蟒,缠绕在墨绿色的山体之间。
更远处,在公路下方一个相对平缓的拐弯处,一团扭曲的、闪烁着微弱反光的黑色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那是…我们乘坐的那辆旅游大巴的残骸!
它像一具被巨力揉捏过的钢铁尸体,侧翻在公路边缘,半个车身已经悬空,浸泡在下方浑浊湍急的山涧激流之中。破碎的车窗如同怪兽被打碎的牙齿,黑洞洞地对着天空。车体扭曲变形,覆盖着厚厚的泥浆和折断的树枝。
我成功了!我真的逃出来了!从那个活生生的地狱胃袋里,爬到了现实世界的边缘!
巨大的虚脱感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让我瘫软在地。眼泪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出,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我做到了!我活着出来了!
然而,这狂喜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
就在我挣扎着想从泥泞中爬起来,奔向那条代表生路的公路时——
“沙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混合着衣物摩擦潮湿植物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那片茂密的、如同绿色墙壁般的雨林深处传来!
那声音离得很近!非常近!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潮湿泥土气息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我的后背!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血液几乎冻结!
是…阿健?!
他怎么可能?!那扇肉门明明…!
我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扭动脖颈,如同生锈的机器,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线将视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墨绿色的丛林深处,一片模糊晃动的阴影中,一个高大、沉默的人影,正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拨开湿漉漉的、低垂的藤蔓和枝叶,朝着我所在的位置…走来。
雨太大,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那人影穿着一件深色的、湿透的衣物,肩膀宽阔,步伐沉稳得…可怕。
不是阿健那种敏捷阴冷的感觉。这个人影,透着一股更加沉重、更加原始、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压迫感!
他是谁?!
是村子里那些凝固微笑的“村民”?还是…这头盘踞在山中、吞噬了整个村落的恐怖巨兽…所化身的某种存在?!
我刚刚逃离胃袋的深渊,难道又落入了另一个更加绝望的猎场?!
冰冷的绝望再次扼住了喉咙。我瘫坐在冰冷的泥浆里,看着那个不断逼近的、沉默如山的身影,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一片模糊。那条近在咫尺的盘山公路,此刻却仿佛远在天涯。
那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
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