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暴雨像墨汁泼在车窗上,雨刷器疯了似的左右摇摆,撕开的视野浑浊而短暂。轮胎碾过泥浆,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唧声,车身在湿滑的山路上不安地扭动,每一次颠簸都让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车灯昏黄的光柱费力地刺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勉强勾勒出嶙峋山岩和扭曲树影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林哲,”苏晚的声音在狭小车厢里响起,带着一丝紧绷,她下意识裹紧腿上的薄毯,“还有多远?这路……看着真让人心里发毛。”

手机屏幕上微弱的信号格几乎熄灭,导航地图一片绝望的灰色,只有目的地“云隐山居”四个字固执地闪烁。“快了,”我尽量让语气笃定,手指无意识地敲打方向盘,“王伯说,看到那块写着‘云深处’的歪脖子老槐树,再转个弯就到。”仪表盘上,油箱指针危险地指向红色。

车灯光束猛地前探。那棵老槐树出现了,虬结枝干在风雨中狂舞,树身上字迹模糊的木牌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云深处”三个字依稀可辨。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植物腐败的湿冷空气灌进车里。

“就是这儿!”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找到目标的雀跃,很快被窗外无边的黑暗和雨声压了下去。

我猛打方向盘。车身在泥泞中挣扎,轮胎徒劳空转几下,终于笨拙地拐上更窄更陡峭的岔路。路两边黑黢黢的密林,高耸树冠几乎遮蔽天空,仅存的微光彻底吞噬。车灯成了唯一光源,两道惨白光柱扫过湿漉漉的树干和盘踞地面的藤蔓。不知开了多久,前方浓黑里,终于透出一点微弱的、昏黄的灯火,像垂死野兽的眼睛。

那灯火来自一栋依山而建的老宅。两层结构,木石混筑,在暴雨冲刷下呈现出一种湿漉漉的深褐色。几扇窗户透出模糊的亮光,如同嵌在巨大阴影上的几块暗淡琥珀。宅子没有明显的招牌,只有一块被雨水浸泡得发胀开裂的木牌,用墨汁歪歪扭扭写着“云隐山居”四个字,墨迹顺着木纹晕开,像流淌的血痕。

“就是这里了。”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微弱。停好车,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砸下,几乎让人窒息。我和苏晚拖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扇沉重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门楣上挂着一串早已风干发黑的山货,在风雨中摇摆碰撞,发出空洞的哒哒声。

我用力拍打门板,沉闷的声响被暴雨吞没大半。等了几秒,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向内缓缓打开一条缝隙。一张脸探了出来。

是王伯。典型的山里汉子模样,黝黑,皱纹如刀刻斧凿,眼珠浑浊,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毛玻璃。他嘴角努力向上扯着,但那笑容僵硬异常,仿佛用刻刀硬生生雕上去的,嘴角的弧度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下垂。

“来了?”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木头,“雨大,路上不好走吧?房间备好了。”他放下手里拨弄炭火的火钳,动作缓慢得有些迟钝。昏黄灯光下,他佝偻的身影在粗糙墙壁上投下巨大扭曲的阴影。目光扫过我们,最后停留在苏晚脸上,浑浊的眼珠似乎凝滞了片刻,嘴角那“笑容”纹丝未动。“姑娘家,淋湿了不好,湿气重,钻骨头缝。”他慢吞吞地说,语气平板,听不出是关切还是别的什么。

“王伯您好,麻烦您了。”我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苏晚挡在身后,隔绝了他那黏腻的凝视。“我们订了‘听雨阁’。”

“嗯,知道。”王伯点点头,拿起八仙桌上一盏积满油垢的煤油灯,用一根发黄的火柴点燃。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他脸上的皱纹映得更加深邃,如同沟壑。他提着灯,脚步拖沓地走向通往二楼的木楼梯。楼梯又陡又窄,踩上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朽骨之上。“小心脚下,木头有些年头了。”

二楼的走廊更加昏暗,仅靠王伯手中那点微弱的灯火勉强照亮脚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陈年木头、潮湿土腥、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草药味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令人作呕。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深色木门,在昏暗中沉默矗立,仿佛一块块竖立的陈旧棺木。走廊尽头,一扇门孤零零地立着。

“‘听雨阁’。”王伯停下,掏出钥匙——一把样式极其古老、黄铜质地的长柄钥匙,匙柄上似乎还刻着模糊的花纹。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咔哒”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瘆人。门开了,一股更加浓重的、带着灰尘和墙体粉化味道的冷空气涌出。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挂着灰扑扑蚊帐的老式木床占据大半空间,一张掉漆的桌子,两把椅子,角落里一个斑驳的木质脸盆架。唯一的窗户对着后山,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墙壁贴着一种暗绿色的碎花墙纸,边缘已经卷翘、发黄,露出底下深色的腻子。靠近墙角的地方,墙纸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深了一大块,像一块干涸的巨大污渍。

“山里条件简陋,委屈二位了。”王伯把煤油灯放在桌上,火苗在他浑浊的眼中跳动。“晚饭七点,在楼下厅堂。灶上烧了热水,需要就喊一声。”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房间,最后落在那块颜色深暗的墙纸上,嘴角那僵硬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夜里风大,雨也急,门窗关好。山里……野物多,听到什么动静,别理会。”说完,他不再停留,拖着脚步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门轴又发出一声悠长的“嘎吱——”,然后归于沉寂。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噼里啪啦地砸在瓦片上、窗棂上,如同无数冰冷的指甲在抓挠。一股寒意,并非仅仅来自潮湿的衣服,悄然爬上脊背。

“这地方……”苏晚抱着胳膊,环视着房间,眉头紧锁,声音压得很低,“感觉怪怪的。那个王伯,他的笑……好假,看得我浑身发毛。还有这味道……”她吸了吸鼻子,嫌恶地皱起眉,“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味,像放久了的草药混着什么东西烂掉的味道。”

“深山老林,又是老房子,难免的。”我走过去,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试图安抚,但自己心里也沉甸甸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墙角那块颜色异常深暗的墙纸。它像个不请自来的污点,牢牢吸住了我的视线。我走过去,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触摸那片区域。

墙纸的触感冰冷而潮湿,带着一种黏腻的质感。指尖下的颜色,似乎比视觉上更暗沉,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微腥。我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贴上那片暗色。那股甜腻的草药味在这里似乎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隐秘、更加令人不安的气息——陈旧、微腥,像是……埋藏了很久的血。

“看什么呢?”苏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没什么,”我站起身,尽量让语气轻松,“墙纸有点受潮发霉了。”心脏却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那块暗红的污迹,像一块烙印,刻在了视网膜上。

晚餐时间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中到来。我和苏晚顺着那嘎吱作响的楼梯下到厅堂。炭火盆里的火似乎旺了些,映得墙壁上的影子更加扭曲跳跃。

厅堂中央摆着一张笨重的、油光发亮的八仙桌。桌旁已经坐着几个人。一对穿着冲锋衣、看起来像是背包客的中年夫妇,男的叫张强,女的叫李梅,面容疲惫,沉默地喝着碗里稀薄的米粥。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讲究但有些皱巴西装的男人,自称陈老师,拿着个笔记本写写画画,偶尔推一下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警惕。还有一个穿着不合身旧外套、皮肤黝黑粗糙的汉子,闷头扒饭,王伯介绍说他叫赵根生,是村里人,帮着做些粗活。

“坐吧,山里没啥好东西,粗茶淡饭,凑合填饱肚子。”王伯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杂粮窝窝头和一盆看不出内容的炖菜放在桌上。他脸上依旧是那个刻板僵硬的笑容,浑浊的眼睛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有些诡异。

气氛沉闷得如同凝固的泥浆。除了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屋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几乎听不到人语。张强和李梅夫妇吃得很快,动作近乎机械,眼神空洞,很少交流,即使说话,声音也压得极低,像是在忌惮什么。陈老师则显得心事重重,握着筷子的手有些神经质地微微颤抖,不时抬头警觉地扫视四周,目光掠过王伯时,会飞快地垂下眼皮。赵根生则完全沉浸在食物里,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咀嚼的声音很大。

“这雨,怕是要下一夜了。”我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舀了一勺那颜色深褐、混杂着不知名野菜和肉块的炖菜到碗里。味道寡淡,带着一股土腥和草涩味,难以下咽。

“山里就是这样,”王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吓了我一跳。他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我身后,手里拿着一个粗瓷茶壶。“一下起来就没个完。湿气重,寒气也重。”他给我们倒上一种颜色深红的茶水,一股浓郁的、带着药味的甜香弥漫开来。“喝点姜茶,自家熬的,驱驱寒。”他的目光扫过苏晚,“姑娘,多喝点,身子暖了,夜里才睡得安稳。”那眼神,黏腻而专注,让苏晚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发白。

“谢谢王伯。”苏晚低声道谢,端起碗,小口抿着那颜色诡异的姜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王老板,”陈老师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放下筷子,推了推眼镜,“我看这房子……有些年头了吧?墙上那些老照片,挺有意思的。”他指了指厅堂侧面墙上挂着的一些泛黄模糊的黑白照片。

王伯倒茶的动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珠转向那些照片,嘴角那僵硬的笑容似乎凝固了。“嗯,祖上传下来的老宅子了,有些年头了。照片……都是些老黄历了。”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陈老师对这些老物件感兴趣?”

“职业习惯,历史老师嘛。”陈老师勉强笑了笑,眼神却锐利地盯着王伯,“照片上的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像是……几十年前的样式了。是您的祖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王伯放下茶壶,慢悠悠地走到墙边,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拂过其中一张照片的玻璃框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是祖辈。山里人,穷,衣服都是村里人自己纺布,自己裁剪的,样子都差不多。”他转过身,那张黝黑的、布满皱纹的脸在火光下像一块风化的岩石,“山里头,日子过得慢,人也长得像,没什么新鲜事。”

他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但那股“长得像”的感觉,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桌上几张在火光中明灭不定的脸,却莫名地让人心头一紧。张强、李梅、闷头吃饭的赵根生,甚至包括王伯自己,那被岁月和辛劳雕刻出的五官轮廓,在摇曳的光影中,似乎都模糊了各自的棱角,呈现出一种模糊的、令人不安的相似感。是光线作祟?还是……

我甩甩头,把这荒谬的念头压下去。那碗颜色深红的姜茶散发着甜腻的热气,我喝了一口,一股辛辣混合着浓重草药味的暖流滑入喉咙,随即在胃里腾起一股异样的燥热,非但没有驱散寒意,反而让人有些莫名的烦躁。

晚饭在一种更加诡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各自回房。走廊依旧漆黑漫长,只有我和苏晚手中提着的王伯给的那盏小煤油灯发出微弱摇曳的光。经过其他紧闭的房门时,里面一片死寂,仿佛根本没人。只有经过那对夫妇张强李梅的房间时,门缝下透出一线微弱的光,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还有男人低沉模糊的劝慰,听不真切,只感觉一种浓重的悲伤和恐惧被死死地捂在门板后面。

回到“听雨阁”,关上门,那扇门板仿佛成了隔绝外部世界的唯一屏障,却丝毫无法带来安全感。屋外的雨声更大了,狂风卷着雨水猛烈地抽打着窗户,发出密集的爆豆声,仿佛有无数只手在疯狂地拍打。房间里的寒意似乎更深了,渗入骨髓。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扭曲放大,投射在贴着暗绿碎花墙纸的墙壁上,如同两个被困在牢笼里的鬼魅。

“林哲……”苏晚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她坐在床边,双臂紧紧抱着自己,“你听见刚才……隔壁的哭声了吗?还有那个陈老师……他看王伯的眼神,像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

“听见了。”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她的手在微微发抖。“这地方是有点邪门。也许是环境太压抑了,大家心里都不舒服。”我试图用理性的分析安抚她,也安抚自己,但墙角那块暗红色的污迹,像一只窥伺的眼睛,牢牢地钉在我的意识里。

“不只是压抑……”苏晚抬起头,脸色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中充满了真实的恐惧,“是那个王伯!他的笑,他的眼神……还有他给我们喝的茶!我喝了之后,感觉……感觉浑身不对劲,说不出的难受,有点……发飘,又有点恶心。而且……”她压低声音,几乎凑到我耳边,“我刚才……偷偷摸了一下那块墙纸,就在你蹲过的地方……是湿的!冰冷的湿!而且……那味道……”

她的话没说完,但我们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是血的味道。陈旧、冰冷、带着铁锈腥气的血。这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

“别自己吓自己。”我强作镇定,把她搂得更紧些,“等雨小点,天一亮我们就走,一刻也不多待。”话虽如此,但窗外的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发狂暴,如同天漏。这深山,这老宅,像一个巨大的、湿冷的胃袋,将我们紧紧包裹其中,挣脱不得。

时间在恐惧和等待中缓慢爬行。煤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微弱,灯油似乎快耗尽了。房间里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一点点吞噬着微弱的光明。我们和衣躺在床上,裹着薄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阴冷从床板、从墙壁、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

就在意识在极度疲惫和高度紧张中开始模糊的时候,一个声音,穿透了狂暴的雨幕,清晰地钻进了耳朵。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清脆,稚嫩,甚至带着点欢快的调子,在唱一首歌谣。歌词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曲调简单而诡异,在死寂的深夜里,在风雨的呼啸中,显得格外清晰,格外瘆人。

“……月儿弯弯……照山岗……娃娃不哭……娘在忙……针儿线儿……穿皮囊……新衣做好……有脸膛……”

歌声!是从隔壁传来的!

我和苏晚几乎同时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黑暗中,我们惊恐地对视着,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映出的、煤油灯最后一点濒死的微光。

隔壁?隔壁是储物间!王伯说过,那间房堆杂物,没人住!

歌声还在继续,那童稚的嗓音唱着诡异的歌词,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仿佛就在门外!

“……脸膛光光……笑模样……穿上新衣……找爹娘……”

恐惧攫住了我们。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不能坐以待毙!我摸索着下床,苏晚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肉里。

“别去!”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就看一下,也许是哪个房客的孩子……”我自己都不信这鬼话。这鬼地方,哪来的孩子?

我轻轻掰开她的手,拿起桌上那盏火苗只剩黄豆大小、随时可能熄灭的煤油灯。微弱的火光只能照亮脚下巴掌大的地方。我屏住呼吸,慢慢挪到门边,手按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能感觉到自己掌心的冷汗。侧耳倾听,那诡异的童谣声,似乎……就在门外咫尺之遥!

我猛地拉开房门!

“吱呀——”

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门外,走廊一片漆黑,浓得化不开。煤油灯那点可怜的光晕,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被黑暗吞噬,只能勉强照亮门前一小块区域。

空无一人。

只有穿堂而过的冷风,带着湿冷的雨腥和那股无处不在的甜腻草药味,卷过空荡荡的走廊。那歌声,在我开门的瞬间,戛然而止。

死寂。

绝对的死寂。只剩下屋外永无止境的暴雨声。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怎么可能?歌声明明那么近!

“林哲……”苏晚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举着灯,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壮着胆子往前探了一步,灯光向前延伸了一点点。

就在灯光边缘,紧贴着隔壁储物间那扇紧闭的、颜色更加深暗的木门门缝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轮廓。

我蹲下身,将煤油灯凑近。

光线照亮了那个东西。

是一个布娃娃。

非常旧,非常破。身上的碎花布裙子褪色得厉害,沾满了灰尘和污渍。几缕稀疏的、像是麻绳做的头发纠结在一起。它的脸上,没有绣出五官,只有一片空白发黄的粗布。它就那样静静地、歪斜地躺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板上,一只手臂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向上抬起,指向那扇紧闭的储物间门。

就在我盯着它那空白脸孔的瞬间,煤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挣扎着,发出一声细微的“噗”声,彻底熄灭了。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啊——!”苏晚的尖叫声在死寂的黑暗房间里炸响,充满了极致的惊恐。

“怎么了?!”我猛地回头,心脏几乎停跳。

黑暗中,只听见苏晚牙齿打颤的声音,她似乎指着墙角的方向:“那……那里……刚才……刚才有光!红的!一闪……一闪的!就在那块……那块墙纸后面!”

墙纸后面?暗红的污迹?红光?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凭着记忆猛地扑向桌子,摸索着找到火柴盒。手指颤抖得厉害,划了好几次才“嗤啦”一声点燃一根火柴。微弱摇曳的火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我赶紧找到备用的蜡烛点燃。

昏黄颤抖的烛光重新充满房间。我立刻看向墙角——那块暗红色的污迹区域!

什么也没有。墙纸依旧卷翘发黄,那块污迹在烛光下显得更加暗沉,像一块凝固的陈旧伤疤。没有光。

“没有啊,晚晚,你是不是看花眼了?灯灭得太突然……”我举着蜡烛走过去。

“没有!我绝对看见了!”苏晚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肯定,她蜷缩在床角,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就在那后面!像……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红色的,一闪一闪……像……像眼睛!”

眼睛?墙纸后面有眼睛?这念头让我头皮发麻。我强忍着恐惧,凑近那块污迹,举起蜡烛仔细观察。墙纸的接缝处似乎……比白天更加湿润了一点?我伸出手指,再次触碰那片暗红冰冷、带着黏腻感的区域。

突然!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落地的声响,清晰地从隔壁——那个堆杂物的储物间——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地板上缓慢地拖行……

声音!这次不是歌声,是实实在在的动静!就在隔壁!那扇门后!

我和苏晚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烛光映着我们惨白的脸。那拖行的声音,极其缓慢,极其沉重,摩擦着粗糙的地板,发出“沙……沙……沙……”的声响,由远及近,最后……似乎停在了储物间的门后!

门外,一片死寂。只有那拖行的声音消失后留下的、更加令人窒息的空白。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了。

不是童谣。

是……一种极其轻微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嘴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压抑、痛苦、充满了绝望的恐惧。像个……女人在哭。声音的来源,赫然就在门外!就在我们这间房的门口!

“呜……呜……放……开……呜……”

那呜咽声断断续续,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字眼,像垂死的哀鸣,贴着门缝钻了进来!

苏晚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我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肾上腺素狂飙。巨大的恐惧瞬间转化为一种近乎疯狂的愤怒和反抗欲。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我抄起桌上那个沉重的、粗瓷的茶壶——就是晚饭时王伯给我们倒姜茶的那个——猛地冲向房门!

“谁?!谁在外面!”我怒吼着,一把拉开了房门!

呼——

冰冷的穿堂风裹挟着雨腥和草药味猛地灌入。烛火剧烈摇晃,几乎熄灭。

门外,空荡荡的走廊,依旧漆黑如墨。只有烛光照亮的门前一小块地方,依旧空无一物。

没有布娃娃。没有哭声。没有拖行的东西。

只有冰冷的空气,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刚才那近在咫尺的呜咽声,那沉重的拖行声,仿佛从未存在过。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永不停歇的暴雨声。

“不……不见了……”我喃喃道,举着烛台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粗瓷茶壶冰冷沉重。刚才那一切,清晰得如同烙印,绝不可能是幻觉!

“林哲……”苏晚惊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指着地面,“……你看……”

我低头。

在摇曳的烛光下,就在我们房间门槛外的地板上,留下了一道湿漉漉的、歪歪扭扭的痕迹。那痕迹很宽,像是……有什么沉重而湿透的东西被拖拽着经过。痕迹一直延伸,消失在走廊另一头无尽的黑暗中。

而那痕迹的尽头,靠近我们房门的地方,在湿痕里,似乎还夹杂着几点极其微小的、颜色比旁边更深沉的……暗红斑点。

一股冰冷的麻意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我猛地抬起头,顺着那湿痕消失的黑暗走廊望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那方向……正是通向楼下厅堂和王伯住所的楼梯口!

这一夜,注定无眠。我和苏晚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紧紧依偎在一起,裹着薄被,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和角落那块暗红色的墙纸。烛光摇曳,每一次光影的晃动都像鬼影幢幢。屋外的风雨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呜咽着,如同无数亡魂在哭泣。走廊里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异常声响,但那死寂本身,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毛骨悚然。那块暗红色的污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闭上的、随时可能睁开的眼睛。

好不容易捱到天色微明,窗外不再是纯粹的墨黑,透出一种压抑的铅灰色。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我和苏晚几乎在光线透进来的第一时间就跳了起来,迅速收拾好本就不多的行李,只想立刻逃离这个鬼地方。

下到厅堂,炭火盆已经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厅堂里空无一人,弥漫着隔夜的阴冷和那股甜腻草药味。我和苏晚直奔大门,却发现那扇沉重的木门,竟然从外面被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老式铁锁锁住了!

“怎么回事?”我的心猛地一沉,用力拉了拉门,纹丝不动。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王伯!王伯!”我用力拍打门板,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

脚步声从通往后面的走廊传来,缓慢而拖沓。王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上依旧是那个僵硬如石刻的笑容,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毫无波澜。

“这么早?二位这是要去哪儿?”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没上油的齿轮。

“王伯,这门怎么锁了?”我尽量控制着语气,指着门上的大锁,“我们有事,得马上走。”

“走?”王伯嘴角那僵硬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点点,眼神扫过我和苏晚,最后落在苏晚脸上,带着一种黏稠的审视,“雨还没停透呢,山里的路滑得紧,一脚踩空可不是闹着玩的。早饭还没吃吧?灶上熬了热粥,暖暖身子再走不迟。”他慢悠悠地说着,完全无视了门锁的问题。

“我们不吃了,麻烦您开下门!”苏晚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急切。

王伯浑浊的眼珠转向她,那刻板的笑容纹丝不动:“姑娘,急什么?山里湿气重,寒气入骨,不养好身子,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他顿了顿,语气平板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钥匙嘛……等等吧。赵根生一早去后山查看昨天暴雨冲垮的路了,钥匙在他身上。等他回来,路通了,自然送二位下山。”

赵根生?那个闷头吃饭、沉默寡言的帮工?他一大早去了后山?这说辞简直漏洞百出!昨天那么大的雨,后山的路怎么可能通?他王伯自己怎么不去查看?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锁门,拖延,这分明是囚禁!

“王伯,我们有急事,一刻也不能等!我们自己去找赵根生!”我上前一步,语气强硬起来。

“后山?那可不行!”王伯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虽然那刻板的肌肉线条并没有太大变化,但眼神陡然变得冰冷而锐利,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我。“林子里野兽多,下了雨更凶,迷了路,就回不来了。”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威胁,“安生待着。等路通了,自然放你们走。急什么?山里日子……长着呢。”

说完,他不再理会我们,转身拖着脚步,走向厅堂后面,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留下我和苏晚僵在原地,如同坠入冰窟。那把巨大的铁锁,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宣告了我们被困的事实。厅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冷雨敲打窗户的单调声响。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那对沉默的夫妇,张强和李梅。他们互相搀扶着走下楼梯,脸色比昨天更加灰败憔悴,眼窝深陷,眼神空洞麻木,如同两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看到我们站在锁住的大门前,张强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李梅死死拽住了胳膊。李梅惊恐地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她飞快地低下头,拖着脚步,几乎是半推半搡地把张强拉进了角落,远离大门,也远离我们。他们坐在长条凳上,身体微微佝偻着,像两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

又过了一会儿,陈老师也下来了。他看起来一夜未眠,眼白布满血丝,金丝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脸上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焦躁和高度警觉。他一下楼,目光就锐利地扫视整个厅堂,看到那把巨大的门锁时,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看到了我和苏晚,也看到了角落里那对如同惊弓之鸟的夫妇。他快步走到我们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

“看到了?锁上了!出不去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老东西不对劲!”他神经质地推了一下眼镜,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昨晚……昨晚你们听见了吗?那歌声!还有后来的……动静!”

我和苏晚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陈老师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神闪烁着恐惧的光芒:“那根本不是什么小孩!这鬼地方哪来的小孩!是……是这房子!这房子在吃人!”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那墙纸……你们房间墙纸后面……是不是也有东西?红的?湿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陈老师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冷笑,脸上肌肉扭曲,“因为我那间房也有!一模一样!就在床头!昨晚……昨晚那红光闪的时候,我看见了!那后面……那后面有东西在动!像……像一张脸在墙里面挣扎!”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拔高了些,引得角落里那对夫妇惊恐地望过来。

“陈老师!冷静点!”我试图安抚他。

“冷静?怎么冷静!”他猛地甩开我的手,指着角落里那对夫妇,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你看看他们!看看张强和李梅!你们不觉得……不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对吗?”

经他这么一说,我和苏晚的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里的那对夫妇。在厅堂窗户透进来的惨淡天光下,他们低着头,沉默地坐在那里。之前只觉得他们精神萎靡,惊恐过度。但现在仔细看去……

张强和李梅。丈夫和妻子。两人的身形轮廓似乎……有些模糊。不是光线的问题。是他们的五官!张强那张疲惫黝黑的脸,李梅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但此刻,在那种极度惊恐和麻木的状态下,他们眉骨的形状、鼻梁的弧度、甚至嘴角向下耷拉的纹路……竟然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感!就像是……同一个粗糙的模子,在不同材质上印出来的两个劣质品!虽然还保留着各自性别特征和大致轮廓,但那种深层次的、骨骼肌肉走向的“神似”,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的大脑!

“他们……”苏晚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看出来了?”陈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哭腔,“不止他们!还有那个赵根生!还有……还有那个王伯!”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们在变!在变得……一样!这房子里……有东西……在把所有人的脸……抹掉!换上一样的!下一个……下一个就是我们了!”他最后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在空荡的厅堂里尖锐地回荡。

“咣当!”

一声巨响从厅堂后面传来,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打断了陈老师的嘶吼。紧接着,是王伯那拖沓而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如同催命的鼓点,从后面走廊里响起,越来越近。

陈老师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瞬间失声,脸色惨白如纸,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角落里的张强和李梅更是吓得浑身一抖,几乎要缩成一团。

王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提着一个沾满泥土的旧箩筐,里面放着几根湿漉漉的柴火,似乎刚从后面院子进来。他脸上依旧是那个万年不变的僵硬笑容,浑浊的眼睛扫过厅堂里如临大敌的我们四人,目光在情绪激动的陈老师脸上停留了一瞬。

“陈老师,一大早就这么大声,吵到别人休息可不好。”王伯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将箩筐放在墙角,拍了拍手上的泥。“早饭好了,在厨房灶上,自己盛去。山里日子清苦,别饿着。”他说完,不再看我们,径直走到厅堂中央的八仙桌旁坐下,拿起一把老旧的篾刀,开始慢条斯理地削一根竹片。锋利的篾刀刮过青黄的竹皮,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厅堂里如同钝刀切割着紧绷的神经。

没人动。没人敢动。那“沙沙”的削竹声,像是一道无形的诅咒,将我们所有人钉在了原地。张强和李梅缩在角落,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得更厉害。陈老师脸色煞白,呼吸急促,死死盯着王伯手中的篾刀,仿佛那刀下一秒就会飞过来。我和苏晚紧靠着冰冷的门板,感觉那把巨大的铁锁寒气透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王伯专注地削着他的竹片,仿佛厅堂里凝固的恐惧与他毫无关系。他削得很仔细,竹片在他粗糙的手指间翻动,渐渐变得光滑。那单调的“沙沙”声,如同催命的符咒。

就在这时,厅堂后面通往厨房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赵根生低着头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件不合身的旧外套,浑身湿透,沾满了泥浆,裤腿和鞋子糊满了黄泥,像是刚从泥地里爬出来。他手里还拎着一把沾满泥水的短柄锄头。

“王伯,”赵根生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后山……路冲垮了一大截,树也倒了,过不去。得……得多等几天了。”他说话时,始终低着头,用沾满泥巴的手背擦了擦鼻子。

“嗯,知道了。”王伯头也没抬,依旧专注地削着竹片,“放好家伙,洗把脸,吃饭。”

赵根生“哦”了一声,拖着沾满泥浆的沉重脚步,走向厅堂角落放农具的地方。就在他经过我们面前时,一直低垂的头,似乎因为脚下打滑或者什么原因,微微抬了一下。

就是这一瞬间的抬头!

我和苏晚,还有一直死死盯着他的陈老师,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赵根生那张黝黑粗糙的脸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那些原本属于他的、带着山里人特有粗犷的特征,此刻……竟然变得模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被水晕开的墨迹般的模糊!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在那模糊的五官轮廓之上,隐隐约约地……覆盖上了一层极其熟悉的线条和纹路!

那线条,那纹路……赫然是王伯脸上那如同刀刻斧凿般的深刻皱纹!还有那僵硬嘴角的弧度!

虽然还远未完全成型,只是像一层朦胧的影子叠加在他原本的五官上,但那感觉是如此清晰,如此诡异!就像两张不同的脸,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糅合、覆盖!

“呃……”陈老师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抽气声,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赵根生似乎毫无所觉,他很快又低下头,放好锄头,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厨房方向,留下一串湿漉漉、泥泞的脚印。

厅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王伯削竹片的“沙沙”声,不紧不慢,如同死神的低语。

角落里的张强和李梅,头埋得更深了,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陈老师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似乎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苏晚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陷,身体冰冷僵硬。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恐惧像冰冷的铁钳紧紧箍住了心脏。赵根生的脸……那叠加的轮廓……“长得像”……王伯昨天轻飘飘的那句话,此刻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海!

这根本不是什么“日子过得慢,人也长得像”!这是……这是某种邪恶的侵蚀!是这座房子,是这个如同鬼魅般的王伯,正在用他那张刻板僵硬的脸,一点点抹掉、覆盖掉其他人的脸!把他们……变成和他一样的“东西”!

下一个……会是谁?陈老师?张强夫妇?还是……我们?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脖颈,越收越紧。那把巨大的铁锁,锁住的不仅仅是门,更是我们的生路。在这深山老宅里,我们成了砧板上待宰的羔羊,眼睁睁看着那无形的屠刀,正缓缓举起。

接下来的白天,如同在油锅里煎熬。王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前厅,要么慢悠悠地削着竹片,要么就坐在八仙桌旁,用他那浑浊的眼睛,毫无波澜地扫视着我们这些困兽。那眼神,不像在看人,更像是在审视……某种等待加工的原材料。

张强和李梅夫妇彻底成了惊弓之鸟,一直瑟缩在厅堂最远的角落,几乎不吃不喝,像两尊被恐惧风干的雕塑。陈老师则陷入了歇斯底里和绝望麻木的交替状态。他时而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在厅堂里焦躁地踱步,死死盯着王伯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恐惧;时而又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的房梁,嘴里念念叨叨着“完了……都完了……”

我和苏晚强迫自己保持最后的冷静。我们尝试寻找其他出口。厨房后面有一个堆放柴火的小院子,院墙很高,上面布满了滑腻的青苔。唯一的院门,同样被一把粗大的铁锁锁住。窗户都是那种老式的、带木栅栏的,缝隙狭窄得连只猫都钻不出去。整个“云隐山居”,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

下午,雨停了片刻,惨淡的阳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给阴冷的宅子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陈老师突然像疯了一样冲向大门,用身体猛烈地撞击那扇沉重的木门,发出“砰砰”的巨响,嘶吼着:“放我出去!开门!你这老怪物!开门啊!”门板纹丝不动,只有铁锁发出冰冷的嘲弄。

王伯只是抬眼瞥了他一下,嘴角那僵硬的笑容纹丝不动,继续慢条斯理地削着手里一根快要成型的竹篾。那冷漠,比任何暴力都更令人绝望。陈老师撞得肩膀红肿,最终力竭,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傍晚,那股浓重的甜腻草药味再次弥漫开来。王伯又在熬他的“姜茶”了。这一次,他端着一大壶颜色深红的液体,放在八仙桌上,浑浊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山里寒气重,湿气入骨,都喝点,暖暖身子。”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张强和李梅惊恐地看着那壶茶,身体抖得更厉害,拼命往角落里缩。陈老师眼神涣散,像没听见。我和苏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这茶,绝不能喝!

“谢谢王伯,我们不冷。”我尽量平静地开口。

王伯的目光转向我,那浑浊的眼珠似乎凝滞了一下,嘴角那僵硬的弧度似乎向下拉了一丝。“不喝?”他慢悠悠地反问,篾刀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厅堂里如同丧钟。“寒气钻进去,骨头缝里都会疼。到时候……想喝也来不及了。”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张强夫妇,又扫了一眼瘫在地上的陈老师。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一股怒火混合着极致的恐惧直冲头顶。我猛地站起来:“王伯!你到底想怎么样?把我们锁在这里!你到底要干什么?!”

王伯停下了敲击桌面的动作。他抬起头,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阴森。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嘴角那僵硬的笑容……第一次,缓缓地、缓缓地消失了。整张脸瞬间变得平板、冰冷、毫无生气,像一张失去了所有表情的人皮面具。

“干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干涩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不是说了吗?山里日子长……得找点事做。”他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我和苏晚的脸上缓缓扫过,最后停留在苏晚的脸上,那眼神带着一种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贪婪和……评估。

“别急,”他嘴角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仿佛要重新拉起那个笑容,却失败了,只留下一个更加诡异的、如同裂痕般的纹路,“好皮子……得慢慢炮制,才经久耐用。”他不再看我们,重新低下头,拿起篾刀,继续削那根竹片。“沙……沙……”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刺耳。

好皮子?炮制?经久耐用?

这几个词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大脑!昨晚那诡异的童谣瞬间在耳边炸响——“针儿线儿……穿皮囊……新衣做好……有脸膛……”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天灵盖!我猛地看向王伯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那双手,此刻正无比灵活地操控着锋利的篾刀,动作精准而稳定……它们,是否也能同样灵活地……操控针线?在人皮上穿行?

储物间!昨晚的拖行声!门缝下的布娃娃!还有那暗红湿腻的墙纸……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王伯这句阴森低语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怖真相!

他根本不是在削竹片!他是在准备工具!他在等待!等待他的“皮子”……变得“合适”!

我的目光惊恐地扫过角落里的张强夫妇,扫过地上失魂落魄的陈老师,最后落在身边苏晚苍白如纸的脸上……我们所有人,在他眼中,都只是……等待处理的“皮子”!

巨大的恐惧瞬间转化为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欲。不能再等了!必须自救!必须在变成赵根生那样之前,逃出去!

夜深了。王伯终于停下了他那令人发疯的削竹声,提着那盏油灯,拖着脚步回了厅堂后面的房间。沉重的关门声传来,如同地狱的入口关闭。

厅堂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角落里传来张强夫妇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陈老师似乎已经昏睡过去,发出粗重而不规律的呼吸声。

我和苏晚紧紧靠在一起,在冰冷的黑暗中,无声地交流着眼神。不能再等了!必须趁现在!唯一的希望——储物间!昨晚那里有动静,有拖行的痕迹!那扇门后,一定藏着出去的秘密,或者……藏着逃生的线索!也可能是……地狱本身。但我们已经没有选择!

我摸黑在厨房找到一把沉重的、用来劈柴的旧斧头。冰冷的铁质斧柄握在手里,带来一丝微弱的、虚假的力量感。苏晚则紧紧攥着一把从厨房顺来的、锋利的剔骨尖刀,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我们像两个幽灵,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在冰冷粘稠的黑暗中,摸索着穿过死寂的厅堂,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每一步都踩在腐朽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却如同惊雷的“吱呀”声,让我们心惊肉跳。

终于摸到楼梯扶手。那嘎吱作响的楼梯,此刻如同通往深渊的阶梯。我们一步步向上挪动,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二楼走廊,比厅堂更加漆黑,更加死寂。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草药味混合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凭着记忆,我们一点点挪向走廊尽头——那间紧挨着我们“听雨阁”的储物间。终于,指尖触碰到了那扇深色、冰冷、布满灰尘的木门。

门把手冰冷刺骨。我深吸一口气,将斧头交到左手,右手缓缓握住了门把手,试探性地轻轻一拧——

纹丝不动。锁住了。

意料之中。我示意苏晚后退一点,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我举起沉重的斧头,瞄准门锁的位置,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了下去!

“哐——!!!”

一声巨响在死寂的走廊里如同惊雷般炸开!木屑飞溅!腐朽的门锁应声而裂!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老宅里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楼下瞬间传来张强夫妇惊恐的抽气声和陈老师模糊的惊叫。紧接着,厅堂后面王伯的房间里,也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门轴转动的“嘎吱”声!

“快!”我低吼一声,顾不上许多,一脚踹开了破损的储物间木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比厅堂和房间里的味道浓烈十倍!甜腻的草药味、浓重的霉味、灰尘味、还有一种……极其浓郁、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一种皮革硝制般的、刺鼻的化学药品气味!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我们看清了储物间内的景象!

这里堆满了各种杂物:破旧的农具、发霉的麻袋、散架的竹筐……但最触目惊心的,是房间中央!

那里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看起来像是废弃手术台或者屠宰台一样的金属台子!台面是冰冷的铁灰色,边缘残留着大片大片深褐色的、干涸凝固的污渍!空气中那浓重的血腥味,正是来源于此!

而在台子旁边,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敞开的旧木柜。柜子里挂着的……不是衣服!

是皮!一张张处理过、硝制好的、呈现出一种诡异灰白色的人皮!它们被撑开,如同晾晒的皮革,平整地挂在那里!月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冰冷滑腻的光泽!有的完整,有的残缺,但无一例外,都缺少了五官的位置,只在脸部留下三个黑洞洞的窟窿!

而在柜子旁边的地上,散落着一些工具:几把形状奇特、闪着寒光的刀具,大小不一的锋利剪刀,还有……一捆粗细不同的针和几卷颜色暗沉的线!

“啊——!”苏晚压抑不住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短促尖叫从我身后响起。

我的胃部剧烈痉挛,眼前发黑,巨大的恐惧和恶心让我几乎握不住斧头!这就是真相!这就是“好皮子”的来源!王伯……这个魔鬼!他在剥皮!他在制作人皮!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房间深处、一堆杂物后面传来。

“救……救命……谁……谁在外面……”

是一个女人虚弱至极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我和苏晚猛地转头!声音是从一堆盖着破帆布的杂物后面传来的!我举着斧头,壮着胆子冲过去,一把掀开那肮脏的帆布!

帆布下,是一个巨大的、半人高的陶瓮!瓮口被一层厚厚的油布和麻绳紧紧封住!那微弱的求救声,正是从瓮里传出来的!

瓮里有人!

“别怕!我们来救你!”我声音发颤,举起斧头就要劈向瓮口的封绳!

“砰!!!”

一声巨响!储物间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彻底撞开!

王伯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他手里没有油灯,整个人几乎完全融入门口浓重的黑暗里,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野兽般冰冷凶残的光!他脸上,那刻板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狰狞的愤怒和赤裸裸的杀意!

“找死!!!”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沉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他手里赫然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正是他白天一直在削磨的、那根锋利的竹篾!此刻,它被削磨得如同一柄尖锐的短矛!

没有半分犹豫,王伯像一头狂暴的棕熊,带着一股腥风,猛地朝我扑了过来!手中的竹篾尖刺,直直捅向我的胸口!速度快得惊人!

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

王伯的扑击快如鬼魅,带着一股腥风直贯胸口!那根被削磨得尖锐无比的竹篾,在昏暗中闪着死亡的寒光!

“林哲!”苏晚的尖叫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猛地侧身翻滚!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板狠狠撞在肩胛骨上,剧痛传来!与此同时,“噗嗤”一声闷响!那根尖锐的竹篾擦着我的胳膊狠狠扎进了我刚刚站立位置后面的一个破麻袋里!力道之大,麻袋瞬间被穿透!

冷汗瞬间浸透全身!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被开了膛!

王伯一击不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拔出竹篾,浑浊的眼珠死死锁定刚从地上狼狈爬起的我,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狰狞和暴怒!他不再有任何伪装,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只剩下原始杀戮欲望的凶兽!

“碍事的东西!”他咆哮着,再次扑来!沉重的身躯却异常灵活,手中竹篾如毒蛇吐信,带着刺耳的破风声,直刺我的咽喉!

这一次,避无可避!狭窄的储物间内,杂物堆积,根本无处腾挪!那冰冷的死亡气息几乎贴上了我的皮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去死吧,老怪物!”苏晚带着哭腔的嘶喊在我身后响起!

一道寒光从我身侧掠过!是苏晚!她不知何时绕到了侧面,手中那把锋利的剔骨尖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刺向王伯的肋下!

“噗!”

刀刃入肉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

王伯前冲的身体猛地一僵!扑向我的动作瞬间停滞!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肋下插着的那把刀柄,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如同熔岩般的暴怒淹没!

“贱人!”他发出一声非人的怒吼,反手一掌,如同铁锤般狠狠砸在苏晚的胸口!

“砰!”

“啊——!”苏晚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击飞出去,重重撞在堆满杂物的墙壁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瘫软下去,生死不知!

“晚晚!”我目眦欲裂,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王伯因剧痛动作迟滞的瞬间,就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操你祖宗!”我狂吼一声,不再闪避,反而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疯牛,合身猛扑上去!手中的沉重柴斧,带着我全部的恨意和力量,不再劈砍,而是如同攻城锤般,用斧背狠狠撞向王伯的胸口!

“咚——!!!”

一声如同擂鼓般的闷响!

王伯被这势大力沉的一撞,踉跄着连连后退,后背“哐当”一声狠狠撞在储物间冰冷的铁皮台子上!他肋下的尖刀因为这剧烈的撞击又深入了几分!剧痛让他脸上的肌肉疯狂扭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就是现在!

我根本不顾自身,扔掉碍事的斧头,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双手死死掐住王伯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手指深深陷入他粗糙冰冷的皮肤里!我要掐死他!活活掐死这个恶魔!

王伯被我死死压在冰冷的铁台边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他挣扎着,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如同铁钳,狠狠抓向我的手臂,指甲瞬间抠破了我的皮肉,鲜血淋漓!剧痛传来,但我不管不顾,只是更加疯狂地收紧双手!眼前是他因窒息和暴怒而极度扭曲、狰狞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珠死死凸出,充满了怨毒和难以置信!

“呃……呃……”他喉咙里的声音越来越弱,挣扎的力气也在迅速消退。那张刻板僵硬的脸,在死亡的威胁下彻底崩解,只剩下原始的、丑陋的挣扎。

就在我以为要成功的时候!

王伯眼中最后一丝浑浊的光芒骤然收缩,随即猛地爆开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他不再试图掰开我的手,而是猛地抬起一只脚,用尽最后的力量,狠狠踹向旁边那个敞开的、挂着人皮的旧木柜!

“哗啦——哐当!”

木柜被踹得猛烈摇晃,上面挂着的几张灰白色、五官空洞的人皮如同破败的旗帜般飘落下来!其中一个沉重的、挂在柜子顶端的陶罐被震落,“啪嚓”一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一股极其粘稠、颜色暗红得近乎发黑的液体,如同凝固的血液般从破碎的陶罐里泼洒出来!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爆炸开来!这气味比之前的血腥味更加刺鼻,更加邪恶!正是那无处不在的甜腻草药味的源头!

这液体如同有生命般,大部分泼洒在地面和杂物上,但其中一股,却如同精准的毒蛇,不偏不倚,正正泼在了瘫在墙角的苏晚身上!从她的肩头一直淋到胸口!

“晚晚!”我惊恐地大叫!

那暗红色的液体接触到苏晚的衣服和裸露的皮肤,竟然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仿佛带着强烈的腐蚀性!苏晚原本因撞击而昏迷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鸣,身体如同被扔进滚油般疯狂扭动!

“呃啊——!!!”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我心神剧震!掐住王伯脖子的手本能地松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濒死的王伯爆发出最后一丝野兽般的力气!他猛地挣脱我的钳制,身体向后一仰,重重摔倒在地,剧烈地呛咳着,大口喘息,肋下的刀柄随着他的喘息微微颤动,鲜血浸透了蓝布褂子。

而我,顾不上去看他!连滚爬爬地扑向苏晚!

“晚晚!晚晚!”我颤抖着扶起她。

苏晚还在剧烈地抽搐,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她的眼睛死死闭着,牙关紧咬,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被那暗红液体泼到的肩头和胸口,衣服被腐蚀出破洞,露出的皮肤一片通红,像是被严重烫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一片片细密的水泡!更可怕的是,那些水泡在惨淡的月光下,似乎……隐隐透着一种诡异的、难以形容的灰败色泽!

“水……好痛……林哲……我的脸……好烫……”她痛苦地呓语着,双手无意识地抓向自己的脸颊。

脸?我惊恐地看向她的脸。月光下,苏晚原本清秀的脸庞,此刻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皮肤下的血管似乎都在微微搏动、膨胀!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无数小虫在皮肤下蠕动的感觉,正从她被泼中的肩颈处,迅速向她的脸颊蔓延!她的五官轮廓,在剧烈的痛苦和这种诡异的蠕动感中,竟然开始出现一种模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

“不!不!”我绝望地嘶吼,紧紧抱住她滚烫的身体,却感觉怀中的苏晚正在被一种无形的、邪恶的力量侵蚀、改变!

“呵……呵呵……”身后传来王伯嘶哑断续的冷笑。他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冰冷的铁台,脸色灰败,嘴角却扯出一个扭曲而满足的弧度,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痛苦抽搐的苏晚,充满了病态的狂热和期待。“……好……好料子……泼得……正正好……省了……省了我……炮制的功夫……等……等药力……化开……就是……一张……上好的……新皮……”他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咳血,眼神却越来越亮,如同看着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新皮?用苏晚?!

无边的恐惧和怒火几乎将我焚烧殆尽!这个恶魔!他不仅要剥皮,还要用这种邪恶的药液,把活人……直接“转化”成皮?!

“我杀了你!!”我放下苏晚,抓起地上的柴斧,如同疯魔般再次扑向王伯!

王伯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猛地抓起掉落在身边的一把锋利的剥皮刀,试图抵挡!

然而,他受伤太重了!动作比我慢了不止一拍!

沉重的柴斧带着我全部的恨意,狠狠劈下!

“噗嗤——咔嚓!”

斧刃先是砍进了他格挡的手臂,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去势未减,重重劈在了他的肩膀上!深陷进去!

“呃啊——!!!”王伯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整条左臂几乎被劈断,仅连着一点皮肉!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他手中的剥皮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剧痛让他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身体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靠着铁台剧烈地抽搐,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形成一汪粘稠的血泊。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充满了怨毒和不甘,生命力正随着鲜血飞速流逝。

我喘着粗气,握着滴血的斧头,站在血泊边缘,浑身都在颤抖。看着这个垂死的恶魔,巨大的虚脱感和后怕席卷而来。但我知道,还没结束!

“救命……救救我……”那个微弱的女声再次从角落的陶瓮里传来,充满了濒死的绝望。

苏晚!还有瓮里的人!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丢下斧头,冲向那个巨大的陶瓮。瓮口的油布和麻绳封得异常结实。我捡起王伯掉落的剥皮刀,锋利的刀刃轻易割断了麻绳,撕开了厚厚的油布。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腥甜混合着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探头向瓮里看去——

瓮里积着大半瓮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散发着与刚才泼洒出的液体一模一样、但更加浓烈的邪恶甜腥!而在这些粘稠液体中,浸泡着一个……人!

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她的头发稀疏枯槁,沾满了粘液,紧紧贴在头皮上。她的身体……大部分皮肤……已经不见了!露出的肌肉组织呈现出一种被药液长期浸泡后的、诡异的灰白色泽,像泡发的劣质皮革!她的脸……天啊!她的脸皮被整个剥掉了!只剩下肌肉、血管和裸露的眼球!那双眼球在粘液中微微转动,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麻木的绝望!她的嘴唇也没了,露出森白的牙齿和牙床,发出微弱的求救声。

她竟然还活着!被浸泡在这恐怖的药液里,维持着一种生不如死的状态!

强烈的视觉冲击和生理不适让我胃部剧烈翻腾,差点当场呕吐!这比看到挂着的干皮恐怖百倍!这就是王伯的“炮制”过程?!活体浸泡?!

“别……怕……我……救你出来……”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伸出手想去拉她。但她的手……皮肤也几乎被剥光了!露着指骨!我根本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瓮底,在粘稠的液体和女人身体之间,似乎……压着什么东西!一把钥匙!样式古老,黄铜质地,正是王伯用来开我们房间和储物间的那种长柄钥匙!旁边还有一个硬皮的小本子!

钥匙!可能是大门的钥匙!

希望的火苗瞬间点燃!我顾不得恶心,用剥皮刀小心地伸进粘液里,避开那女人可怕的身体,一点点将钥匙和那个被油布包裹的小本子勾了出来。钥匙入手冰冷滑腻,沾满了粘稠的药液。我顾不上擦拭,紧紧攥在手里!

“钥匙……找到了!我们……”我欣喜地回头,想告诉苏晚,声音却戛然而止!

苏晚不见了!

刚才她瘫倒的墙角,此刻空空如也!只有地上残留着一小片被腐蚀的衣物碎片和……几滴暗红色的、未干的粘液!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晚晚?!”我惊恐地大喊,声音在死寂的储物间里回荡。

没有回应。

只有王伯垂死的、断断续续的“嗬嗬”声,和瓮中女人微弱痛苦的呻吟。

她去哪了?!刚才还在那里!伤得那么重!

我举着蜡烛,手抖得几乎拿不稳,昏黄的光圈在堆满杂物的储物间里慌乱地扫视。没有!墙角没有!铁台后面没有!杂物堆旁也没有!

目光扫过那扇被撞开的、通往走廊的破门。

门外的走廊,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难道……她自己爬出去了?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她那种状态,怎么可能?!

就在这时——

“沙……沙……沙……”

一种极其轻微、极其缓慢的拖行声,从门外的走廊深处传来。

那声音……沉重、湿滑……像是有什么沾满了粘液的东西,在冰冷粗糙的木地板上,一点点地、艰难地挪动……

声音的方向……正是通向楼下厅堂的楼梯口!

“晚晚?!”我心脏狂跳,举着蜡烛,不顾一切地冲出储物间!

走廊里,冰冷刺骨。烛光只能照亮脚下很小一片区域。就在摇曳的光晕边缘,我看到了!

一道湿漉漉的、歪歪扭扭的拖痕!痕迹很新,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清晰可见!痕迹里,同样夹杂着那种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这拖痕从储物间门口开始,一直延伸,消失在楼梯口方向的黑暗中!

“沙……沙……沙……”

那拖行的声音还在继续,在死寂的走廊里,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晚晚!等等我!”我嘶喊着,顺着拖痕,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

拖痕一路延伸下嘎吱作响的楼梯。楼梯的木阶上,除了湿痕,还多了一些……零星散落的、灰白色的、如同碎屑般的东西。我蹲下身,用烛光照去——那似乎是……皮肤组织?带着一种被药液浸泡后的、不自然的灰败感!

我的胃再次剧烈翻搅!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

冲下楼梯,来到厅堂。厅堂里一片狼藉。张强和李梅夫妇依旧蜷缩在角落,但此刻,他们紧紧抱在一起,身体抖得如同筛糠,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厅堂中央的方向,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无法形容的恐惧!而陈老师,瘫坐在稍远一点的地上,嘴巴大张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声音,眼神涣散,似乎已经吓傻了。

顺着他们惊恐的目光望去——

厅堂中央,八仙桌旁。

一个身影背对着我,站在桌边。

是苏晚。

她身上的衣服被腐蚀得破破烂烂,露出大片大片通红的、布满水泡的皮肤。但最让我魂飞魄散的,是她此刻的姿态和动作!

她背对着我,微微佝偻着,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的姿势站立着。她的右手……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诡异的动作,伸向八仙桌上……王伯白天用来削竹片的那把锋利的篾刀!

她的动作僵硬、迟缓,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目的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操纵着她的身体!

“晚晚!不要!”我失声尖叫,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听到我的声音,苏晚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一点点地……转过了身。

烛光,照亮了她的脸。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足以摧毁理智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我彻底淹没!

苏晚的脸……

她原本清秀的五官,此刻正发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变化!那些在皮肤下蠕动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固!一种如同融化的蜡油覆盖在模具上般的凝固!

她的脸颊、额头、下巴……所有被那暗红液体沾染和蔓延到的区域,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灰白色泽!这层灰白色的“皮肤”正覆盖在她原本的皮肤上,如同第二层脸皮!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的轮廓……正在这层灰白色的覆盖下,被强行拉扯、重塑!

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苏晚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灰翳!那眼神……空洞、麻木、冰冷……没有一丝属于“苏晚”的情感!只有一种……如同王伯般的、刻板的、死气沉沉的漠然!

她看着我,那张正在被灰白色覆盖、重塑的脸庞上,嘴角的肌肉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着……似乎想要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一个……僵硬、刻板、如同用刻刀雕琢出来的……和王伯一模一样的……笑容!

“晚晚……?”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绝望的哭腔。

她没有回答。那双覆盖着灰翳的眼睛,只是漠然地、空洞地注视着我。然后,她那只伸向篾刀的、同样开始浮现灰白色泽的右手,继续着那缓慢而坚定的动作,终于……握住了冰冷的刀柄!

“不——!!!”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扑上去想夺刀!

就在我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

“呃……呃……”

身后传来王伯垂死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竟然还没死!他竟然挣扎着,拖着几乎被劈断的身体和喷涌的鲜血,从楼梯上爬了下来!他靠在楼梯口的墙壁上,脸色灰败如同死人,浑浊的眼睛却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光芒,死死盯着正在“蜕变”的苏晚,嘴角咧开一个扭曲而满足的笑容,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

“……成了!……快成了!……好皮子!……动手!……把……把那碍事的……脸皮……剥下来!……给……给我……补上!……”

随着他这声嘶喊,苏晚那双灰翳覆盖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绝对的、冰冷的漠然和……一种被赋予的、执行指令般的杀意!

她握着锋利的篾刀,那僵硬、缓慢的动作瞬间变得流畅而精准!手臂猛地抬起,篾刀带着一道冰冷的弧光,毫不犹豫地、快如闪电般……狠狠划向我的脸颊!

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

避无可避!

绝望和剧痛尚未传来,眼角瞥见角落里的张强和李梅夫妇,他们脸上的五官轮廓,在王伯那声嘶喊后,竟然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模糊、更加趋同!那麻木和惊恐之下,一种与王伯、与此刻的苏晚如出一辙的、僵硬的“相似感”,正疯狂地滋生、蔓延!他们互相紧握的手,皮肤下也开始透出不自然的灰白……

整个“云隐山居”,都在这邪异的药力和王伯最后的意志下,加速沉沦!变成一座巨大的、正在孕育无数张相同“脸谱”的恐怖巢穴!

篾刀的寒光在瞳孔中急剧放大,死亡的冰冷触感几乎贴上皮肤!

千钧一发!身体的本能压倒了思维的停滞!我猛地向后仰倒,同时左手下意识地向上格挡!

“嗤啦——!”

锋利的篾刀没有划中脸颊,却狠狠撕开了我格挡的手臂!衣袖破裂,皮肉翻卷,剧痛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

“呃!”我痛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后摔倒。这剧痛却也带来了一丝扭曲的清醒!苏晚……不!眼前这个被灰白覆盖、眼神空洞、握着凶器的怪物,已经不是苏晚了!她只是披着苏晚残躯的、被邪术催生的皮囊!

摔倒的瞬间,我眼角余光瞥见王伯那张因失血过多而灰败扭曲、却依旧带着狂热期待的脸!他靠在楼梯口的血泊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晚的动作,嘴里发出“嗬嗬”的催促声。

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死在变成怪物的苏晚手里!

求生的欲望如同濒死的野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顾不上手臂的剧痛,在身体砸落地板的瞬间,腰腹用力猛地向侧面翻滚!同时右手在冰冷的地板上胡乱一抓,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是那把沾满王伯鲜血的沉重柴斧!

苏晚(或者说是那操控她的东西)一击不中,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她那覆盖着灰翳的眸子锁定翻滚的我,握着篾刀的手臂再次抬起,动作精准得如同设定好的机器,带着冰冷的杀意,再次刺下!

就是现在!

我停止了翻滚,仰面躺在地上,柴斧被我双手死死握住,横在胸前!锋利的篾刀尖刺,带着破风声,狠狠扎向我的胸口!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篾刀的尖端狠狠刺在斧刃上,溅起几点火星!巨大的力量震得我双臂发麻,斧头差点脱手!但总算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苏晚似乎被这反震之力阻了一下,动作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那双灰白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困惑?或者……是苏晚残存意识的反抗?

机会!

“晚晚!醒醒!是我!林哲!”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带着血沫和绝望的期盼!

吼声似乎起了作用!苏晚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她握着篾刀的手停在半空,覆盖着灰翳的眼珠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层麻木冰冷的漠然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挣扎!她脸上的灰白色“皮肤”也如同沸腾般波动起来,原本被强行拉扯出的僵硬轮廓开始扭曲、变形!她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溺水般的声音。

“快……走……”一个极其微弱、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属于苏晚的破碎音节,从她扭曲的唇间挤出!

“不!一起走!”我泪流满面,挣扎着想爬起来。

就在这时——

“呃啊——!”

楼梯口传来王伯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如同夜枭般的惨嚎!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不甘和……某种东西被强行剥夺的撕裂感!

我和苏晚(或者说她体内挣扎的意识)同时被这声惨嚎吸引,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王伯瘫在血泊里的身体,正发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此刻因剧痛而极度扭曲的脸,如同被投入滚烫热水的蜡像,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是的,融化!

深刻的皱纹变得模糊、平复,黝黑的肤色迅速褪去,露出底下一种诡异的、不自然的灰白!他脸上的肌肉、皮肤,像失去了支撑的软泥,开始松弛、下坠、流淌!五官的轮廓在几秒钟内就变得模糊不清,像一幅被水晕开的劣质画像!他浑浊的眼珠如同蒙尘的玻璃珠,迅速失去光泽,变得空洞、灰败!

“不……我的……脸……我的……皮……”他喉咙里发出最后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带着无尽的不甘和怨毒。随即,那融化的、灰白模糊的头颅猛地向旁边一歪,彻底不动了。那双空洞灰败的眼睛,依旧死死地、怨毒地瞪着我们所在的方向。

王伯死了。带着他那张被强行抹去、如同融化蜡像般恐怖的脸,死了。

就在王伯咽气的瞬间!

“呃啊——!”

我身边的苏晚也发出一声尖锐痛苦的惨叫!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被骤然切断!她身体猛地弓起,如同遭受了巨大的电击!覆盖在她脸上、身上的那层灰白色的“皮肤”,失去了某种核心的维系,瞬间失去了那种强行凝固的形态!

它开始……脱落!

如同干裂的墙皮,大块大块的灰白色物质,从苏晚通红的、布满水泡的皮肤上剥离开来!簌簌地往下掉!露出的皮肤依旧红肿溃烂,惨不忍睹,但那种被强行覆盖、扭曲的恐怖感却消失了!

更关键的是,苏晚的眼神!

覆盖在她眼球上的那层灰翳,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那双属于苏晚的、带着无尽痛苦、恐惧和一丝微弱清明的眼睛,重新显露出来!

“噗通!”

她手中的篾刀无力地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她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倒去。

“晚晚!”我扔掉斧头,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在她倒地前接住了她滚烫虚弱的身体。

“林……哲……”苏晚气若游丝,眼睛半睁着,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血和脱落的灰白碎屑滚滚而下,“……好痛……好冷……”

“别怕!别怕!我在!我们马上走!”我紧紧抱着她,心如同被撕裂。她身上的皮肤大面积灼伤溃烂,被那邪药侵蚀的后果难以想象,但她至少……暂时回来了!不再是那个被操控的怪物!

“钥匙……钥匙……”苏晚虚弱地提醒。

钥匙!我猛地想起!那把从药瓮里捞出来的黄铜钥匙还紧紧攥在我手心里!上面沾满了粘稠的药液。

“对!钥匙!我们有钥匙了!”我欣喜若狂,支撑着苏晚站起来。她的身体软得几乎没有力气,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角落里的张强和李梅夫妇,在王伯死后,脸上那种加速的模糊和趋同似乎停滞了,但他们的眼神依旧空洞麻木,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们,没有任何反应。陈老师则彻底昏死过去。

顾不上他们了!我半扶半抱着苏晚,踉跄着冲向那扇被巨大铁锁锁住的大门!钥匙插进锁孔,沾满粘液的手因为紧张和剧痛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插到底。

“咔哒!”

一声清脆的、如同天籁般的机括弹响!

沉重的铁锁应声而开!

“开了!开了!”我激动得声音发颤,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拉开了那扇如同隔绝阴阳的沉重木门!

门外,天光微熹。暴雨早已停歇,山林间弥漫着湿冷的雾气,空气冰冷而清新。铅灰色的天空下,泥泞的小路蜿蜒向下,通向未知,却也通向自由!

冰冷的山风裹挟着草木的湿气扑面而来,吹散了身后老宅里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血腥味。这风,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将我们从地狱的噩梦中扯回了现实。

“走!”我咬紧牙关,不顾手臂撕裂的剧痛和苏晚虚弱的呻吟,几乎是拖拽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门外湿冷的晨雾中。泥浆灌进鞋子,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却无比坚定地远离身后那栋如同巨大坟冢的“云隐山居”。

身后,那扇洞开的木门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里面是无尽的黑暗和死寂。我们没有回头。不敢回头。

不知在泥泞的山路上挣扎了多久,就在体力即将耗尽、绝望再次升腾时,前方雾气中传来隐约的人声和手电筒晃动的光柱!

“有人吗?那边有人吗?”一个洪亮而带着警惕的男声穿透雾气。

是搜救队!一定是昨天暴雨引发了山体滑坡,村里联系了救援!

“救命!这里!救命啊!”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声音嘶哑破音。

几道强光手电筒的光束瞬间锁定在我们身上。脚步声迅速靠近。几个穿着雨衣、带着工具的村民和穿着制服的救援人员出现在视野里。他们看到我们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样子,尤其是苏晚几乎不成人形的惨状,都倒吸一口凉气。

“天哪!快!担架!医生!”领头的救援队长立刻指挥。

我和苏晚被七手八脚地抬上担架。当冰冷的担架布接触到皮肤的瞬间,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鼻尖萦绕的是消毒水特有的、冰冷而洁净的气味。刺眼的白炽灯光让我眯起了眼睛。雪白的天花板,滴答作响的输液瓶……是医院。

“醒了?感觉怎么样?”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来,翻看着病历本。

“苏晚……我女朋友……”我喉咙干得冒火,声音嘶哑。

“她就在隔壁重症监护室。”医生表情严肃,“大面积化学灼伤,深度感染,还伴有严重的神经毒性和不明原因的多器官衰竭迹象……情况非常危险。我们给她用了最好的抗生素和支持治疗,但……她的身体对很多药物反应异常,皮肤组织的再生能力也几乎停滞……我们尽力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那该死的药液!王伯的邪术!

“另外,”医生推了推眼镜,眼神带着一丝困惑和探究,“你们被送进来时,身上沾着一些……奇怪的灰色物质样本。我们做了初步化验,成分非常复杂,含有大量未知的生物碱和神经毒素,还有一些……类似生物角质蛋白降解物的东西。法医那边也介入了,他们在你手心的那把钥匙和那个油布包着的本子上,检测到了多个人的DNA残留……很混乱。”

DNA?混乱?我想起储物间里那些挂着的皮,瓮里那个被剥皮的女人,还有……王伯最后融化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警察……警察来了吗?”我艰难地问。

“来了,在外面等着做笔录。”医生点点头,“那栋老宅已经被封锁了。搜救队后来进去过……里面……”医生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描述,“……情况很诡异。发现了两具尸体,一具男性,死状……非常奇怪,像是被强酸腐蚀过脸部。另一具在储物间的大瓮里……女性,被剥皮……浸泡在不明液体中,居然还有微弱的生命体征……但送到医院没多久也……还有另外三个人,一对夫妇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精神都受到了严重刺激,语无伦次,一直在重复‘脸’、‘一样’、‘剥皮’……那个男人情况最糟,被强制镇静了。”

王伯死了。瓮里的女人也死了。张强、李梅、陈老师……疯了。这就是结局吗?一个地狱般的结局。

警察的询问漫长而痛苦。我强撑着精神,将经历的一切,从诡异的入住、墙纸的污迹、深夜的童谣和拖行、被困、储物间的恐怖发现、王伯的邪恶、苏晚被泼中邪药后的“蜕变”与挣扎、王伯的死亡、最后的逃亡……事无巨细地讲述出来。每一个细节都如同再次揭开血淋淋的伤疤。做记录的年轻警察脸色发白,旁边的老刑警眉头紧锁,眼神锐利。

“储物间里挂着的皮……还有那个本子……”老刑警沉声问。

“本子……在我外套口袋里……”我被送来时,外套被脱在一边。

一个警员很快取来了我那件沾满泥污和暗红粘液的外套。从内袋里,掏出了那个油布包裹的硬皮小本子。油布被小心打开,露出一个深褐色、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笔记本,边缘被药液浸染得发黑。

老刑警戴上手套,小心地翻开本子。纸张泛黄发脆,上面用毛笔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潦草的繁体字,夹杂着一些诡异的、如同符咒般的图案。

老刑警皱着眉,艰难地辨认着:“……戊寅年……三月初七……采阴时……取‘李张氏’背脊整皮……药引需童女心头血三滴调和……浸泡七七之数……火候需文……可保十年不腐……”他翻了几页,脸色越来越凝重,“……甲申年……腊月……‘赵二狗’面皮破损……取过路行商‘钱某’整张脸皮替换……以‘养颜汤’固之……然新皮排异……三月后溃烂……失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翻到后面,“……庚子年……暴雨……山崩……路绝……天赐良材……三男二女……皮相皆可……尤以那年轻女子……肤若凝脂……乃上品……当以‘融血引’加速炮制……取其面皮……补吾旧伤……或可……永生……”

老刑警合上本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厌恶。“这……这是个疯子!一个活了几十年、靠剥人皮、用邪术给自己‘换脸’续命的疯子!这根本不是什么民宿,是他的……皮作坊!”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

几天后,苏晚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在生死的边缘挣扎。医生说她体内检测出大量未知毒素,身体机能正在不可逆地衰退,皮肤溃烂处毫无愈合迹象,反而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灰败。

我被允许在无菌条件下短暂探望。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重症监护室里浑身插满管子、被纱布包裹得如同木乃伊、只有仪器显示还有微弱生命迹象的苏晚,心如刀绞。她露出的唯一一点额头皮肤,在灯光下,似乎……隐隐透着一种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灰白色光泽?是我的错觉吗?还是那邪药残留的阴影?

就在我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病房,准备接受又一次手臂伤口换药时,护士推着小车进来。

“林先生,换药了。”护士熟练地拆开我手臂上沾着血污的纱布。伤口很深,边缘红肿,缝了几针。

护士用沾着消毒药水的棉球小心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血痂和污渍。冰凉的触感传来。

“咦?”护士忽然发出一声轻咦,动作停住了。

“怎么了?”我心头一紧。

护士凑近了些,仔细看着我的伤口边缘,又抬头看了看我的脸,眼神有些困惑。“林先生,你这伤口边缘的皮肤……颜色好像有点不太对?比旁边的皮肤……灰白一点?而且……摸上去感觉也有点……发硬?”她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伤口边缘。

灰白?发硬?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我猛地扭头看向旁边床头柜上放着的水杯。

光滑的不锈钢杯壁上,模糊地映出我的脸。

一张疲惫、憔悴、带着伤痕的脸。

但……在那模糊的倒影中,我似乎看到……自己脸颊靠近下颌线的位置,一小块皮肤的颜色……似乎真的比周围的肤色要……暗淡一些?灰白一些?像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褪色补丁?

我死死地盯着杯壁上的倒影,呼吸骤然停止。

灰白……

褪色……

像一张……劣质的……脸谱……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负责案件的老刑警走了进来,脸色凝重。

“林先生,有个情况需要跟你同步一下。”他走到床边,声音低沉,“我们对‘云隐山居’进行了更彻底的搜查。在储物间那个铁台下面,发现了一个隐藏的地窖……”

地窖?我猛地看向他。

“地窖不大,里面……堆满了东西。”老刑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很多……很多用油布包裹的……卷起来的东西。我们打开了几卷……”

他的声音顿了顿,病房里只剩下我狂乱的心跳声。

“……里面……全是皮。处理过的人皮。卷得像……像地毯一样。数量……非常多。根据初步勘验……时间跨度可能……长达几十年。”

几十年?堆积如山的……人皮?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王伯……他到底“活”了多久?他到底换了多少张“脸”?那本子上记载的,只是冰山一角?

老刑警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落在我手臂伤口边缘那块被护士指出的、颜色略显灰白的皮肤上。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另外,”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我的耳膜,“法医在对王伯……或者说那具融化了脸部的男性尸体进行解剖时……在他胃里……发现了一些……尚未完全消化的……皮肤组织碎片……”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胃里?皮肤碎片?!

“……经过DNA比对……”老刑警的目光死死锁住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那些碎片……不属于地窖里发现的任何一张皮……也不属于瓮里的受害者……或者已经找到的其他死者……”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消毒水的气味变得无比刺鼻。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老刑警没有再说下去。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不属于已知的死者。

那会是谁的?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无法言喻的冰冷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我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指尖触碰到的皮肤……温热的……但为什么……感觉那么僵硬?那么……陌生?

我的目光再次惊恐地投向不锈钢杯壁上的倒影。

倒影里,那张疲惫的脸……嘴角的肌肉……似乎正不受控制地……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

拉扯出一个……熟悉的……僵硬的……弧度。

一个……属于王伯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