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太平间的白炽灯总是比其他地方的要亮一些,照得人眼睛发涩。我站在值班室门口,看着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五十五分,再有五分钟,我就要开始今晚的夜班巡视了。

"崔明啊,今晚又轮到你了?"李叔从走廊尽头慢悠悠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他那永远不离身的保温杯。他今年五十八岁,在这个医院太平间当了三十年的保安,脸上的皱纹像是被这里的冷气冻出来的沟壑。

"是啊李叔,您今天下班挺准时的。"我接过他递来的值班记录本,随手翻看着前几天的记录。李叔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些我说不上来的陈旧气息。

李叔拧开保温杯喝了口茶,茶叶渣沾在他发黄的牙齿上。"这两天太平间不太平啊,你巡视的时候多留个心眼。"

我抬头看他:"怎么了?"

"昨晚上我听见里面有动静,"李叔压低声音,眼睛瞟向太平间紧闭的铁门,"像是有人在里面走动,还有...金属摩擦的声音。"

我笑了笑:"李叔,您在这干了三十年,还信这些?八成是管道热胀冷缩的声音。"

李叔摇摇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我分得清管道声和脚步声。总之你小心点,特别是3号区域,那里..."他突然停住,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3号区域怎么了?"我追问。

"没什么,年纪大了胡言乱语。"李叔摆摆手,把保温杯塞进破旧的帆布包里,"我走了,明天见。"

挂钟的指针重合在十二点整,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我目送李叔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转身走向监控室。医院太平间的夜班只有我一个保安,从午夜十二点到早上八点,要巡视三次,分别在一点、三点和五点。

监控室里,十六个屏幕显示着太平间各个角落的实时画面。我调出昨天的录像,快进到李叔值班的时间段。凌晨三点十七分,3号区域的画面突然出现了雪花点,持续了大约三十秒。恢复正常后,画面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太快了,看不清。

"奇怪..."我嘟囔着,把这段录像拷贝到U盘里,准备明天给技术部看看是不是摄像头出了问题。

一点整,我拿起手电筒和登记表,开始第一次巡视。太平间的走廊比其他地方要冷上几度,我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推开第一道铁门,冷气扑面而来,混合着防腐剂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有人吗?"我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声音在停尸间里回荡。当然不会有回答,这里只有死人和我。

一排排不锈钢冷藏柜在荧光灯下泛着冷光,每个柜门上都贴着标签,记录着死者的信息和存放位置。我按照流程检查每个区域,确保柜门紧闭,没有异常。

走到3号区域时,我的手电筒光突然闪烁了几下。这里存放的多是无人认领的尸体,有的已经在这里躺了好几年。我注意到最角落的一个柜门似乎没有完全闭合,露出一条黑漆漆的缝隙。

"怎么搞的..."我走过去,伸手想把它关严实。就在我的手指碰到柜门的瞬间,里面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撞了一下。

我猛地缩回手,心跳加速。冷静点,崔明,你在这工作半年了,什么没见过?可能是制冷系统导致金属变形发出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再次伸手拉开柜门。

空的。冷藏柜里空空如也,只有凝结的水珠和一层薄霜。

我松了口气,把柜门重新关好,在登记表上记下这个情况。转身准备离开时,身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嗒、嗒、嗒",像是有人在光滑的地板上踱步。

我僵在原地,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脚步声停了一会儿,然后又响起来,这次更近了。

"谁在那里?"我猛地转身,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整片区域。没有人,只有我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映在惨白的墙上。

脚步声消失了。太平间恢复了死寂,只有制冷系统运转的嗡嗡声。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加快脚步离开了3号区域。

回到监控室,我立刻调出3号区域的实时监控。画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静止的冷藏柜和空荡荡的走廊。我回放刚才的录像,在一点二十三分,画面中确实只有我一个人在检查柜子,没有任何异常。

"见鬼了..."我揉揉太阳穴,决定下次巡视叫上监控室的小张一起。

凌晨三点,我正准备第二次巡视,值班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悚,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喂,太平间值班室。"我抓起话筒。

"崔明啊,是我。"电话那头传来李叔沙哑的声音,"你那边没什么事吧?"

我愣了一下:"李叔?您怎么这个点打电话?"

"我睡不着,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李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你...你没去3号区域吧?"

我握紧话筒:"我刚去过,那里有个柜门没关好,还有..."我犹豫了一下,"我听到了脚步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李叔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听着,崔明,你现在立刻去我值班室的抽屉里,找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把它烧了。"

"什么笔记本?为什么?"

"没时间解释了!"李叔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必须在四点前烧掉它,否则——"电话突然断了,只剩下忙音。

我放下话筒,心跳如鼓。李叔的行为太反常了,但他在这个太平间工作了三十年,知道的事情肯定比我多。我决定去他的值班室看看。

李叔的值班室在走廊另一头,平时上锁,只有他有钥匙。我试着推了推门,出乎意料的是,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霉味,桌上堆满了文件和报纸。我打开抽屉,在最底层找到了一个黑色皮面的笔记本,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破了。翻开第一页,上面用红笔写着"记录:1989-2023",下面是一行小字"愿他们安息"。

我随手翻到中间一页,上面的内容让我血液凝固:

"1998年6月15日,3号区域新增7具尸体,均为建筑工地事故遇难者。其中6具已被家属认领,剩下1具(编号3-24)无人认领。但每晚都能听见他在走廊走动的声音,我检查过,柜门总是自己打开..."

后面的记录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几乎每隔几页就有类似的记载——尸体移动、柜门无故开启、深夜的脚步声...最后一页的日期是七天前:

"他们越来越不安分了。我老了,撑不住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找到这本笔记的人,请按照以下方法安抚他们:..."

后面的字迹被水渍晕染,模糊不清。我合上笔记本,手微微发抖。李叔记录这些是出于什么目的?是老人的幻想,还是...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李叔今晚明明已经下班回家了,为什么他的值班室门没锁?而且电话里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带着一种奇怪的金属质感,不像平时的李叔。

我拿起对讲机:"监控室,我是崔明,帮我查一下李叔今晚的打卡记录。"

几分钟后,对讲机里传来小张困惑的声音:"崔哥,系统显示李叔上周五下班后就再没来上过班啊。人事部记录他请了病假。"

我浑身发冷:"不可能!我今晚还和他交接班,他就站在值班室门口!"

"崔哥...你是不是太累了?"小张的声音变得小心翼翼,"李叔上周五晚上突发心脏病,在值班室去世的。当时还是你叫的救护车,记得吗?"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记忆的碎片突然拼凑起来——上周五晚上,我确实发现李叔倒在值班室里,已经没了呼吸。救护车来的时候,医生宣布他死于心梗。那之后...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每天晚上的交接班,那个提着保温杯、嘱咐我小心的李叔是谁?

笔记本从我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与此同时,太平间深处传来一连串金属碰撞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逐个拉开冷藏柜的门。

我颤抖着拿起手电筒,走向声音的来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转过拐角,3号区域的灯不知何时灭了,只有应急灯发出幽绿的光。

"李叔...?"我轻声呼唤,声音在空旷的太平间里回荡。

没有回答,但金属碰撞声停止了。我打开手电筒,光束照向3号区域的冷藏柜——所有的柜门都敞开着,包括我之前检查过的那个空柜子。

而在最角落的那个柜子前,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他背对着我,身形佝偻,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谁在那里?"我强作镇定,手电筒的光束颤抖着照向那个人影。

人影缓缓转身,我看清了——是李叔,但他脸色青白,眼睛浑浊,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个黑色笔记本。他的嘴唇蠕动着,发出嘶哑的声音:

"你不该看这个的...现在他们都被唤醒了..."

我后退几步,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墙壁。李叔——或者说李叔的鬼魂——向我走来,他的脚根本没有碰到地面。

"三...三十年了...我守着这个秘密..."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现在轮到你了..."

我盯着手表上跳动的数字:三点五十九分。

太平间里的温度似乎又下降了几度,呼出的白气在面前凝结。那本黑色笔记本躺在地上,翻开的页面像一张咧开的嘴,嘲笑着我的无知。我弯腰去捡,手指碰到封皮的瞬间,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脊背。

"崔明..."

李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回荡在太平间的金属墙壁之间。我猛地抬头,看到3号区域的每个冷藏柜门上都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水雾,上面不知被谁用手指划出了歪歪扭扭的数字:4。

四点。还有三十秒。

我颤抖着翻开笔记本最后清晰的那页,上面除了之前看到的文字,现在又多出几行血红色的字迹:

"接替者需在三声钟响内做出选择:

接受命运,成为新的守门人;

或者..."

后面的字被血迹模糊了,但不用看我也知道不是什么好选项。墙上的挂钟发出第一声沉重的"咚",震得我胸口发闷。

冷藏柜开始微微震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是里面的东西迫不及待要出来。我跌跌撞撞地后退,后背撞上了什么东西——不是墙,太软了。

一双冰冷的手搭上我的肩膀。

"时间不多了,孩子。"李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腐朽的气息,"我守了三十年,现在轮到你了。"

第二声钟响。冷藏柜门突然全部弹开一条缝,数十只苍白的手从缝隙中伸出,在空中抓挠。我的双腿像灌了铅,既想逃跑又动弹不得。

"他们...是什么?"我艰难地挤出问题。

"无人认领的灵魂,"李叔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比之前更加透明,"横死的,冤死的,被遗忘的...总得有人看着他们,不让他们跑出去。"

笔记本从我手中飘起,悬浮在空中,无风自动地翻到某一页。那上面贴着一张发黄的旧报纸剪报:1989年医院扩建工程坍塌事故,七名工人被活埋,尸体三天后才全部挖出。

其中一张照片上,年轻的李叔站在废墟前,眼神空洞。

"你也是...其中一个?"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李叔摇摇头,身影更加淡薄:"我是唯一活下来的...自愿留下来照看他们。现在我的时间到了。"

第三声钟响即将敲响。冷藏柜里的手伸得更长了,有几个模糊的人形已经从柜子里爬出一半。他们穿着不同年代的衣服,但都有着同样空洞的眼睛和渴望的表情。

笔记本啪地合上,掉在我脚边。封面上浮现出我的名字:崔明。

"选吧,孩子。"李叔的声音渐渐远去,"留下...或者..."

我低头看着笔记本,又抬头看向太平间大门的方向。走廊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只剩下3号区域幽绿的应急灯。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似乎站着许多人影,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决定。

挂钟的秒针即将指向十二。

我伸出手,缓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