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毕业照是从衣柜最底层翻出来的。

搬家公司的工人刚把最后一个纸箱撂在客厅,灰尘在午后的阳光里翻滚,呛得我直咳嗽。纸箱侧面写着“大学杂物”,胶带已经脆得一撕就裂,里面滚出个相框,玻璃碎了道裂痕,正划过第三排的某个人脸。

我蹲下去捡相框时,指尖被碎玻璃划了道血痕。血珠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褐色,像给那个模糊的人脸点了颗痣。

“小心点。”妻子端着水杯走过来,弯腰看相框,“这是你毕业照啊?哪个是你?”

我指着第二排左数第四个:“这儿。”视线不由自主移向斜后方——张宁右边那个男生,灰T恤,牛仔裤,笑起来嘴角微微左偏,左耳廓上有颗很淡的痣。记忆里他总穿这件灰T恤,洗得领口都松了,像块晒褪色的抹布。

“他叫什么来着?”我挠挠头,明明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拽不出来。我们同班四年,就算不熟,名字总该有印象。可这人像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轮廓清晰,细节却发了霉。

妻子凑近看:“张宁右边?这不是李哲吗?你俩当时不是总一起去打球?”

我手一抖,相框差点脱手。

“李哲?”血液好像瞬间冲到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不对,这不是李哲。”

李哲是我室友,睡我对铺,我们一起熬过无数个通宵,他左耳干干净净,笑起来一脸正气,跟照片上这个“歪嘴战神”根本不是一个人。

“怎么不是?”妻子把手机怼到我眼前,是她存的云相册截图,“前两年同学聚会,你还跟他喝了三杯呢,忘了?”

屏幕上的照片里,张宁右边确实是李哲,白T恤,左耳光洁,正举着酒杯跟我碰杯。可我手里的毕业照上,张宁右边分明是那个灰T恤,嘴角歪着,左耳的痣像粒没擦干净的灰尘。

“两张照片不一样。”我把相框举到妻子面前,玻璃裂痕刚好卡在灰T恤的脸上,“你看,这颗痣,李哲没有。”

妻子皱眉看了半天,突然笑了:“你眼神出问题了吧?哪有痣?这不是李哲是谁?”她用指甲点着照片,“你看这发型,这眼镜框,就是李哲啊。大学时他总跟在张宁屁股后面,你忘了?”

我僵在原地,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她的语气太笃定了,好像我在说什么天方夜谭。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照片上投下道阴影,刚好遮住灰T恤的左耳,那颗痣像被阴影吞掉了。

“我去问问周明。”我摸出手机,指尖有点发颤。周明是我们班长,记性好得能背出全系每个人的学号,他肯定记得。

周明的电话响了五声才被接起,背景音吵得像在菜市场。

“喂?什么事?”他的声音带着喘,好像刚跑过步。

“老周,你还记得咱们毕业照吗?”我举着相框,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灰T恤,“张宁右边那个人,到底是谁?”

“张宁右边?”周明那边顿了顿,接着是塑料袋摩擦的声音,“不就是李哲吗?你问这个干嘛?”

“不是李哲!”我提高了音量,玻璃裂痕硌得指尖生疼,“是另一个人!穿灰T恤,左耳有颗痣,笑起来嘴角歪的!”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连背景音都消失了。过了几秒,周明的声音变得很轻,像贴在耳边说:“你胡说什么呢?”

“我没胡说!”我把相框翻过来,背面的木质纹路被汗浸湿,“咱们班当时是不是有个转学生?大二转来的,话不多,总跟在李哲后面……”

“你他妈有病吧?”周明突然吼起来,震得我耳膜疼,“咱们班从大一到大四就三十个人,一个没多一个没少!哪来的转学生?你是不是搬家累傻了?”

他的吼声里带着种异样的恐慌,不像生气,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握着手机的手开始抖,相框边缘的碎玻璃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地板上,跟照片上的褐色晕染重叠在一起。

“可是我记得……”我还想说什么,周明却挂了电话。忙音“嘟嘟”地响,像敲在棺材板上的闷锤。

妻子走过来,轻轻按住我的肩膀:“你最近压力太大了,是不是出现幻觉了?”她拿起相框,用纸巾擦掉我滴在上面的血,“你看,这就是李哲,哪有什么痣?”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心脏骤然缩紧——照片上,张宁右边的人确实是李哲。白T恤,光洁的左耳,笑起来一脸正气。刚才那个灰T恤,连同那颗痣,像从未存在过。

玻璃裂痕还在,只是不再划过人脸,而是歪歪扭扭地横在留白处,像一道被人刻意修改过的痕迹。

“不可能……”我抢过相框,翻来覆去地看,照片边缘的折痕还是老样子,背面的灰尘厚度也没变,可上面的人就是李哲。

妻子叹了口气,把创可贴贴在我掌心:“别想了,估计是你记错了。晚上我做你爱吃的红烧肉,补补脑子。”

她转身进了厨房,围裙带子在身后晃。我盯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大学时的事——有次班级聚餐,张宁喝醉了,抱着一个男生哭,说“谢谢你总帮我占座”。当时被抱的那个男生,穿的就是灰T恤。

可现在,所有人都告诉我,那是李哲。

夜里我睡不着,悄悄爬起来翻那个“大学杂物”箱。纸箱底压着本微积分课本,扉页上有行潦草的字:“借阿默,下周还”。

阿默。

这个名字像根针,猛地刺破记忆里的浓雾。我想起来了,他叫阿默。

大二那年秋天,他转来我们班,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第一次自我介绍时,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说自己叫陈默,大家可以叫他阿默。那天他穿的就是这件灰T恤,洗得发白。

我记得他数学很好,我总借他的作业抄;记得他不爱吃香菜,每次打饭都要把香菜挑出来;记得他左耳的痣,我们总笑说那是上帝盖章时没盖正……

这些记忆清晰得像昨天发生的事,可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记得?

我打开电脑,翻找当年的班级群聊天记录。群文件里有份大一到大四的点名册,我逐行往下看,三十个名字,从A到Z,没有陈默。

我又翻朋友圈,输入“陈默”搜索,跳出十几个同名的人,没有一个是他。我去翻相册,从大一的军训照看到毕业旅行的视频,所有集体照里,张宁右边都是李哲,白T恤,左耳干净。

好像整个世界里,只有我记得有个叫陈默的人。

凌晨三点,窗外突然传来“沙沙”声,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玻璃。我屏住呼吸,慢慢挪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楼下的路灯下站着个黑影,穿的好像是件灰T恤。距离太远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微微歪着头,似乎在看我家的窗户。

我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猛地松开窗帘。再拉开时,路灯下空空荡荡,只有风吹着落叶打旋。

桌上的相框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玻璃裂痕彻底裂开,照片从中间分成两半。我捡起来时,指尖被新的碎玻璃划破,血滴在照片的裂痕上,晕开一道暗红色的线。

就在这时,我发现照片背面除了木质纹路,还有些极淡的刻痕。我把相框翻过来,对着台灯仔细看,那些刻痕歪歪扭扭地组成两个字:

“救我”

第二天我请了假,去学校找辅导员。

老陈头发白了不少,见到我时愣了半天:“你是……林宇?”

“是我,陈导。”我把裂成两半的毕业照放在他桌上,“您还记得陈默吗?我们班大二转来的那个学生。”

老陈的笑容僵在脸上,端茶杯的手顿了顿:“陈默?哪个陈默?”

“就是陈默啊!”我把照片推到他面前,“穿灰T恤,左耳有颗痣,数学特别好……”

“小林,”老陈放下茶杯,表情严肃起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咱们班真没有叫陈默的学生。我带了你们四年,三十个孩子我闭着眼睛都能说出名字,绝对没有这个人。”

“不可能!”我激动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他还参加过数学建模比赛,拿了二等奖!您当时还给我们发了奖金!”

老陈皱着眉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档案册:“这是咱们系所有获奖记录,你自己看。”

我一页页翻过去,找到那年的数学建模比赛名单,二等奖确实有我们班,获奖者是李哲、张宁,还有我。

没有陈默。

我的手指停在名单上,突然想起颁奖那天的事——站在领奖台上的是我们三个人,可台下第一排,陈默就坐在那里,穿着灰T恤,冲我们笑,嘴角歪着。

“您看,”老陈指着名单,“当时就是你们三个,没别人。”

我盯着名单上的名字,眼睛发酸。为什么?为什么所有证据都在否定我的记忆?

离开办公楼时,我在走廊里遇到了当年的系主任。王主任拄着拐杖,见到我时笑了:“这不是小林吗?听说你现在混得不错。”

“王主任好。”我像抓住救命稻草,“您还记得陈默吗?我们班的陈默。”

王主任的笑容突然消失了,脸色变得很难看,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年轻人,别乱说话。”

“我没乱说话!”我抓住他的胳膊,“他真的存在过!您当年还给过他助学金!”

“放手!”王主任猛地甩开我的手,拐杖差点掉在地上,“哪来的陈默?根本没有这个人!你再胡言乱语,我就叫保安了!”

他的反应太激烈了,不像单纯的遗忘。我看着他踉跄着离开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淤青,像被什么东西勒过。

回到家时,妻子不在,留了张字条说回娘家了。我看着空荡荡的客厅,突然觉得一阵恐慌——她是不是也开始忘了?

我冲进书房,翻找大学时的课本。在一本《高等数学》的封皮里,掉出一张泛黄的便签,上面是阿默的字迹,娟秀得像女生写的:

“这道题用洛必达法则更简单,步骤写在背面了。”

背面果然有解题步骤,最后画了个歪嘴的笑脸。

这张便签证明他存在过!我激动地抓起手机,想给周明发照片,却发现屏幕上跳出一条陌生短信,发件人未知,内容只有一句话:

“他们不敢记起”

我按着短信的号码打过去,提示是空号。

傍晚时,周明突然打电话来,声音抖得厉害:“林宇……你在哪?”

“在家,怎么了?”

“你快来中心医院!”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李哲……李哲出事了!”

我赶到医院时,周明蹲在急诊室门口,脸白得像纸。张宁站在旁边,眼睛红红的。

“怎么回事?”

“刚才我们在老地方聚餐,”周明抓住我的胳膊,手凉得像冰,“李哲突然说头晕,然后就倒下去了……医生说他是突发性心肌炎。”

“心肌炎?”我愣了一下,李哲身体一直很好,大学时还是校篮球队的。

“他倒下去之前,”张宁突然开口,声音发颤,“一直在说胡话,说什么‘别抹掉我’,还抓着自己的左耳,说那里疼……”

我的心猛地一跳。左耳?

这时护士走出来,手里拿着份表格:“谁是李哲的家属?他口袋里有张纸条,你们看看是什么。”

纸条是从李哲的牛仔裤口袋里翻出来的,折叠得很整齐。我打开一看,上面的字迹潦草得像在发抖,跟我笔记本上那个歪嘴小人旁边的字迹一模一样:

“灰T恤在衣柜里”

周明和张宁同时看向我,眼神里带着困惑。只有我知道,这不是李哲写的。

“我先回去一趟。”我把纸条塞进口袋,转身就往外跑。

到家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我冲进卧室,打开衣柜——最上层的角落里,放着一件灰T恤,洗得领口都松了,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我伸手去拿,手指刚碰到布料,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妻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把水果刀,眼神空洞得像没有焦距:“你在找什么?”

“你……你不是回娘家了吗?”我的后背抵着衣柜,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

“我一直在这啊。”她举着刀,一步步走过来,“你在找陈默的衣服,对不对?”

我的心脏差点停跳:“你记得他?”

“当然记得。”她笑了,嘴角歪得很厉害,像照片上的人活了过来,“因为我就是陈默啊。”

刀光在灯光下闪了一下,我猛地侧身躲开,撞翻了旁边的穿衣镜。镜子碎在地上,碎片里映出无数个灰T恤,每个都在歪着嘴笑。

“他们都想抹掉我,”她的声音变了,变成了男生的语调,带着点沙哑,“辅导员收了钱,周明拿了我的奖学金,李哲顶替了我的保研名额……他们怕我回来报仇,就一起说我不存在。”

我想起王主任手腕上的淤青,想起周明激动的吼声,想起老陈躲闪的眼神——原来不是遗忘,是刻意隐瞒。

“为什么是我?”我捡起一块镜子碎片,对着她,“为什么只有我记得你?”

“因为你没害过我。”她歪着头,左耳的位置慢慢浮现出一颗痣,“你借我橡皮,抄我的作业,还帮我抢过回宿舍的热水……”

镜子碎片突然映出衣柜里的灰T恤,领口处有块暗红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我猛地想起大四那年,学校后面的小巷里发生过一起车祸,死者是个穿灰T恤的男生,新闻里说他身份不明,没人认领。

原来他早就死了。

“他们把我的尸体藏在废弃的化学楼,”她举着刀走过来,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现在,该轮到他们记起来了。”

窗外突然响起警笛声,越来越近。她的动作顿了一下,镜子碎片里的她开始变得透明。

“别忘了我。”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警察来了,在化学楼的地下室找到了一具骸骨,旁边放着半块橡皮。

辅导员、周明、李哲的父母……所有参与隐瞒的人都被抓了。李哲醒了,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左耳突然多了颗痣。

班级群里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在讨论陈默,好像突然都想起了这个人。有人说记得他数学好,有人说记得他不爱吃香菜,有人说记得他左耳的痣……

只有我知道,不是他们记起来了,是陈默终于让他们不敢再忘。

我把那件灰T恤捐给了博物馆,旁边放着那张裂成两半的毕业照。照片上,张宁右边的人还是李哲,但如果你盯着他的左耳看久了,会发现那里慢慢浮现出一颗痣,像滴没擦干净的血。

偶尔夜里,我还会收到陌生短信,只有两个字:

“谢了。”

我知道是他。这个被世界刻意遗忘的人,终于在我这里,找到了一个不会被抹去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