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石溪村的黄昏浸在血水里。

最后一缕残阳挣扎着刺透漫天紫雾,把歪斜的茅草屋顶和篱笆桩染成不祥的暗红。风是活的,裹着粘稠的甜腥气,卷过死寂的村落。那不是风该有的声音,像无数沾满涎水的舌头舔舐着土墙,又像垂死者喉咙深处拉出的、永无止境的痰鸣。

林默蜷在自家柴房草垛最深的阴影里,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每一次吸气,那股腐败的甜腻就狠狠灌进肺腑,激得他胃袋抽搐。他死死捂住嘴,指甲抠进脸颊的软肉,用刺痛压住呕吐的欲望。指缝间,目光穿过柴房破门的缝隙,死死钉在外面。

村道正中,王瘸子正拖着他那条废腿,一瘸一拐地“走”着。不,那已经不是王瘸子了。他半边脸颊的皮肉像融化的蜡一样剥落,露出底下发黑的颧骨和粘连着紫色粘液的牙齿。眼珠浑浊翻白,只有瞳孔深处,一点针尖大的、妖异的紫芒在疯狂跳动。他的动作僵硬扭曲,每一步都伴随着关节错位的“咔嚓”声,那条废腿像根烂木头在地上拖行,留下蜿蜒的、亮紫色的湿痕。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涎水混着紫黑色的血沫,从咧开的嘴角滴落,砸在尘土里,竟“滋”地冒起一小股带着甜腥味的白烟。

蚀气!是蚀气风暴!老人们牙齿漏风讲过的、只存在于噩梦里的东西,裹着紫雾,吞掉了石溪村!

“娘……”林默喉咙里滚出破碎的气音,带着铁锈般的绝望。他最后看到的,是娘亲扑向扑进院子的李二婶——那个平日里最和善的妇人,此刻嘴角咧到耳根,五指化为乌紫利爪,抓向他的弟弟小石头。

柴房外,绝望的哭嚎、非人的嘶吼、骨骼碎裂的闷响……所有声音都被那无处不在的、粘稠的紫雾吸吮、扭曲,最终编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勒得林默眼前发黑。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发霉的草垛,枯草粗糙的茎叶摩擦着他汗湿冰凉的额头。混沌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冲撞:逃出去!必须逃出去!

他像只受惊的老鼠,贴着冰冷潮湿的土墙根,一点点蹭向柴房后墙那个被雨水泡烂的破洞。就在指尖即将触到那团模糊光亮时——

“砰!”

柴房的破门板猛地向内炸开!木屑纷飞。

一个巨大的阴影堵住了门口,也堵住了林默所有的光。是村东头的赵屠夫。他原本壮硕如熊的身躯此刻肿胀得更加骇人,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深紫色,粗大的血管像藤蔓般虬结凸起,在皮下搏动着幽幽紫光。他的嘴撕裂般大张着,涎水瀑布般淌下,喉咙深处滚动着野兽般的咆哮,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与内脏腐败的恶臭扑面而来。

那对只剩下疯狂紫芒的眼珠,精准地锁定了草垛阴影里的林默。

巨大的、覆满紫色粘液的手掌,裹挟着腥风,朝林默当头抓下!指尖乌黑发亮,带着撕裂血肉的狰狞。

死亡的气息冰冷彻骨,瞬间冻结了林默的血液。逃!身体的本能尖叫着,却僵硬得不听使唤。他眼睁睁看着那只魔爪在瞳孔中急速放大,紫黑色的指甲几乎要刺破他的眼球!

千钧一发!

“嗤啦——!”

一道锐利得割裂空气的尖啸骤然响起!

不是风,不是兽吼,是纯粹的、凝练到极致的力量破开空间的厉鸣!

一道银蓝色的流光,快得超越了林默视线的捕捉极限,如同坠落的星辰,撕裂浓稠的紫雾,精准无比地从赵屠夫抓向林默的巨腕处一掠而过!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声轻微得令人心悸的“噗嗤”声,如同烧红的刀刃切入凝固的牛油。

赵屠夫那只粗壮得如同房梁的紫黑色手臂,自腕部齐根而断!断口处平整光滑,没有一滴鲜血喷溅,只有浓稠如沥青的紫黑色粘液汩汩涌出,散发出更加刺鼻的恶臭。那只断手掉落在林默脚边的草堆上,五指兀自抽搐着抓握。

赵屠夫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仅存的独眼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断腕,随即那点紫芒爆发出更加混乱狂暴的光芒,他狂吼着,仅剩的左臂带着更猛烈的腥风再次砸向林默!

“孽障!”

一声低沉的断喝,如同沉雷滚过死寂的村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怪异的嘶鸣。

林默只觉眼前一花。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仿佛凭空出现,稳稳挡在了他和那狂乱的紫色巨影之间。来人穿着一身式样古朴的深青色长袍,袍角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而神秘的星辰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微弱的辉光。他身姿如渊渟岳峙,面对扑来的怪物,不见丝毫慌乱。

来人并未回头,只是左手随意地向后一挥,动作轻描淡写,如同拂去肩头尘埃。

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瞬间包裹住林默,将他整个人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向后推开丈许,稳稳地落在柴房最里侧的角落。草垛的触感再次传来,林默才惊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直到此刻,林默才看清来人的动作。

面对赵屠夫山倾般砸下的巨拳,那青袍人右手并指如剑,指尖竟无剑,只有一点凝聚到极致、璀璨夺目的银蓝色星辉!那光芒纯粹而冰冷,蕴含着斩断一切的锐意。

剑指不疾不徐,迎着那磨盘大小的紫黑色拳头,轻轻点出。

指尖与巨拳相接!

没有预想中的惊天碰撞。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下一刻,赵屠夫那足以砸碎巨石的拳头,连同他膨胀的紫色手臂,如同被投入烈焰的蜡像,从接触点开始,无声无息地寸寸瓦解、消融!先是皮肤肌肉,然后是发黑的骨骼,尽数化作细密的、闪烁着诡异紫芒的飞灰,簌簌飘散在腥甜的空气里。

瓦解之势沿着手臂急速蔓延向赵屠夫的身躯!他仅存的独眼中,那点疯狂的紫芒终于被纯粹的恐惧和茫然取代,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凄厉、不似人声的哀嚎。

“尘归尘,土归土。墟之蚀气,散!” 青袍人声音低沉,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仿佛言出法随。

指尖那点星辉骤然爆发!

刺目的银蓝光芒瞬间吞没了赵屠夫残余的身躯。没有爆炸,没有惨叫,只有光芒闪过之后,原地留下的一小片人形的、闪烁着细微紫光的灰烬,以及空气中残留的焦糊与甜腥混合的怪异气味。

紫雾依旧翻涌,但柴房内,死寂得可怕。只有林默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角落里剧烈地起伏。

青袍人缓缓转过身。他面容刚毅,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劈,双眉浓黑如墨,斜飞入鬓。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却又仿佛倒映着浩瀚星河,深邃得让人不敢逼视。此刻,这双星眸正落在蜷缩在角落、如同惊弓之鸟的林默身上。

目光扫过少年沾满草屑灰尘的脸,掠过他因恐惧而失焦的瞳孔,最后,停留在他因紧握草茎而用力过度、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一道寸许长的划痕,不知何时被枯枝划破,正微微渗着血珠。

血,是鲜红的。

但在那翻开的皮肉边缘,极其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灰色纹路,正悄然蔓延,仿佛有活物在皮下蠕动,贪婪地汲取着新鲜的血液。那灰色,沉滞、冰冷,与周遭翻腾的妖异紫雾格格不入,透着一种源自亘古的混沌与死寂。

青袍人——摇光殿主岳镇山的目光,在林默手背那道诡异的灰色纹路上停留了一瞬,深潭般的眼底,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大步上前,深青色的袍袖拂过弥漫着血腥与尘埃的空气,带起一阵清冷的风。

“还能走吗?” 岳镇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击碎了笼罩林默的恐惧坚冰,直抵他混乱的心底。

林默浑身一颤,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在眼前这张刚毅沉静的脸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狠狠地点了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更尖锐的疼痛驱散四肢百骸的冰冷和麻木。

岳镇山不再多言,大手伸出,一把抓住林默的胳膊。那手掌宽厚有力,带着一种岩石般的沉稳和温暖,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奇异地稳住了林默狂跳的心脏和发软的双腿。

“闭眼,吸气。”

命令简短有力。林默下意识地照做,紧紧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依旧带着腥甜腐败的空气。

下一瞬,他感觉身体猛地一轻,双脚骤然离地!

耳边是尖锐到极致的呼啸!那不是风的声音,而是速度撕裂空气的爆鸣!狂暴的气流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身上,几乎让他窒息。浓得化不开的紫雾被蛮横地破开,视野一片混沌的黑暗。他感觉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裹挟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上、向上疾冲!失重的眩晕感死死攫住了他的胃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那恐怖的呼啸声骤然减弱。

林默被那股力量带着,踉跄地落回实地。脚下是坚硬冰冷的触感,不再是松软的泥土。他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全靠岳镇山抓着他胳膊的手才勉强站稳。

“睁开眼。” 岳镇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比下方翻腾的紫雾更冷冽几分。

林默喘息着,颤抖着掀开沉重的眼皮。

只一眼,他残存的力气便被彻底抽空,膝盖一软,彻底瘫跪下去。

他正站在石溪村后最高的那块鹰嘴岩上。下方,曾经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村落,此刻已彻底沦为一片翻涌的紫黑色地狱。浓郁的雾气如同活物般蠕动、升腾,将房屋、树木尽数吞没,只留下一些模糊扭曲的轮廓。雾气深处,影影绰绰的扭曲身影在晃动,发出断续而诡异的嘶鸣。整个山谷,都被这令人作呕的紫黑色填满,再无一丝往日的痕迹。

蚀气如海,吞没了他十四年生命里所认知的一切。

彻骨的寒意,比之前直面蚀傀时更甚百倍,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冻结了每一滴血液。林默呆呆地望着那片紫黑,瞳孔涣散,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岳镇山高大的身影立在他身侧,深青色的袍服在岩顶凛冽的风中猎猎作响。他并未低头看瘫软在地的少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下方那片翻腾的毒瘴,眉头紧锁,仿佛在评估着某种巨大的灾厄。

“石溪村……没了。” 岳镇山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确认,如同给下方那片死地盖上了最后的印章。“蚀气风暴过境,墟之气息浸染,此地生灵……已绝。”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林默早已麻木的心上。

娘亲扑向小石头的背影……王瘸子扭曲的行走……赵屠夫那抓来的巨掌……柴房外此起彼伏的惨叫……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宣判彻底碾碎,化为齑粉,混入下方那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紫黑之中。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林默口中喷出,溅在冰冷的黑色岩石上,绽开几朵刺目的猩红。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蚀气侵蚀的疲惫、目睹惨剧的惊怖、家园尽毁的绝望……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如同积蓄到顶点的火山,在这一刻伴随着这口心头血,猛烈地爆发出来,彻底冲垮了他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急速沉入冰冷的黑暗深渊。在彻底陷入昏迷的前一刹那,林默涣散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近在咫尺的、那深青色袍袖的边缘。

银线绣成的星辰图案,在岩顶稀薄的微光下,流淌着冰冷而神秘的辉泽。

那冰冷的光,成了他坠入无尽黑暗前,眼中最后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