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楚逸才的手像铁钳般钳着林默的后颈,将他向前一掼。
“砰!”
林默踉跄着扑进一片阴冷潮湿的黑暗里,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疼得他眼前发黑。浓重的霉味混合着陈年柴草腐朽的气息,猛地灌入鼻腔,呛得他一阵咳嗽。他勉强撑起身,指尖触到地面一层滑腻冰冷的苔藓。
“摇光殿的‘贵客’,”楚逸才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浸满毫不掩饰的讥诮,像冰锥扎进耳膜,“这就是你的‘洞府’。岳师叔心善,容你在此‘静修’。” 他刻意加重了“贵客”和“洞府”的咬字,每一个音节都淬着毒。
门外的光被楚逸才的身影切割成狭长的一条,只吝啬地照亮门口一小片布满污渍的地面。借着这点微光,林默看清了这所谓的“洞府”。
空间狭小得仅能容身。四壁是粗糙的岩石,渗着冰冷的水珠,在角落里汇聚成一小滩浑浊的暗色。墙壁上布满墨绿色的霉斑,如同溃烂的皮肤。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枯柴,散发着朽木特有的、甜腻又腐败的气味。没有窗,只有屋顶几道歪斜的缝隙,漏下几缕微弱的、灰尘弥漫的光柱。一口缺了边的破陶瓮立在门边,里面盛着半瓮浑浊的冰水,水面结着一层薄冰。
寒意,比天璇殿的冰室更甚,带着湿漉漉的恶意,从地面、墙壁、每一个角落钻出来,争先恐后地钻进林默单薄的灰衣,啃噬着他的骨头。他抱着胳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每日卯时初刻,殿前广场清扫。” 楚逸才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宣读判决,“辰时,后山砍柴十担,劈好码齐。午时,膳堂刷洗所有碗碟。未时…” 他报出一连串繁重得令人窒息的杂役,时间精确到刻,要求苛刻到粒米不沾尘。“…做不完,就饿着。做不好,”他顿了顿,声音里淬上一种残忍的玩味,“自有‘师兄们’教你规矩。”
脚步声远去。那扇沉重的木门,带着沉闷的、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声音,轰然合拢。
最后一丝光线被彻底吞噬。
绝对的黑暗降临。浓稠得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林默身上,带着柴草腐烂的甜腥和石壁渗水的阴湿。寂静在耳边嗡鸣,放大着血液奔流的声音,还有自己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咚,咚,咚,像垂死的鼓点敲打在冰冷的石地上。
冷。饿。恐惧。还有蚀气入体后残留的、深入骨髓的虚弱和酸痛,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每一寸皮肉下啃噬。林默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墙角,把脸深深埋进膝盖。石溪村燃烧的紫雾,娘亲扑向小石头的背影,赵屠夫抓来的巨掌,测灵台上撕心裂肺的痛苦,璇玑子那只冰冷的银白眼眸…无数混乱恐怖的画面在绝对黑暗的幕布上疯狂闪回、扭曲、尖叫。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咬的牙关,在死寂的柴房里微弱地回荡,旋即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止住身体剧烈的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的门被粗暴地拉开一条缝。刺目的天光扎进来,让习惯了黑暗的林默瞬间眯起了眼。
“喂!新来的!” 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驱赶牲畜般的腔调。一个粗陶碗被“哐当”一声丢进来,滚了几圈停在林默脚边,里面是半碗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米汤,漂着几片发黄的菜叶。
门又被迅速关上,仿佛多开一刻都会污了外面清新的空气。
林默盯着脚边那碗冰冷的“饭”,胃袋因为饥饿而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响亮的咕噜声。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指动了动,最终却没有去碰那碗。屈辱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门轴再次发出呻吟。
这一次,门被推开得稍大了一些。一个纤细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什么。
“你…还好吗?” 一个清脆却带着迟疑的声音响起,像初春融化的冰凌滴落在石头上。
林默猛地抬头,刺目的光线让他一时看不清来人的脸,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发髻上似乎束着红色的丝带。
“我叫苏晴。” 那声音走近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善意,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在林默面前的地上。是一个粗布包着的、还微微冒着热气的杂粮饼,散发出一股粮食朴实的焦香。还有一小竹筒清水。
林默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眼前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穿着和其他弟子一样的灰白色弟子服,却掩不住那份天生的灵动。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清澈的琥珀色,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同情和一丝好奇看着他。鼻梁挺翘,脸颊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婴儿肥,唇色是健康的樱粉。束发的红丝带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这片阴冷的灰暗里跳跃。
“快吃吧,”苏晴蹲下身,声音压低了些,“楚师兄他们去演武场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看着林默布满灰尘和泪痕的脸,还有单薄衣服下微微发抖的身体,眉头担忧地蹙起,“这柴房又冷又潮,你怎么受得了…岳师叔也真是…”
她后面的话林默没有听清。那热饼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攫取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饥饿的本能瞬间压倒了屈辱和戒备。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个还有些烫手的饼,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粗糙的杂粮颗粒刮着喉咙,噎得他直翻白眼,他又慌忙抓起竹筒猛灌了几口水。
苏晴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本薄薄的、边角已经磨损的书册,放在林默面前干燥些的柴堆上。
“这个给你,”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源炁导引初解》,最基础的引气法门。虽然…虽然测灵台…”她顿了顿,似乎觉得提起那个结果有些残忍,转而说,“但试试总没坏处。星穹观里,没有源炁根基,寸步难行。”
书册的封皮是粗糙的褐色麻纸,上面用墨笔写着端正的五个字。
林默的目光从食物移向那本书,又看向苏晴。少女琥珀色的眸子里只有纯粹的善意,没有怜悯,也没有楚逸才那种刻骨的鄙夷。那簇小小的红丝带,像黑暗里唯一的光源。
他停止了吞咽,沾满饼渣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节:“…谢…”
话音未落,柴房外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哄笑和脚步声,粗鲁而喧哗。
苏晴脸色一变,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站起身:“糟了!他们回来了!”她飞快地对林默说了一句“藏好!别让他们看见!”,转身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柴房,还不忘反手轻轻带上了门,将光线和温暖一并隔绝。
几乎就在门合拢的瞬间,外面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哟!这不是咱们苏大小姐吗?”一个油滑的男声响起,带着夸张的谄媚和骨子里的轻佻,“怎么,慈悲心发作,又来‘布施’咱们摇光殿的‘贵客’了?”
“杜必书!你嘴巴放干净点!”苏晴清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
“干净?嘿嘿,”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加入,充满恶意,“苏师妹,你可小心点。里头那位,可是从蚀气堆里爬出来的,测灵台上连一丝源炁都引不动的‘天纵奇才’!别把你身上那点可怜巴巴的星辉也给‘蚀’没了!”
“范师兄说得对!”又一个声音起哄,“听说他手上还有怪纹,跟蚀傀似的!苏师妹,你可别被他给‘污染’了!到时候变成个丑八怪,嫁不出去可别哭鼻子!哈哈哈!”
放肆的嘲笑如同冰雹,隔着单薄的木门,狠狠砸在林默的心上。他刚刚因食物和苏晴的善意而升起的一点点暖意,瞬间被冻结、碾碎。他死死攥着手里啃了一半的杂粮饼,粗糙的饼皮几乎要嵌进掌心。胃里的食物翻江倒海,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他猛地低下头,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埋进这片冰冷的黑暗和屈辱里。
柴房外,苏晴愤怒的斥责声被淹没在更加嚣张的哄笑声中,渐渐远去。
死寂重新笼罩了狭小的空间。
只有屋顶缝隙漏下的几缕微光,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勾勒出无数漂浮的、冰冷的尘埃。
林默缓缓抬起头,沾着饼渣和灰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那里面翻滚的,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和悲伤,而是某种冰冷、坚硬、如同被反复捶打后淬炼出的东西。
他慢慢松开紧攥的拳头,目光落在柴堆上那本《源炁导引初解》上。粗糙的封皮在昏暗中沉默着。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书页。就在那一瞬间,他右手手背上,那几道沉寂的灰色纹路,如同被惊醒的毒蛇,骤然变得清晰、灼烫!